蘇伐

齊云峰從噩夢中醒來,又是同樣的噩夢。那個夢他已經做過太多次了,但每次醒了都要花很久才能緩過來。
距離上次的事故已經過去幾個月了,但他總是忍不住夢到那時的慘狀。整個魔鏡9號基地幾十個人,活下來的用一只手都能數完。
而他是其中唯一一個還留在太空里的。
他是被巨大的爆炸聲叫醒的。那爆炸聲如山岳崩塌般震撼,震得連太空站的舷窗都在轟響。
對于一個在睡夢中的人,這足以嚇出心臟病來。
醒來時瞬間的驚慌過后,他看向手臂上終端檢測的身體數據。心跳、血壓都正常,即使在剛剛忽然被嚇醒的瞬間,心跳、血壓全都沒有太大的變化。
看來吃的藥起作用了,他的自測通過了。關掉睡前設置的爆炸聲。為了防止自己有思想準備,他設置的是時間隨機。
在心理醫生的房間里,他被連上了測謊儀。他在每個問題面前全都順利通過,數值平穩幾乎毫無波動。測謊儀本質上是各項生理指標的監控,現在用藥物不是不能控制。
“關于幾個月前的事故,你還有沒有什么想要補充的?”心理醫生問。
“沒有。”
“是誰救了你?”
“沒有人。”
心理醫生調出他的體檢報告,那是他剛從魔鏡回到太空站時的。“從你的傷口來看,你曾經被磚石之類的重物掩埋,是誰幫你挖出來的?”
“沒有誰,我自己爬出來的。”
醫生沒再追問,給了他一個“你說是就是吧,反正也沒證據”的眼神。
他的血檢結果出來了,醫生掃了一眼問:“你服用了藥物,控制了心跳和血壓?”
“不是我控制了心跳和血壓。是我吃的藥有這種副作用。”他面色如常,平靜淡然,“我為了能參加先遣隊的任務,需要一定的藥物治療和心理評估。”
他攤開雙手,表示“這就是為什么我在這里”。
“吃藥后,你還做噩夢嗎?”醫生問。
無論吃多少藥,他都會做噩夢的。那不是靠藥物能消弭的,那噩夢幾乎已經刻進了他的靈魂深處。
但他回答:“已經不做了。我現在很好,能夠繼續去魔鏡星球,執行探險任務。”
醫生用一束光照射他的瞳孔!“你知道除了測謊儀,還有別的測謊手段吧。”
“我知道,需要把剛才的問題都再問一遍嗎?”
“不用,我只問最后一個問題——你申請再次參加去魔鏡地表的任務,是抱著什么樣的目的?”
光線照在他的瞳孔深處,仿佛要看出他眼底最細微的感情。
他不露聲色地撒謊:“沒有什么目的。我只是想繼續我沒有完成的探索。”
齊云峰當然通過了測試,被編入了再次勘探的先遣隊。醫生當然對他做的小手段心知肚明,但還是不得不給他打出了“允許”的紅標。
沒辦法,他不但是9號基地幸存者中唯一還愿意繼續出任務的,還是第一個和擬細胞生物——他們給取了個外號叫“布丁人”——接觸的人。基地不是被布丁人毀掉的,但和布丁人有著莫大的關系。想繼續在該地區探索,和布丁人繼續接觸,齊云峰幾乎可以說是不可或缺的。
醫生填寫檔案前瞄了他一眼,半開玩笑地說:“聽說布丁人可以變形。你該不會是布丁人變的吧?”
齊云峰沖他笑了,給了他一個巨大的白眼。那個笑容和白眼讓他忽然生動了起來,變成了平常那個喜歡吐槽的人。
“那不叫變形,叫擬態。”他糾正,偷偷又加了個白眼。
但他沒有回應他“該不會是布丁人變的吧”的那句問題。
昆侖號在魔鏡各處的探索進展都相對順利,除了9號基地。基地被損毀后,幸存的人撤回了空間站,除了繼續申請后續任務的齊云峰,其余人會在另外—艘飛船空間站中進行治療。齊云峰在先遣隊的隊友一部分是從昆侖號的其他小隊中抽掉的,一部分是太空站的成員。原計劃會接著前來魔鏡的第二艘飛船喜馬拉雅號還在地球上,不知道何時抵達。
“幫我拍視頻。”隊友基里爾夾著齊云峰的脖子,讓他接連翻了好幾個白眼,不只是想吐槽,更是被夾得缺氧。
基里爾這個如毛熊一般粗壯的男人,今天第十四次給人看他的全家福。照片上是基里爾和他的妻子米拉,以及他們的三個孩子。基里爾和他的妻子全都人高馬大,而三個孩子卻嬌小可愛。兩個男孩的頭發是金棕色的,而女孩的頭發則是很淺的金色,就和她媽媽一樣。如果不是為了巨額報酬,他也不會離開他們來這里。
“你瞧瞧他們,多可愛。我有沒有說過他們有多棒……”不,你說過的,你每天大概能說三五十次吧。齊云峰在心里吐槽,用手遮住額頭,偷偷摸摸地翻白眼。
“飛船航行的時候要休眠,如果沒有辦法回去,我就每天都要給孩子們發視頻講故事的。我得把休眠時間里的故事都先錄夠。”
他一手舉著攝像機,一手舉著玩具。正是舉著玩具的手夾著他的脖子,玩具的尾巴尖兒扎著他的臉。
玩具造型猙獰,看上去非常不適合給孩子玩,齊云峰忍不住問他從哪里來的。基里爾看了看手里仿佛只適合出現在噩夢里的怪獸,完全不覺得哪里不對:“這不是很符合太空陘獸的造型嗎?”
他大手一拍,拍得齊云峰半個肩膀疼,從肩頭一直麻到尾椎。他攬著齊云峰的肩膀,親昵地夾著他的脖子,“我聽說,魔鏡上真的有怪物的?你之前去過魔鏡一次,有沒有遇到過?”
“有沒有啊?有沒有?我講給孩子們聽。我都快編不出新的故事和怪物了。”
攬著齊云峰的“毛熊”明顯繃緊了胳膊,讓他沒來由瑟縮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不愿再經歷的回憶,
戴娜立刻過去調解,斥責雅克,親自看著他,甚至登船的時候緊緊抓著他的手腕。一行人利用太空中的失重,飄入飛船的艙門入口。
這是齊云峰最喜歡的部分,他喜歡飛行,也喜歡航行。但在飛船中航行,怎么比得上親身在太空中體驗失重如飛翔的狀態。
他在廣袤的星空中飛向艙門,登艙前轉身,沖著漆黑一片的深空,與黑幕上繁多的星塵微笑。
人在休眠的時候,有時候會做夢,因為冬眠的時間太久夢太多,絕大多數的夢在醒來時如煙云般消散,或者在下一場夢開場時忘卻。
但齊云峰在失眠的時候,反復做的都是同一個夢。
夢里是沖天火光,以及大火中的慘叫與呼號。他在大火中跌跌撞撞,爬過殘垣斷壁,火焰在手掌上燙出燎泡,很快變成血糊一片。
隱約有爆炸聲從遠處傳來,零零星星。居然還沒有完全斷電,頭頂的燈光明滅不斷,但就在亮起的時候,也是昏黃一片,仿佛入夜前最后的暮色,
他向著印象中的出口跑去,一路再沒見到其他人。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跑過的地方只有瓦礫和尸體。他邊跑邊喊,無人回應,出口就在眼前,只隔著一條走廊的距離。
天花板忽然崩落下來,他被埋在其中。
隔著將他埋起的磚塊與水泥,熱度緩緩透進來。恐慌從他心底燒起,火焰只怕是已燒到了蓋住他的殘骸上。
他在夢里掙扎,他本該醒過來。但休眠艙作用在他身上,迫使他繼續沉睡。夢里的他終于從瓦礫中伸出手,但那是他最后的力氣了。他沒法把自己更多的身子扒出來,比起可能正在燃燒的火焰,逐漸稀薄的空氣眼看就要讓他窒息到昏厥。
就在他絕望的時候,手被人抓住了。
這個夢他做了一遍又一遍。不止是在休眠的時候,他平常也會做這個夢。在地球的時候,在太空站的時候,在飛船航行中輪到他值班的時候……幾乎每一次,他的夢都到此為止,要么醒來,要么繼續去做下一個夢。從火光沖天與大火中的慘叫與呼號開始,仿佛輪回一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夢境。
每一次,他從瓦礫中被救起后,都沒來得及看到救他的人的臉。
除了這一次。
這一次他清楚地夢到了拉他出瓦礫的人。那人拉著他的手,隱隱的火光與明明滅滅的燈光中,他看到了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但和他一樣的臉上,眼眸卻是紫色的。
然后,他就醒了過來。
所有的休眠艙都在同一個地方,一個被稱作休息室的地方。也許是為了讓人在休眠的時候有如家般的親切感,這個密閉空間不但以“休息”來命名,還用了大量的軟裝裝飾,一面墻上掛著拉不開的窗簾,仿佛那背后真的有窗戶一般。
窗簾的顏色是艾西瓦婭挑的。本來統一配備的是淡藍色,但她一上船就扔掉了,在網上下單,并趕在飛船起航前送到并換上。
“沖著這么丑的窗簾我會失眠的。”她對所有人解釋,滿意地沖著新換上的窗簾笑,臉頰的一側有個微小的酒窩。
對此大家基本都沒啥意見,基里爾甚至都沒發現換了窗簾。只有中村寬有點微詞,念叨了些標準化的句子,被戴娜指出窗簾的標準并沒有寫進飛船規范和航行守則,也便作罷了。
換上的窗簾是淡淡的橙色,齊云峰還曾經和基里爾私下吐槽過這個顏色。但此時他從長達幾個月連綿不斷的噩夢中醒來,那陽光般的顏色給了他莫名的暖意,夢境所帶來的寒冷漸漸被驅散。
其他的休眠艙都開著蓋,里面全都空了。房間里只有戴娜和他還在。戴娜坐在他旁邊的艙沿上,貼心地遞給他一杯溫水。
戴娜一年四季只喝冰水,這杯溫水顯然是為他特地準備的。齊云峰心下有點感動,這份感動和水里的熱量,讓他徹底從噩夢的波紋中掙脫出來。
戴娜說他們已經在魔鏡降落了,其他人都已經下船了。他因為噩夢生理指標波動過大,休眠艙認為應該延遲喚醒,于是戴娜留下來等他。
齊云峰半開玩笑地說大家真是航行太久了,剛到目的地就急著下船,連隊友都不等了。戴娜苦笑著嘆氣:“還不都是雅克。這段時間輪到他值班。飛船一著陸他就先跑下船了,誰都沒等,只給大家留了條語音。”
齊云峰這才注意到他的終端有條未讀消息,雅克的聲音歡快地響徹休息室:“伙計們,我先去搶房間了。誰先搶到就是誰的。”
齊云峰簡直能想到大家醒來后聽到的第一翁肖息是這個的時候,都是什么反應。艾西瓦婭一定會尖叫,擔心她早就相中的房間要被搶了;中村會假裝自己不在乎,但—定是剩下的人中第一個下船的,甚至會趁艾西瓦婭尖叫的時候搶先下船;基里爾肯定不會在乎房間,但也會湊熱鬧追出去,甚至在路上還會幫落后的艾西瓦婭一把;而戴娜會無奈地看著他們跑遠,把注意事項發到他們的終端,留下來陪著齊云峰。
齊云峰撐著休眠艙跳出來:“看來我也得抓緊時間了,不能都讓他們搶光了。”
話雖這么說,但他們兩個走下船艙的時候是不緊不慢的。下船前還做了全部的收尾工作。齊云峰看出戴娜有話想問,他默許了她提問,但她剛一開口,他就又后悔了。
她在問他的夢。這不是她第一次問這個問題,她作為隊長,在拿到身為隊員的他的體檢和心理報告的時候就問過,他也老老實實地回答過,他夢到的是上一次在魔鏡的任務,那一次幾乎讓科考隊全軍覆沒的災難。
他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避諱不能說的,心理評估結果認為他能出任務,輕微的創傷后遺癥并不會讓他失掉入隊的資格。
但這一次戴娜重問他的夢,在意的并不是他的心理或精神狀態,而是魔鏡星球上的危險。
“我看過基地被毀的報告。也接觸過其他的幸存者。都認為上次的基地被毀,是因為外星智慧生命的進攻。你是親歷者,你見過那些所謂的布丁人嗎?”
他當然見過,齊云峰想,布丁人的名字還是他起的。所有的正式報告和私下非正式訪談都有提到,戴娜沒可能不知道。
戴娜繼續說:“你可能會反感我問這些,我理解有些事情你可能并不想回憶。我曾經想過,如果是我經歷過那樣的事情,還有沒有勇氣再回到科考隊,回到曾經發生災難的地方。但我需要知道那些布丁人到底是什么樣的,我需要為整個隊伍和任務負責。”
齊云峰沒有看她,她也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因為他們都還戴著頭盔。魔鏡星球有大氣層,大氣成分勉強適合人類呼吸。但要想舒服點,室外作業仍需要戴頭盔,頭盔會過濾魔鏡星球的大氣,變成人類最適應的成分。
“我對布丁人的全部認知,已經匯報過多次了,各項報告里都有寫。”齊云峰說,隱藏掉語氣中的全部感情。
即使他隱藏掉了語氣,戴娜還是敏銳地覺察到他不想說。因為他平日說話并不是這個樣子,這種公事公辦與拒人千里的態度,表達了抗拒與拒絕。
她單刀直入:“但我覺得,你似乎還有所隱瞞。”
齊云峰怔了—下,戴娜繼續說:“我們是一個團隊,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什么隱瞞。尤其這還是關系到整個團隊安危的事情。我理解你可能有些事情不方便正式匯報,不希望許多人知道。我向你保證,這只是朋友間的談話。如果你信任我,你和我說的任何事,都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
“沒錯,我們是朋友。我們應該相互信任。”齊云峰若有所思,“我保證不會再發生那種災難了。我希望你也能信任我。”
說話問他們已經來到了基地。基地是上次科考留下的,雖然被爆炸損毀了大半,但剩余的部分還能使用。大約三分之一的部分還能正常運轉,生活區與工作區都保留了一部分。
他們將在這里繼續駐扎,他們先遣隊只有六個人,沒有能力也沒有必要另建基地。他們從大門進入,在他們到達前的準備時間里,遺留在基地的智能維修機器進行了部分修復。大門看上去又是齊云峰記憶中的樣子了,像是他當年第一次到達時候的樣子。而不是他逃離時,殘破被損毀的樣子。
他們走過大廳,便是生活區了。維修機器收拾出了六間房子來,他們早收到了基地的圖紙,六間房有大有小,最大的是一件套房,本來是作為醫務室使用的,但現在房間不夠,便也充作了宿舍。
剛進生活區,就聽到捶門的聲音。艾西瓦婭隔著門沖著雅克喊,斥責他搶了唯一的套房。
雅克的聲音從里面傳來:“沒關系,這是套房,你可以搬進來和我一起住。我不介意的。”
艾西瓦婭踢了腳門,氣呼呼地走了。基里爾抱著胳膊看,準備幫她上去砸開套房的門。戴娜攔住了他:“你去選房間吧。中村呢?”
“發現套房被搶后,就立刻去挑別的房了,現在已經搬進去了。”基里爾用大拇指指著另一扇緊閉的房門,“真的不需要我把雅克拖出來嗎?”
戴娜搖頭,表示出并不在意的樣子。她在終端上操作了一會兒,其余人的終端全都響了起來。他們收到了戴娜剛剛擬定的通知,基地的房間未來將被輪換使用。
“為了公平。”她笑著說。
隔著門傳來雅克的慘叫,門外的所有人都笑了。
艾西瓦婭沖回來,沖著雅克的方向大喊:“活該。”
“明天開始正式科考,都先出去熟悉一下環境。兩人一組,早中晚各出去一組。”戴娜說,“分組、次序安排和科考任務我等下發通知。”
她環顧了一下,“明天早上第一組,艾西瓦婭和雅克一組。”
艾西瓦婭發出了拒絕的叫聲,雅克隔著門笑出聲來:“我很期待明天的任務,搭檔。”“搭檔”兩個字念得拿腔拿調。
戴娜依舊抱著胳膊:“我們是一個團隊,我希望你們能盡快磨合,不要因為私人關系影響工作。如果明天證明你們兩個沒法在一起工作,我會考慮停掉你們中一個的所有外出任務,永遠做留守的那個。”她沖著門說,“現在看起來,雅克你的呼聲比較高啊。”
果然,輪到雅克在門里慘叫了。
齊云峰忍不住微笑,有這樣的隊長,也許這次科考會非常順利呢。
第二天雅克和艾西瓦婭的組隊并不順利。據艾西瓦婭回來說,兩人全程幾乎零交流,各做各的任務。直到返程兩人坐上車的時候,雅克趁著換擋,摸了艾西瓦婭的大腿。
一回基地,艾西瓦婭控訴完雅克的罪行,就沖回了自己的房間。基里爾伸張正義,一拳打在雅克肚子上。
“大熊,你就不能打頭嗎?”雅克蜷縮在地上,捂著肚子哀號。
基里爾拽著他的脖子,拖著他扔回房間。“你以為我忘了頭盔是防震的?”他把雅克留在房里,反鎖上門,輸入一串隨機數做密碼,“隊長讓我通知你,你被關禁閉了。”
雅克從里面砸門,隔著門大喊:“告訴隊長我錯了,別讓我永久性留守。我不遠萬里來到魔鏡,不是來看家的。”
基里爾發出一聲嘲笑:“先好好反省吧。”
他搭上齊云峰的肩,攬著他向餐廳走。悄悄說:“別擔心這小子,戴娜說會再給他個機會的。明天我和戴娜帶著他一起出任務,先把他的毛病治兩天。”
中午的任務是齊云峰和基里爾。他們把基地周圍劃分成了三個扇面,早上雅克和艾西瓦婭探索了十二點方向的扇面,齊云峰和基里爾負責的是四點鐘方向的扇面。
齊云峰是地質學家,基里爾是機械專家和水文專家。這次的任務主要是熟悉地形,和前次科考留下的資料對照。他們沿著一條溪流邊走邊觀測,基里爾又問起了布丁人話題。
“是戴娜讓你來問的吧?”齊云峰點破。
基里爾矢口否認:“當然不是。我就是好奇。你知道的嘛,我要給孩子們編故事啊。現在不能講宇宙大怪獸的故事了,得開啟神秘外星人的故事。”
他向齊云峰湊過來,齊云峰想推開,卻沒推動。只好任由毛熊一般的隊友貼上來,攬著他的肩膀問:“報告里說的是不是真的?那個布丁人,真的可以變成任何樣子?”
齊云峰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能變成人的樣子嗎?能變成你或者我的樣子嗎?”
齊云峰又“嗯”了兩聲。
“那如果你或者我被布丁人替代了,也沒法發現是不是?”
又是一聲“嗯”。
基里爾狠狠拍打他,齊云峰感覺自己的午飯都要被拍出來了,也許還要加上一部分早飯。
“心不在焉啊,心不在焉。你當我沒看過報告啊,魔鏡星球上所有生物,包括動物、植物DNA都是左旋的。那什么布丁人肯定也是。一驗DNA立刻就知道了好嗎。”
齊云峰終于分給了他一個眼神:“我沒有心不在焉。我在專心看地貌和地形,還有地圖。”他拍拍“毛熊”的胸脯,發出梆梆的聲響,“心不在焉的人是你好嗎,老兄。”
他指著地圖,“溪流在這里分叉了,它有兩個源頭。你去左邊這個,我去右邊的。”
“為什么是我去左邊的?”
齊云峰又拍了拍他壯碩的胸脯:“因為左邊的比較遠。能者多勞。”
他獨自沿著溪流前行的時候,沒跟別人說,他獨自行動的緣故,因為,上一次是在左邊的溪流旁,遇到的布丁人。
齊云峰一直以為他會反復夢見他第一次遇到布丁人的情景,但事實上他一次也沒夢到過。他是第一個發現布丁人的,就在他獨自做地形勘測的時候。他順著溪流逆流而上,在匯集點選擇了左邊。
命運在這一瞬無意的選擇前,睜開了眼睛。從此他的命運,甚至整個基地的名義,就此改變。
他跟著溪流走,總覺得水中似乎有什么。那隱約是什么生物的影子,他停下來,那影子也停下來。他忍不住沖水中喊:“有人嗎?交個朋友好嗎?”
喊完他覺得自己傻,就是在地球上,沖水里的魚海里的海豚或鯨魚這么喊,也不會有回應。他在身上翻找食物,靈機一動放了首曲子。
那是一首舒緩而優美的輕音樂,他不是生物學家,不知道動物會不會被這樣的音樂吸引。他心里懷著一絲希望,希望那是聽得懂音樂的生命,比如智慧生命。
他也從背包里翻出了能量棒,總要有兩手準備不是。可惜是巧克力味的,不是牛肉味的。
不知道是哪樣起了作用,水中的影子動了起來。他看到它從水中升起,仿佛流體一般。黏稠而且半透明的樣子,看上去Q彈而光滑,讓他忍不住想起了早餐的布丁。
那生物在他面前漸漸形成人形,有著和他一樣的臉。
“他”的眼眸是紫色的。
能量棒從他手中掉了下來。
和基里爾分開后,齊云峰搜索了整條溪流,也沒找到布丁人。他在當初遇到“他”的地方坐下,撕開一根能量棒,是巧克力味的。
那次布丁人吃了他的能量棒,他們一起吃,甚至分享了最后一根。他向所有人隱瞞了這一點,他隱瞞了自己交了一個布丁人朋友的事。
他給它起名約克夏,因為這樣就可以叫它約克夏布丁。布丁人顯然也給他起了名字,那聽上去就像是泡沫摩擦的聲音。
約克夏大概是比他聰明的,它很快學會了一點人類的語言,而齊云峰只能分辨出像是泡沫摩擦的,或像是泡沫被擠破的。
他在溪邊坐了很久,直到基里爾發消息來問他在哪里。他知道自己不該期待的,約克夏明明死掉了,在那次基地爆炸的時候。但他還是忍不住心存僥幸,這次再回來基地沒有布丁人的尸體,也許是被其他布丁人帶走了,也許它們埋葬了它,也許,它們救活了它。
畢竟那是外星生命,也許有什么奇跡呢。它們的存在本身,對人類來說就是奇跡了。
就在他要離開的時候,旁邊的草叢中有響動。他扭頭去看,正看到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但他臉上永遠不會有那樣的表情。那張臉上兇神惡煞,殺意沸騰。
“他”的眼睛是紫色的。
齊云峰對戴娜說過,上次基地的災難再也不會發生了,但在一天之后就被打臉了。
那是他們到達基地后的第三天上午,也是分組探索后的第二天。雅克終于從禁閉中被放出來,戴娜和基里爾一前一后夾著他,三人排成一列,一起出任務,順便看著雅克。
齊云峰在大廳遇到他們。“能占用兩分鐘談談嗎?”他問,敲了敲臉上的頭盔。“我能提個建議嗎?比起科考任務,能不能先讓維修機器把空氣凈化和過濾系統修好,我真的不想再戴著有機油味兒頭盔吃飯和睡覺了。”
因為戴著頭盔,這兩天不得不穿著宇航服。齊云峰懷念上次在基地時只用穿科考服,不用戴頭盔的日子。雖然科考服被所有人鄙視為“膠衣”“雨衣”,那種光滑的膠狀質感也不舒服,但比時刻都穿著宇航服舒服多了。
中村立刻附和:“如果不能把科考服穿在外面,我就白重新設計、涂色了。”
他講述了三分鐘他的設計理念,似乎是配色用了一個知名動漫角色的主題色,線條參考了一個電影角色的隨身武器……戴娜立刻回答齊云峰的問題來岔開話題:“已經讓大熊在修了。”
基里爾說:“其實已經修好了,但還需要過一遍自檢。”他查看了一眼終端,“大概兩個小時后能好。”
砸門聲就是這個時候響起的。不是拍門或是用拳頭砸門,基地的大門轟響著,那是被更巨大的東西撞擊而產生的聲音。
齊云峰也許不合時宜地想起來古代戰爭片中的攻城槌。
他知道自己這么想過于夸張。但大門就在幾米遠的地方,那種轟響和震動,讓人忍不住覺得有什么摧枯拉朽的東西將要闖進來。
中村和艾西瓦婭聞聲也沖了出來,戴娜用終端調出了大門外的攝像頭,投影在墻壁上。他們看到門外是一群布丁人,它們果膠狀的身體反射著日光,有著人的形狀,卻沒有人的臉孔。
在六人的沉默中,最先打破的是雅克:“在我最糟糕的夢里,我也沒夢到過這個。”
戴娜越過雅克和基里爾看向齊云峰:“這些布丁人想做什么?”仿佛認準了他一定知道一般。
該死的他還真知道。他昨天遇到了一個布丁人,不是約克夏,那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布丁人,它變成了齊云峰的樣子,用自己的臉,滿臉的仇恨與殺意打招呼。
齊云峰回來沒有匯報他遇到了布丁人,也沒有匯報那個布丁人向他宣告,它要報仇。
它說約克夏在上一次的災難中死去了。它要為它報仇,它要讓他們這些入侵者付出代價,就像上一次一樣。它說完就熔化掉了,水蛇一般游動,齊云峰緊追不上,眼看它游進溪流中,再也探尋不見。
攝像頭中的布丁人們停下了砸門的動作,被它們用來砸門的是一根樹干,齊云峰不由得想起最早的攻城槌還真就是這個。所幸基地的門更結實,布丁人們終于停手,領頭的那個抬頭看了一眼攝像頭,明顯知道它的用途。
艾西瓦婭捂住了嘴。中村用一種幾乎要昏倒的口氣喃喃道:“天哪,它們真的是智慧種族。”是那種興奮與狂熱到要昏倒的口氣。
雅克倒是真的昏倒了,他蜷縮著身子向后倒去,被他身后的基里爾一把扶住。
他倒下還在給自己找補:“我,我昨天被大熊打的還沒好。”
戴娜示意讓他閉嘴,讓基里爾趕緊先扶他回房間,別在這里礙事。艾西瓦婭大叫他是裝病,他就是想逃想躲,戴娜示意她不要喊了:“我知道。但如果他在這里幫不上忙還要礙事的話,不如就讓他躲起來。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等所有人都安全了后再處理。”
攝像頭中的布丁人扯掉了砸門的器具,在門前擺弄起其他東西。戴娜調整攝像頭的角度,并放大影像。中村率先發出了驚呼:“是炸藥。”
他興奮地兩眼發光:“你們看到了嗎?它們不只是智慧生命。它們甚至能制造武器,這代表它們有文明,甚至可能到了相當的程度了。”
是啊,齊云峰翻著白眼想。至少到了能讓他們全死在這兒的程度了。
中村看上去恨不得直接上去給布丁人們開門。手指在胳膊上的終端急指如飛,拼命地記錄,邊記邊觀察攝像頭中的布丁人。
戴娜忽然說:“如果它們是智慧種族,應該能想辦法和它們溝通。”
她看向齊云峰,而不是有語言學學位的艾西瓦婭。
基里爾這時候已經安頓好雅克回來了,他手里拎著消防斧。“把門打開。”他舉起消防斧扛在肩頭,鋒刀在燈光下閃著寒意,“該有人教它們做人了。”
艾西瓦婭忍不住叫出來:“它們手里的可是炸藥,斧子管什么用。”
齊云峰忽然也說:“把門打開。”
他解釋:“基地的門如果被炸毀,短時間沒法再修了。即使布丁人在爆炸后離開,我們都安全,基地也沒法再使用了。這次任務就到此為止了。”
戴娜不同意:“打開門就是純粹的送死。說不定運氣好,那扇門抵擋得住爆炸。”
“就算能抵擋住一次爆炸,它們還有別的辦法。它們不止有文明,它們還有技術。布丁人是文明高度發達的智慧生命。”
所有人都看向他,帶著不同的表情。
他不得不坦白:“我之前和布丁人深入接觸過。以及,它們最恨的人是我,最想殺的人也是我。打開門讓我出去,我能引開它們。”
那天的晚些時候,整個基地籠罩在一種茫然無措的氣氛中。因為基地的六個人,只余下了五個。
少的那個人不是齊云峰。在早些時候,布丁人試圖炸開基地大門的時候,他從戴娜打開的大門里開車沖出去,果然引走了布丁人。
等他回來的時候,發現基地的氣氛不對。此時已經能摘下頭盔,所有人臉上的表情一目了然。他們的表情讓他意識到出事了,但基地里一片整潔,和他離開時一樣,沒有任何被侵入或戰斗的痕跡。
大廳里站著戴娜、基里爾、中村和艾西瓦婭四個人,雅克不在其中。他問雅克是不是還在房間休息,“他是不好意思,還是真的病得有那么嚴重?”
戴娜沉重地看了他一眼:“雅克失蹤了。”
齊云峰開車沖出基地后,戴娜立刻重新關上了門。基里爾也想跟著沖出去,被戴娜和艾西瓦婭一起攔住了。他們焦灼地等到齊云峰發消息說他安全,準備返程。所有人松了一口氣后,終于想起回房間養病的雅克。
去找他的是中村,敲門沒有人回應。他立刻喊來了其他人,戴娜用隊長權限強行打開了電子鎖。房間里雅克的宇航服攤在床上,一旁丟著頭盔。
他們起初以為這是雅克的玩笑,這還真像是那個跳脫的家伙能做出來的事。他們找遍了房間所有能藏人的地方,然后又搜遍了整個基地,全都一無所獲。
“也許,他是趁大門沒關上的時候溜出門了?”齊云峰推測。
基里爾搖頭:“那時候我們都看著大門呢,除非這小子隱形了。”那時候布丁人還在外面,誰知道它們會不會趁開門間進來,幾個人都全力盯著,精神高度緊張,別說雅克這么個大活人了,就是只黃蜂也逃不出他們的眼睛。
“而且,”中村說,“他的宇航服還在房間里。”
宇航服輕便而貼身,除了在太空中作業使用,在魔鏡星球上也能做外出時的科考服。雅克如果真離開了基地到魔鏡的野外,專門留下宇航服明顯是不明智的。
“也許,是他不想被追蹤?”齊云峰猜測,他得戴上頭盔,宇航服有定位裝置,而且無法拆除。如果真是雅克自己逃離,也許他也并不想被隊友找到。
他注意到大家對此并沒有特別緊張,只是對雅克的失蹤感到茫然無措,而不是驚慌失措。
“我猜,你們知道他沒有危險?”
一直生悶氣扁著嘴的艾西瓦婭終于說話了,把一張紙拍在齊云峰懷里,仿佛那張紙是雅克本人一般,在她手里被反復揉捏到不成樣子。
皺巴巴的紙上是手寫的字,字丑到令人吃驚。齊云峰倒不是第一次見到雅克的字,但每到一次都覺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傷害,需要使用一下醫療保險。
他又看了一眼,除了醫療保險,大概還需要心理輔導。
那上面說他對不起大家,他想要更刺激的生活,他去擁抱這個新的星球啦。他一點也不喜歡做科研,他只是想到新的星球來淘金罷了。
最后的PS中,說他已經帶上了古往今來所有女神的數字照片,請他們不用羨慕他。
“他這是,覺得自己不光能在沒過濾的空氣里活得好好的,能交個布丁人女朋友,還能讓女朋友輪番變成所有女神的樣子?”齊云峰覺得一個白眼已經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情了。
基里爾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我才不會羨慕呢,我只愛米拉一個。”
中村也說他不羨慕,但半秒后猶豫著問:“你們說,布丁人能變成二次元的妹子嗎?”
戴娜和艾西瓦婭齊齊翻了個白眼,像是在說“男人們吶”。
“我會給總部寫報告說明情況的。”戴娜說,“也提醒總部修改新的員工合同,避免再發生類似的事情。”
齊云峰立刻明白了戴娜的意思。現在的合同中沒有約定在魔鏡星球的所有發現屬于航天局或是全人類,雅克要真發現了什么稀有資源,比如礦產什么的,還真能宣布都歸他自己所有,甚至還能和科考隊或航天局做生意。
比起能變成所有女神的女朋友,這才是真正的淘金。
戴娜掃視了所有人一眼,少有地嚴厲:“別想著模仿他,我會讓你們先補簽協議的。”
她宣布解散,讓她有時間寫報告,擬定臨時的合同補充條款,重新安排接下來的任務。艾西瓦婭念念叨叨地表示不滿,說雅克是混蛋,各種意義全方位無死角的,居然一早就打著這樣的主意。
但中村攔住了他們,臉上還是面無表情,但眼里閃爍著幾乎稱得上興奮的光芒。
“你們不覺得哪里不對嗎?布丁人來襲的時候,雅克很怕它們。甚至不惜裝病,明知道會被嘲笑也要躲起來。他怎么敢一個人連宇航服都不穿,就離開基地甚至不打算回來?要知道外面可是布丁人的世界,更別說還要找布丁人做女友了。”
他一通話說完,幾乎是洋洋得意地得出結論:“這封信是偽造的。為了掩蓋雅克已死的事實。”
基地里一片沉默,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畢竟都是同事,直接說出來太傷感情了。
比如,“你最近是不是推理小說看多了?”不不不,這么問太失禮了,中村會憤怒地反駁,說他從來只看推理漫畫的。
于是齊云峰用他能接受的方式說:“看起來,更像是雅克趁布丁人攻擊的機會,擺脫我們的視線,離開基地的。”
其余人齊齊點頭贊同。
中村絲毫沒有被打擊到,“證據就在眼前。”他從齊云峰手里搶過雅克的留言,揮舞著,“這是偽造的,肯定能鑒定出來。”
戴娜說:“我們鑒定過了,確實是他的筆跡。”
中村不為所動,“誰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也許他就是你殺的呢?”
已經有人沒辦法再成功掩飾掉自己瘋狂的白眼了。
中村也覺得戴娜殺死雅克似乎不大可能,改口:“也許你是布丁人假扮的呢?也許真正的隊長也已經死了呢。”
所有人的眼神變成了“你最近是不是科幻小說也看太多了”。
中村用終端掃描,親自調用了比對程序。所有人默默地等著,尷尬的氣氛蔓延開來。某種意義上所有人都該感謝中村,他讓大家從布丁人襲擊的緊張情緒與雅克失蹤的復雜情緒中擺脫了出來,連整個基地的畫風都變了。
比對結果終于出來了,終端宣布:“比對一致,確為雅克·德·埃布爾親筆手書。”
其余人紛紛想起來自己還有報告沒寫、有故事沒錄、有電影沒看、需要補妝……以各種借口飛速離開了,速度堪比高強度訓練后食堂開飯。
“我會查出真相的。”中村在他們身后喊,“我會證明自己的。”
其他人不敢回頭,默默加快了腳步。
于是他們沒聽到中村喊的最后一句話:“基地只有這一個出口,從布丁人襲擊到現在大門只開過那一次,系統有記錄的。那一次開門我們都盯著看的。你們就沒人想過,雅克是從哪里離開的?”
“我有些話想問你很久了。”基里爾說。
齊云峰聽到后立刻轉身就走,連一個磕絆都沒打。可還沒邁開腿,就被基里爾揪住了后領子。他鐵鑄般的手臂紋絲不動,齊云峰再往前一步,大概就會先把自己勒死。
“你跑什么?”基里爾吼,“我還什么都沒問呢。”
“一般以這種話題開頭的,一定是我不想回答的問題。”
基里爾揪著他坐回來,把他按在座位上,一只胳膊攬住他的肩膀,死死地夾住他的脖子。齊云峰總覺得這個姿勢有點熟悉,每一次基里爾想強迫他做點什么的時候,都是這個動作。
而他每一次都不得不就范了。于是他干脆放棄了反抗,任由他問:“你昨天是怎么擺脫布丁人的?”
這和他以為要聽到的問題一點都不一樣。“這就是你想問很久的問題?你知道布丁人襲擊只是兩天前的事吧?”
“不,我真正想問的,是你上次在魔鏡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基地到底發生了什么?”
齊云峰想掙脫出來,但無論推還是扛,基里爾的胳膊都紋絲不動。他其實也沒指望真能掙過毛熊一般的基里爾。但他總得弄出點動靜,作為抗議,也作為不回答的借口。
基里爾卻忽然放松了胳膊,任由他掙脫出來。忽然掙脫出來的齊云峰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總不能直接沖出門去吧。就只是個問題而已,他沒必要表現得仿佛被欺負的初中女學生。
說不定還不是初中,而是幼兒園。
“是戴娜讓你來問的吧?你就跟她說,我不想說行不。”
基里爾看著他,眼神深邃。“不是她,她想問讓她自己來問。”他向前傾,上半身離齊云峰更近了些,雙手握在一起,搭在膝蓋上。“我們是朋友對吧。我不想再看你被過去的事情壓著,心理學什么的我不懂,但有些過錯只靠自己心里的悔過是扛不過去的。”
齊云峰瞪著他:“我開始覺得中村說的是對的。布丁人調包了我們中的人,比如你。”
基里爾用大手拍了拍他,又疼又暖:“這些話是戴娜教我的。但我和她不一樣,她擔心的是任務和整個小隊。而我只擔心你。”
這家伙把一年份的語言天分,都在今天點滿了嗎?
齊云峰重新坐回去,坐在基里爾的旁邊。他一時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基里爾也不催他。兩人默默地坐了許久,直到齊云峰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我沒跟任何人說過,上次我交了一個布丁人朋友,我給他起名叫約克夏。”
“上次的災難是我的錯,它的死也是。”
遇到約克夏后,他回去第一時間向基地匯報,布丁人的存在被記錄下來,并且采用了他的命名。經過科考隊的研究,以及和地球方面的溝通,認為暫時不進行大面積的接觸,由齊云峰繼續單獨接觸,尋找兩個種族正式會面的時機。
齊云峰和約克夏交了朋友,但他沒見過其他的布丁人。約克夏性洛活潑,好奇心重,按布丁人的年紀算,還是少年。它說自己是背著其他布丁人與齊云峰接觸的。布丁人們知道人類的到來,但它們并不想和人類有過多接觸。這是魔鏡有史以來第一次有外星人降臨,它們很擔心他們前來的目的。
“我們,外星人?”齊云峰啞然失笑,在他眼里約克夏是外星人,但在約克夏眼里,他才是。
在兩人又一次分別的時候,齊云峰跳上車,約克夏撫摸著車門檻滿眼是向往,顯然是對這樣交通工具分外好奇。
齊云峰在它猶豫的檔口拉他上車:“想不想兜風?”
“想不想看看我們的基地?就只看看外觀。”
“想不想進基地里面看看?”
“那是我犯得最大一個錯誤。”齊云峰對基里爾說。他頭向后仰,枕在沙發背上,一只手蓋在眼睛上。
“我一時沖動帶它回基地,沒有提前報告、請示,我以為那不會有什么。就只是帶朋友來參觀罷了,我甚至還覺得自己挺聰明,也許它回去會提起我們的基地,它的家人以及其他的布丁人會對我們有興趣,愿意有更多的接觸。
“我連想都沒想,并不是所有人都對布丁人感受良好。”
約克夏對人類感受良好,畢竟它已經和齊云峰熟悉了。但基地里的其他人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布丁人,雖然每個人都經歷過心理測試,但總有測試內容無法涵蓋的情況。
比如眼看一攤水中站起個“人”,長著和自己同樣的臉孔。
約克夏顯然覺得這樣很好玩,有人也這么覺得,還陪它一起玩。但也有人被它嚇到了,尤其它后來玩得越來越大,變出的人臉仿佛被虐待致死的尸體。
被嚇到的人發出了慘叫,拼命揮動手里的東西。那是身體的本能反應,無論這人手里的是一張紙還是一把刀他都會揮舞,但不幸的是,這人手里的是一把圓鋸。
那是外出采樣用的,用于切割堅硬的巖石。而更不幸的是,他在揮舞的時候,啟動了鋸齒的轉動。
約克夏受了重傷,它立刻得到了醫治。但布丁人是群體意識,只有聚合時有獨立意識。約克夏作為有獨立意識的布丁人,日常中它的思想是對其他布丁人封閉的。但重傷時被其他布丁人感受到了,而且因為它昏迷無法解釋,它受傷原因被誤會了。
它們以為約克夏受到了惡意的傷害,以為它是被抓走,被困住,被故意傷害……它們對基地發起了進攻。
它們只是想迫使人類交出約克夏,但它們對基地的結構不熟悉,被它們攻擊的地方,有一處是基地的動力源。
畢竟基地在設計的時候,可沒想到會遭到這種級別的攻擊。
那引發了巨大的爆炸,基地大部分損毀,無論布丁人還是人類都死傷慘重。齊云峰運氣很好,他所在的地方遠離爆炸區域,沒受致命傷。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大門,卻被坍塌的磚石砸中掩埋。
“是約克夏把我挖出來的。”他說,那一幕仿佛閉眼就能看到,夜夜出現在夢里,“它本來受著傷,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忍著傷痛找到我的,但把我拉出來后,它就倒下了。”
它的傷口被掙開了,血不是紅色的。那些粘膩的液體汨汨流下,在抱著它的齊云峰掌心中留下一生都揮之不去的觸感。
“我是眼看著它死的,它死的時候就在我懷里。如果它不救我,它自己能跑出去,能活下來。”
“基地的人只知道我和一個布丁人在接觸,他們都以為這只是純粹的工作。但他們不知道,那是我的朋友。”
“我拼命努力,獲得第二次來魔鏡地表的資格。不為別的,我只是心里還存著一丁點幻想,也許布丁人和人類不一樣,也許它那時候并不是真的死了。也許有什么假死或是類似的生理機能……”
他說不下去了,有東西堵著他的嗓子,擊落了他想說的每一個字。
基里爾又攬住他的肩,狠狠地拍了一下又一下。
“要不要來幫我錄視頻?我給孩子們今天的故事還沒講呢。”
“魔鏡星球大怪獸?”
“不,今天的主題是英雄。魔鏡星球不止有大怪獸,還有打怪獸守護星球的大英雄。”
基里爾開始編今天的故事,他興致勃勃錄像的時候,顯然忘記了他最開始的問題。齊云峰沒忘,但他一點也不想提醒他。
畢竟,他還沒想好這個問題怎么撒謊,才不會被戳穿。
齊云峰在餐廳遇到艾西瓦婭的時候,她正在到處找中村。“他拿了我的樣本。”
“哪一份?”齊云峰問。
艾西瓦婭尖叫起來:“全部,是全部!他偷了我的全部樣本。”
艾西瓦婭說她是之前是在餐廳遇到中村的,她本想邊吃飯邊做樣本記錄,但打好飯才想起來自己把樣本忘在了房間。
中村主動提出幫她去取,但艾西瓦婭等了許久都沒等到。
“我就知道,他不會那么好心,他從來不主動幫誰的。”艾西瓦婭憤憤不平,“他一定是想借機搜查我的房間,他那該死的推理游戲還沒玩完。他想把業余時間花在什么上都可以,但他不能就這樣拿走我的全部樣本!”
基里爾也加入了進來,查看了終端:“他外出了,出基地會有自動記錄。我們去他的房間找吧。”
艾西瓦婭提醒:“他的房間一直是鎖著的。”
基里爾假裝咬著艾西瓦婭的耳朵說悄悄話,但那聲音一點不減:“悄悄告訴你,我打得開基地里任意一扇門。等我幾分鐘,我找隊長要一下權限。”
“不用。”齊云峰報出了一串數字,“我知道他的開門密碼。”
在另兩人的目光中,他解釋:“這是咪姬的生日。”
“那是誰?”基里爾一臉迷茫,“他女朋友?”
“嚴格地講,是他老婆。著名的虛擬偶像。”
基里爾想了想:“他房間里那個等身全息像?”他上次“借”手辦的時候看到過。
中村的房里不只有咪姬的手辦、海報和抱枕,還有各種他們叫不出名字的周邊。上次被基里爾“借”過一次后,這些東西統統被中村鎖進了玻璃柜里。桌子上一個手辦都沒了,只有一大一小兩份厚厚的本子。
艾西瓦婭大叫著說厚的那本就是她的全部樣本。
姐們,你這“全部”樣本是不是有點小?就這么一個本子,實驗夠做幾次的?
艾西瓦婭激動地沖過去,但基里爾比她更快。畢竟身高腿長步子大外加胳膊長,一把就抄起樣品冊,在艾西瓦婭的尖叫聲中翻開。
還真是本樣本冊,但明顯不是用來研究的樣本。每一份樣本都是極小的一份,薄如蟬翼的切片,或是每種組織只取了一個細胞的動物樣本,但整個魔鏡星球已發現的物質都在這本樣本冊里了,從土壤到水樣,從植物到動物到微生物……
齊云峰幫基里爾翻到扉頁,那上面是手寫的字:“親愛的費薩爾,這是我為你帶回來的世界。”
下面是一行更大的字,用閃光的筆寫就,還用心形和花邊裝飾:“你愿意,和我結婚嗎?”
齊云峰立刻合上樣本冊,“啪”的一聲。這可是人家精心準備求婚用的。
艾西瓦婭倒是不尖叫了,也不害羞或是驚慌了。她淡然地抽回樣本冊,毫不避諱而且驕傲地說:“費薩爾是我男朋友。我啟程前命令他可以休眠等待我,等我回去的時候,我會帶著一整個世界向他求婚。”
齊云峰今天才發現,原來艾西瓦婭這么霸道這么A。果然愛情能讓一個人露出自己最真實的一面,絕不給旁人看的一面。
就這么猝不及防地吃了一口狗糧。
基里爾像兄弟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要不要我傳授經驗?不是我自夸,我當年求婚的攻略可是被我們那一片當作典范的。現在都有姑娘說她們的男朋友,‘看看人家米拉的老公當初是怎么求婚的。”
行吧,齊云峰翻了兩個白眼,猝不及防吃了兩口狗糧。
艾西瓦婭和基里爾聊他們各自的愛人,他們怎樣相識到相愛,怎么追求或是被追求。一起度過怎樣美好的時光,怎樣發生爭執又和好,對未來又有什么共同的規劃。
平凡而又動人的美好。
房間里唯一的單身狗順手抄起桌上的另一本冊子翻看,他沒想到冊子只是偽裝。封皮下沒有紙頁,只有封面和封底兩頁。
封面和封底之間,夾著一塊電子書寫板。不用說,密碼還是咪姬的生日。
里面都是漫畫,非常符合中村的風格。但漫畫卻沒有應有的多,齊云峰儲備的電影都有上干部,這里裝的漫畫卻只有一部,而且還是TBC的。
那是一個冒險故事,有關一個科學家在星際中探索的故事。最新的故事里,科學家在太空中遇到了怪獸,大怪獸還帶著好幾只小怪獸。
這劇情還真有點眼熟,更眼熟的是這群陘獸的樣子。和那天被基里爾“借”去拍視頻的手辦一模一樣。
難不成,這是中村畫的漫畫?這個又帥又風趣的生物學家主角,不會就是中村自己吧?
“你們在胡看什么!”中村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了門口,憤怒地大喊。他氣沖沖地抽走書寫板,指著自己的眼鏡:“那當然是我,眼鏡一模一樣好嗎?”
除了眼鏡就沒有一樣的地方好嗎?
以及,女主角看起來很眼熟啊,和咪姬的相似度是不是過高了?你這樣畫真不擔心版權問題嗎?
“我畫給自己看的,又不公開發表。”他質問三人,“誰允許你們亂翻我東西的。還闖進我房間,我明明鎖門了。你們這是侵犯隱私。”
齊云峰和基里爾心虛地看向別處,還是艾西瓦婭反問他:“誰允許你亂翻我東西的。你先侵犯我的隱私的。”
“我什么時候亂翻你東西了?”
艾西瓦婭舉起她的樣本冊,纖長的手指彈琴般拍了拍。
中村茫然地聽完她的全部指責:“那不可能是我。我沒有拿你的樣本冊。我沒有遇到你,沒有答應幫你拿樣本,你也不可能在走廊遇到我。”
“因為,我今天一早就出去了。系統有記錄的。”
艾西瓦婭這時候意識到,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眼鏡片是茶色的。他當時說是眼睛不舒服,換了舒緩模式。但此時中村告訴她,即使舒緩模式,眼鏡片也不是茶色的。
“你們不覺得,這是布丁人在遮擋眼里的紫色嗎?”
所有人員出入基地都有記錄,明晃晃寫著中村是一早就離開的。基里爾之前查看時只注意到他的離開,沒有注意時間。
而且,不只是系統有記錄。中村是和戴娜搭檔一組離開的基地,兩人一直在一起,相互都能證明。
五個人此時坐在中村的實驗室里,核對后面面相覷。戴娜還提供了兩人早上收集的樣本與數據佐證,那不是一人能干完的,明顯是兩個人的工作量。
艾西瓦婭瞪大了她好看的眼睛:“那我遇到的是誰?”
中村在其余四人臉上掃視,帶著“我早告訴過你們”的表情:“我說過,有布丁人混在了我們之中。”
“那個布丁人殺死了雅克,還殺死了另一個人。它假扮成那個人的模樣,混在我們中伺機而動,準備一個一個的,除掉我們。”
他的語氣中帶著森冷,仿佛用刀鋒剖開赤裸裸的真相。卻一點也沒收到他期望的反饋,其余人都不約而同地側開臉或避開眼神,仿佛和他對視很尷尬一般。
“證據都擺在眼前了,你們還不相信我?”
其他人全都去看齊云峰,等著他說些什么,甚至包括隊長戴娜。仿佛他是被推選出的代表,或者說頂缸背鍋俠。
說好的隊友情呢?
“呃……”齊云峰不得不頂著眾人的期待說,“你不覺得,如果布丁人想替代誰,那替代失蹤的雅克就行。”
中村憤怒了,他被挑釁被質疑了。他挺起胸迎戰:“你以為我沒想到這點嗎?你以為我沒想過嗎?那是因為雅克是它殺的第二個人,它殺的第一個人才是被替代的。”
行吧,這邏輯還挺自洽的。
中村捧出一個盒子,里面是白色的碎屑。他轉向齊云峰:“我看過你關于布丁人的報告。據我分析,布丁人是因為具有分化能力極強的細胞,所以能夠擬態。你在報告中寫道,你親眼見到布丁人擬態后恢復原狀時,地上留下了類似蟬蛻的碎屑。你曾經帶回過碎屑,分析結果認為那是恢復原狀后因為多余而丟棄的骨質。”
那是約克夏和齊云峰玩耍時,給他看自己的擬態變形能力,帶著些炫耀。齊云峰看到它變成各種樣子,甚至是有外骨骼的動物。他還稱贊它的天賦,人類就只能在宇航服里裝外骨骼。
“我只見過一次布丁人恢復原狀后地上留有碎屑,是在變成有外骨骼生物之后,那是因為骨質無法退回才產生的,平常的變形是沒有的。”
中村豎起手指,左右擺了擺:“不不不,不是只有外骨骼生物復原后才能產生。骨屑的產生是因為骨質有多余,如果布丁人本身身材矮小,變成人類后不得不增加骨質,這些骨質在復原后也會以骨屑的形式留下。”
所有人都去看高壯的基里爾。
基里爾敲擊桌子表示抗議:“我今天早上還在給家里錄視頻,你們可以去看。布丁人哪能像我一樣講得這么好。”
中村把一份檢測結果發到所有人的終端:“我檢測了這些骨屑,和當年齊云峰帶回來的成分一樣。而且DNA都是左旋的,和魔鏡星球的所有生物一樣。但這次的DNA和上次的不匹配,不是同一個布丁人。”
齊云峰不得不讓他停下來,他說的聽起來都對,但有一個問題:“我之前的報告里寫了,布丁人不能精確擬態。也就是說他沒法完全變成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頂多是在光線不好的情況下,大眼看上去相貌相似,細看還是能看出區別的。”
他和約克夏當年試過的。約克夏變成的他和本人相比,就像是未修復的老電影和極清新電影的區別,大概只有瞎了才看不出來。
“而且,最重要的是,布丁人的眼睛顏色是紫色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就跟這個顏色差不多。”
中村以“我才是生物學家,我才是專業的”態度表示:“你只研究過一個樣本,不具有通用性和普遍性。也許是那個布丁人年輕擬態不完全呢?甚至是他故意迷惑你呢?”
齊云峰對此,只有用白眼回應。
“而且,”他補充道,“眼眸的顏色可以通過美瞳遮擋。就像他用化妝品遮蓋,調整了自己發紫的膚色。”
他看向艾西瓦婭,“我聽說,你丟了些化妝品。如果不是我們中有人想偷偷成為女裝大佬,也許是布丁人偷的。”
艾西瓦婭猶豫著舉起手:“不是‘丟了,是我‘丟掉了。地球上的化妝品沒考慮在外星環境保存的情況,才來兩天就長霉菌了,被我丟進垃圾桶了。”
戴娜緊張地揪住前胸的衣服:“天哪。我要看看我的有沒有發霉。”
中村激動地大吼:“現成培養好的微生物就被你丟掉了!你丟哪個垃圾桶了?我要找回來!”
齊云峰和基里爾齊齊起身:“要不,我們還是先去拍睡前小故事了。”
中村取出一套抽血的設備,以及DNA分析儀:“我提議,比對我們所有人的DNA。看有沒有誰的DNA是左旋的。”
即使只分析DNA左旋或右旋,也需要幾分鐘。在這幾分鐘里,中村繼續大偵探上身,繼續他的推理。
“其實,是誰我心里已經有數了。”他的姿勢和動作看上去異常眼熟,明顯在模仿曾經熱播劇集中的偵探。
“戴娜今天早上一直和我在一起,所以不可能是她。”
“艾西瓦婭說她遇到‘我,但我卻不在基地。如果她是布丁人,說遇到我是在撒謊,這樣只是給自己帶來麻煩。所以她說的是實情,同時也排除她。”
他的眼睛在基里爾和齊云峰之前掃視,帶著審視而宣判的意味。
“基里爾早上在錄視頻。攝像系統的時間是自動校對的,沒法作假,他也有了不在場證明。”
他指著齊云峰:“你還沒告訴任何人,那天你引開布丁人后自己是怎么逃離的。是不是真正的齊云峰在那次中死去了,回來的只是他的替代品。”
他抽出DNA分析儀剛剛打印出的結果,拍到桌上,拍在齊云峰面前。
“在鐵一般的證據面前,我們是不是應該重新認識一下?”
齊云峰看著他一言也不發,只是指了指檢測報告。
結果同時也發到了所有人的終端上。大家都看到了,五份報告結果里的DNA都是右旋的,沒有左旋。
中村不死心,又檢測了三遍。一共抽了所有人四管血,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瀕臨貧血,偷偷要求戴娜晚餐安排加餐。
他不但檢測了DNA結構,還將所有人的DNA樣品和數據庫的存檔進行了比對。結果完全一致,和他們在地球體檢留存的DNA數據一致。
所有人都尷尬地不知道怎么收場,只恨人類為什么還沒有發明記憶擦除機。終于扛到了固定的晚餐時間,立刻以吃飯為借口作鳥獸散。
中村不死心地追著基里爾,問基地是不是真的沒有監控。上次災難中基地被損毀的東西太多了,監控系統也在其中。
“這個真的沒有,所有能用的系統和功能都在備忘錄里。”基里爾邁開大長腿,幾乎是飛奔般地逃走。
中村小跑著追上:“麻煩請你檢查一下。也許還有在運轉的呢?也許恰好有什么畫面被拍下來了呢。我們到這里后就沒檢測過監控桿系統,也許沒全壞,還有一兩個能用并且一直在用呢。”
基里爾對此的回答是,更加飛快地邁開腿。于是中村去抓艾西瓦婭:“想一想你丟的樣本冊,那真不是我拿的。”
艾西瓦婭說:“沒關系,找回來就好。我不在意過程。你下次別再拿了就好。”
只一瞬間,房間里就只剩下了齊云峰和戴娜。
“你有話想跟我說?”齊云峰問。
戴娜笑了:“我覺得你也有話想跟我說。不如你先說。”
于是齊云峰說了:“我知道雅克去哪里了。”
“有兩件小事我一直覺得蠻奇怪的。”齊云峰說,“按理說雅克和艾西瓦婭才發生了矛盾,但第二天就安排他們兩個一組。這種強行按頭和好的方式,通常并沒有什么作用。你是隊長,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而另一件奇陘的事和這個類似。第二天的任務,你安排雅克和你、基里爾一組,這也是近期唯一的三人組。你說這樣安排是為了看著他,但他的毛病是騷擾艾西瓦婭,不是你或者大熊。只要調開他們兩個,他本來就沒什么值得被‘看著的,更別說是被兩個人‘看著。”
聽到這里,戴娜已經知道他要說什么了。但她只是平靜地微笑,一點也沒有即將被拆穿的惶恐。
齊云峰繼續說:“我這幾天一直在想,雖然雅克好像一直和我們在一起。但我們誰也沒有親眼見過他。”
大家從飛船醒來的時候,沒有人看到雅克。只看到他要去搶房的宣言。
到達基地后,也沒有人親眼見過他。只是隔著門聽到他宣布套房是他的了。
他和艾西瓦婭出任務,和戴娜、基里爾組隊。但那都是在基地里換氣系統沒修好的時候,所有人不脫頭盔,也沒人親眼見過他的臉。
而換氣系統剛修好,所有人在基地不用戴頭盔后,他就失蹤了。只留下一封親筆信。手寫的信不像電子文件,可以鑒定真偽,但沒法鑒定時間。
于是齊云峰說了他的結論:“我認為,雅克根本就沒有上飛船。他現在還在太空站。”
“我有一個故事,你隨便聽聽。”他說,“故事的主角,我們就叫他雅克吧。雅克是太空站的工作人員,他因為某些原因不愿意離開那里。但他卻不幸被選中,被派往魔鏡參加先遣隊。他并不愿意服從這個安排,希望能繼續留在太空站。”
“和她一起出去的,只是一個穿著雅克宇航服的人。因為搶房間和之前的騷擾,艾西瓦婭全程和他零交流,根本沒機會發現宇航服里的人不是他。”
戴娜贊賞地笑了:“但第三天,他是和我組隊的。你們在大廳都看到了,我和他是同時出現的。而且你們其他人都在,那天大廳里是六個人。”
“我注意到,你們三個是一列,而且步調一致。”
外骨骼能保證宇航服不塌,但沒法讓宇航服在重力環境下行走。三人排成一列,腿部、腰部和胸部用透明骨架連接,左右腿同方向同頻率交替。前后的兩個人,帶著中間的空殼“走”了起來。
顯然,幫雅克的不止戴娜一個。基里爾是機械專家,他能搞定三人間的透明骨架。
他們原本的計劃,應該是讓“雅克”在所有人面前出現,三人一起外出,但回來只有兩人,說雅克在任務途中逃走,兩人相互作證。再在他房間翻出雅克在基地就寫好的手寫留言,表明他是處心積慮。
但這時候發生了布丁人襲擊的意外。三個人再規整地站成一列就很奇怪了,而這種連接也沒法讓“雅克”直接轉身回房。這時候基里爾調整連接骨骼讓“雅克”倒下,戴娜在終端輸入文字模擬雅克的聲音,讓“他”說自己腹痛有病。
然后戴娜斷開她和雅克的連接,基里爾帶“他”回房間。基里爾已經在所有人面前宣布換氣系統兩小時自檢后就能恢復,所有人都要摘掉頭盔,而且在布丁人剛剛攻擊后再外出探索顯然是違反常識的。于是他們冒險讓“雅克”就在基地里失蹤。
戴娜沒有否認也沒有辯解,她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一切。她不覺得這是個一定要瞞著齊云峰的事情,他們和雅克是隊友,也算朋友。既然她能幫忙,基里爾能幫忙,齊云峰也能保守秘密。
“我猜你不會相信的,雅克決定留在太空站,是因為愛情。”
她說那個自視甚高的花花公子在太空站私下有真愛。無論他之前如何流連花叢游戲人間,在真愛面前整個人都轉了性。他想要和她長相廝守,她沒法放棄太空站的工作,于是他決定為她犧牲。
戴娜沒有說他愛上的人是誰,齊云峰也沒有問。他們一起為他祝福了一小會兒,希望這個為愛不顧一切的人,已經得到了如他所愿的美滿。
“你瞧。”戴娜說,“我們就是這樣的一群人。有為愛犧牲的傻子:有給孩子編故事的父親:有要用一整個世界去求婚的女人:也有把自己畫作漫畫主角的阿宅。”她自嘲了笑了下,“也有工作狂,被這個美麗而未知的世界所吸引,想了解這里探索這里,為兩個世界搭起橋梁,讓它們最終成為一個世界。”
“我知道。”齊云峰說。
戴娜起身,沖他笑:“我不是對你說的。”
走出房間前,她停滯了一下腳步,站在門邊對他說:“中村的檢測不會錯,他說骨屑是布丁人的,就一定是。”
“按你的性格,之前在中村門口時你應該直接輸入密碼。而你故意提前把密碼說出口,是不是在說給誰聽?”
以及,“你衣服的顏色不錯。”
說完后,她就離開了。把房間留給了齊云峰。
但房間里,并不只有齊云峰一個人。準確地說,不止他一個生命。
戴娜走后,齊云峰的衣服活動了起來。紫色的衣服變成了液體,流動到地上,匯成為黏糊糊的一攤。一個人形從中緩緩立起,皮膚光滑透亮,仿佛Q彈的布丁。
骨屑是布丁人變形后多余的骨質。擬態成無骨的物體,骨質自然脫落,沒打掃干凈的,便是被中村發現的骨屑。
齊云峰沒對任何人講過他引開布丁人后,是如何脫險的。他故意被它們抓住了。之后他對它們說地球人沒有惡意,講述了當年的全部,他邀請它們來基地參觀,親眼觀察科考隊。看到他們絕不是來侵略、占領、毀壞的那種人。
布丁人派出了代表,其余人通過群體意識和他共享。它們不要參觀,要暗訪,它們要看到地球人真實的樣子。
它有時候附著在齊云峰身上,有時候變做他人的樣子和其他人接觸。齊云峰意識到是它拿走了艾西瓦婭的樣本冊后,說出開門密碼,讓布丁人在他們到之前把樣本冊放到中村的房間。
“你瞧,”齊云峰對布丁人說,“我們和你們本質上是一樣的,都熱愛生活與生命,有豐富的情感,都是普通的帶有善意、好奇,和敬畏的人。”
他問布丁人:“你怎么看待我們?是想繼續復仇、驅逐。還是做朋友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