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由·得林洛斯

（一）

王京從低溫休眠中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頭頂是刺目的陽光。

這個陽光太刺眼，隔著休眠艙的玻璃都覺得太過了，讓他想起了以前在地球度假時的海灘。

恍惚的感覺就那么一剎那，直到一團奇怪的東西出現在自己的休眠艙玻璃罩之上——那是團淺紫色的，在陽光下有些透明的東西，沒有毛發，渾身都是黏稠狀的，只有兩個類似眼窩一樣的東西，眼窩間距很寬，甚至還不在一條水平線上，讓他這個強迫癥病人看了特別難受。

而且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那兩個眼窩還在上上下下緩慢移動。

什么東西！

對了，我現在在魔鏡星上！

王京總算反應過來了，那團奇怪的東西擋住了頭頂的太陽，但是王京注意到了光線還從另外一個方向投射下來，所以他看到了那團東西是由很多紫色的蟲子組成的，看得清清楚楚。

好惡心！

這一次，王京徹底清醒過來了。他想起來自己的休眠艙因著陸時出現故障被彈出了主機艙，他還能回憶起被彈出之前，飛船降落穿過大氣層的時候，系統克賽的報警聲：“休眠艙出現故障！休眠艙出現故障！部分休眠艙將被彈出機艙外自行著陸！”

“王京，請注意，您的休眠艙即將彈出，平安著陸之后，請第一時間與基地聯系！”

“啊……”他當時被驚醒了，在那一瞬間下意識地打開自己休眠艙的獨立AI雨姬的系統，卻被強烈的震蕩震暈了過去。

AI雨姬在他暈過去的時候，還不忘給他惡補了一波魔鏡星最近更新的資料包，真行，他還被強迫夢境學習了一把。雖然在來之前，“昆侖號”先期科考隊往地球發來過比較詳盡的異星報告，但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每一天都有不同的科考小隊將關于這顆星球的最新發現上傳到飛船的共享平臺，不管走到哪里，學習都是無止境的，否則你就會被時代所拋棄。

而現在這團黏糊糊的東西在盯著他看，突然轉身離開了。

它離開的時候，王京舒了口氣，然后試著呼喚他的AI雨姬：“小雨，小雨請回答！”

“小雨在，在您昏迷期間，小雨已經聯系基地，基地發來了定位，請你留在原地，他們立刻派人過來接你。”

“其他人呢？”王京問。

“和您一起搭乘飛船降落的其他人，19人已安全降落在基地，剩下5個人，包括您在內被彈出主機艙，其余4人目前失聯。”

“我們現在在哪里……”王京剛問出這句話之后，看見那團東西又回來了，他趕緊低聲，“噓！”

雨姬立刻閉了嘴。

那團紫色的東西這次回來搬過來一個類似巖石一樣的東西，沒錯，就是“搬”，那是一雙和人類手臂十分相似的手，然后對著王京的面罩，高高舉起來。

不是吧……王京這么想。

然后那塊石頭就用力地砸了下來！

休眠艙的機罩何等堅固，那石頭砸得再用力，也未傷分毫。王京心里不禁呼喊：老天，我有這么倒霉嗎？被彈出主機艙就算了，還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遇到了這么個攻擊性這么強的東西。

砰！它又舉起石頭砸了一下。

王京立即點開共享平臺，查閱這種生物的來歷。由于王京攜帶有專業的掃描儀器，通過掃描實體就可以進行查詢。很快，他查到了這種生物，是擬細胞生物！據說是這顆星球上由單個原蟲構成的智慧生物，那么這家伙是布丁人，還是弱智布丁呢？肯定不是章魚大王了，我可不在水里。

王京一邊慶幸自己的著陸點，一邊飛快地對比資料記載。

猛烈的敲擊聲不停地在耳邊響著，也不知道它砸了多少下，反正都是徒勞的，王京瞪著眼睛看著它，感受著這一下一下的震動，同時也感受到這個家伙的暴力。資料上顯示布丁人和人類有過友好的接觸，那就是弱智布丁？但弱智布丁知道用工具砸嗎？不過這家伙是真的暴力！

兩下，三下，四下，五下……

石塊碎了。

它歪了歪頭，好像很不解的樣子，突然在原地跳起來了。

似乎很興奮啊……王京心想，你小子到底什么時候滾開，我要出來。

但顯然，它聽不見王京心中的吶喊，它不僅沒打算離開，在原地蹦蹦跳跳了好一會兒后，身體形態開始發生變化了。

喲喲喲，開始變形了！果然和前輩們的調查報告中寫的一樣。王京心里想，聽說它們變形的時候都特別弱，要不趁這個時間弄死它算了。

“王京，檢測到你有非常強烈的攻擊情緒，請控制。”雨姬提醒。

休眠艙是封閉的，雨姬的聲音不會傳到外面，所以外面的那個家伙并沒有覺察，但王京卻像泄了氣的氣球一樣：他是這次被派出來的機械師。他們這些探險研究員在來“魔鏡”之前都要經過層層選拔，身體素質、心理素質，還有專業背景，都必須是萬里挑一的。王京的身體素質和專業背景都是杠杠的，就是心理素質不太行，負責心理評定的心理學家當時給出的結論是他非常容易有情緒波動，而且容易有攻擊性，不太適合團隊協作。

“所以我面對冰冷的機器就好了嘛。”王京說。

他非常急切地想來“魔鏡”，因為他在地球的戀人就要和別人結婚了。在和他爭吵了數百次之后，那個美麗的姑娘終于忍無可忍，分手后找了一個永遠不會和她吵架的男人。

臨走的時候，那姑娘還來送了他，看起來也有點難過：“你到了‘魔鏡之后，地球上的我說不定早就老去，也可能已經死了。”

“多好，我這里彈指一揮間，地上已千年，”王京看著她說，“這樣祝福起你的一生，可能也不那么艱難。”

“你還是讓我難過。”姑娘忍不住哭了起來。

“別哭啦，我離開就是不想讓你看著討厭呢，”王京也很難過，但是他不管說什么好像在姑娘這里都是錯的，“反正我就是個混蛋，不適合家庭生活。你好好過你平淡幸福的生活吧，我真心祝福你。”

“這句話聽起來怎么也像罵人呢？”姑娘含淚看著他。

“有點情緒反應是好的，說明我們彼此還記掛對方，”他很勉強地笑笑，“但是研究中心的心理醫生說，兩個人在一起，老是有這么強烈的情緒反應不好，容易累不是。”

“嗚嗚嗚！”姑娘忍不住哭得更兇了，“我真的很想和你好好相處的。”

王京趕緊用他那雙經常撫摸冰冷機器的手給她擦眼淚：“好啦，我又何嘗不是呢！只是我們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沒辦法做好人罷了！”

心理醫生在給王京做心理評定的時候，嘲笑道：“因為失戀而選擇加入外星系研究計劃的，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但我有義務和責任告訴你，你內心有創傷，容易產生攻擊性。”

“我會設計一個獨立的智能系統，專門監控我的情緒。”王京說。

“好吧，你無法和人建立親密關系，也許和機器就可以呢，”心理醫生拍拍手，“畢竟外太空的探險非常需要善于忍耐孤獨的人，祝你好運。”

什么亂七八糟的，他根本聽不懂。他從小就覺得自己體會別人的情緒反應能力非常弱。比如他母親有些時候沮喪了，他也會漠不關心待在一邊玩電腦。

“這孩子怎么這么冷血啊！”母親痛苦地說，“沒看見媽媽在沮喪嗎？你都不來安慰一下媽媽？”

“我看不出來啊。”他誠實地回答。

這個回答成為擊潰他母親心理的最后一根稻草，第二天她就離家出走了。而王京的父親則是和他一樣情感反應遲鈍無比的科學家，在他知道這個結果后，詢問了王京事情的經過。王京可能覺得和自己有關系，便如實回答，父親搖搖頭，繼續搞自己的研究去了。

直到他要離開地球那天，父親才對他說，其實因為這件事一直很記恨他。

“你這個冷血的小兔崽子，把我的女人氣走了。”他父親說。

“我以為你沒放在心上。”

“我放在心上很多年，你難道看不出來嗎！”他父親沖著他吼。

科學家父親第一次朝著他大吼，他本來以為父親是永遠不會因為這些事生氣的，除非你弄亂他實驗室里的那些東西。

（二）

“好吧，我們不能隨意攻擊異星生物。”他接受了小雨的警告。

而那個家伙，顯然已經變成了休眠艙的樣子，只是沒有這么大，它的體積跟不上，但是真的很蠢，它進化成這個樣子沒辦法走路，只能在原地蠕動著。

王京忍無可忍地打開了休眠艙，雨姬出聲警告“休眠艙打開程序不可逆”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穿好全套防護裝備①，慢慢地從休眠艙里坐起來，扭頭看著躺在地上蠕動的那個模仿著休眠艙形態的家伙，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可笑。

“你想干啥？”他打開了聲音通道，“你是不是傻？”

他注意到這家伙甚至擬態出了防護罩下自己的那張臉，正瞪著眼睛看著自己，只是所有的顏色都有點不太對而已。

一想到這團蠕動的東西，不但擬態出了休眠艙的外形，還擬態出自己躺在里面的樣子，雖然早在夢境學習中見識過，但在現實中看到，王京還是覺得很惡心。

“你真的……很惡心……”王京忍不住想吐，但是胃里沒什么東西，他只能做一些反胃的動作來表達現在的心情。

“你很不友好。”雨姬提醒他。

“它一見面就砸我，你覺得它很友好嗎？”王京指著“那團”東西憤怒地說。

現在，王京能確定它就是這顆星球上的智慧生物之一，布丁人，雖然很惡心，但是他不得不承認，這家伙的擬態能力真的很強，可以說相當完美。

①全套防護裝備

雖然魔鏡星球上的氣體對人類來說.勉強可以呼吸，但出于對未知生物風險的考量，科考隊嚴令隊員外出時穿上全套防護裝備。

那個布丁人仿佛感受到了對方的憤怒，它開始努力想離王京遠一點，但是不管它怎么挪動，休眠艙的形態都太影響發揮了，努力了半天，依然像是在原地踏步。于是它在原地蠕動了一下，從“休眠艙”身體下面突然伸出很多黏糊糊的觸角，開始快速移動開來。

這個場面太惡心了，王京終于忍不住吐了，吐出了一口酸水。防護服的自動清潔系統急忙為他清理面罩。

好了，我現在也很惡心了。王京心想。

布丁人“爬”走后，王京開始調試程序，試圖和基地中心取得聯系。但令他沮喪的是，同樣被彈出的另外四個同事，有兩個在著陸的時候犧牲了，原因是休眠艙破損，無法承受與大氣層的摩擦。

還有兩個，一個失聯，一個在距離王京大概七八十公里遠的地方，生命體征顯示為虛弱。而基地距離王京著陸的地方大概有兩干七百公里，最快的營救也只能明天到達。

那個生命體征虛弱的隊友名字叫作賽琳娜，就是隊伍里的心理專家，負責研究智慧生物的心理特征，同時也兼顧這次他們這個小分隊的心理健康維護。

按地球年齡來算，這個金發碧眼的女人上飛船的時候三十多歲了，算是他們當中身體素質較弱的女性，她降落的地方似乎還是在……海邊。

“最近兩天會有大潮汐，將會淹沒賽琳娜的降落點，并且也會淹沒你所在的這片區域。”雨姬通過計算之后提醒他。

與基地的通信接上后，昆侖號的船長楊旭詢問了他周邊環境，還有目前的身體狀況。王京看了看周圍，他所在的這片地方好像是荒無人煙的丘陵地帶，周圍有稀疏的植被，很難讓人相信一百多公里開外會是大海。不過有風吹過，空氣中帶著潮濕，他已經看見休眠艙外面凝結的水汽了。為了避免休眠艙被破壞，王京趕緊關上了罩門。

“你最好待在原地，等待我們的救援部隊到達。”楊旭說。

“那賽琳娜怎么辦？大潮汐來的時候，她可能會被海水淹沒。”王京讓雨姬計算了一下距離和時間，“我過去和她會合吧。”

“這很危險，我們還不無法確定你那塊區域的詳細情況，在原地等候的生還概率會更大一些。”楊旭說。

“那她就死定了。”王京說。

“她現在生命體征都很微弱，就算你趕到那里了，也未必能救她。”楊旭說，“目前能聯系到的只有她的私人AI‘安吉拉。”

“我這個不是一般的休眠艙，我做過改造的。”王京突然說。

“什么？你偷偷改造過你自己的休眠艙？”楊旭驚了驚，又迅速恢復嚴肅，“私自改裝公共設備是違反夫見定的。”

“關于這個，您回去再責罰我。”王京說。

是的，他改造過這個休眠艙。這對機械專家來說，實在不算多值得炫耀的事兒，他會發明制作的東西可多著呢，但像休眠艙這類的公共設備通常是不允許私自改造的。王京覺得這個東西僅用來做休眠艙實在是太浪費了，所以他將它改造成可以簡單變形，能在魔鏡星球上移動的代步工具——而且還是水陸兩用的。雖然速度比不上基地的營救飛船，但是也比自己個兒用雙腳移動快得多。如果不出意外，時速至少也可以達到每小時三四十公里。

他還設置了彈跳系統——當然這也是基于魔鏡特別的星球環境，引力不大。

“是否啟動彈跳模式？”雨姬請示他。

“啟動啟動。”

休眠艙迅速立起來，伸出了兩只長長的“腳”，十分靈活，原地蹦跳就可以跳七八米遠，遠遠瞧著竟然有點像地球上曾紅極一時的Atlas，姑且就叫它“特拉斯”吧。

“對方也啟動了‘彈跳模式。”雨姬提醒他。

王京往旁邊一看，本已經“爬”遠的布丁人又回來了，在離他大概20米的地方，那個布丁人在原地也擬態出了兩條“腿”，開始蹦蹦跳跳。當發現王京看過來后，它立刻又躲到一株高大的禿頂樹后面。

“阿西吧②……這個布丁人是不是個小孩啊！”王京看著它，覺得它很欠揍。

“已經搜索到安吉拉發過來的信號，取得聯系，賽琳娜目前還沒有恢復意識，周圍還算安全，要定位嗎？”

“定位。”

“要過去嗎？”

“肯定啦！”王京一邊應著雨姬的話，一邊警惕地看著遠處的布丁人。那個布丁人躲在禿頂樹后好一會兒，等它走出來的時候，已經變成了穿著防護服的王京的樣子了。

“阿西吧……這種學人精真的好煩！”王京朝地上做了個吐口水的動作，布丁人也做了個吐口水的動作。

王京跺跺腳，像嚇唬阿貓阿狗一樣地嚇唬它，可是它也跟著跺了跺腳，王京氣得提起防身用的激光射線槍朝它沖了過去，它起初也是沖了過來，但是沒走幾步發現王京真的是朝他沖過來的，趕緊迅速后退。

王京當然也不是真的要傷害它，只是嚇唬它一下，它就躲到另外一棵樹后面去了。

真是個熊孩子，怎么和資料上記錄的布丁人完全不一樣。

王京心里這么想著，回頭想去找“特拉斯”的時候，不留神被腳下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整個人摔倒了。

①禿頂樹

魔鏡星球上的一種樹木。有點類似椰子樹或杉樹，但種子可以利用翅膀自己飛走，種子還擁有“眼睛”。

②阿西吧

來源于韓語的感嘆詞，表達震驚、憤怒等情緒。

好在引力小，摔倒也是比較緩慢地摔下去的，防護服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傷，也沒有造成大的身體震蕩。他低頭尋找罪魁禍首，發現只是一小排海綿狀的植被，調出查詢器，王京迅速辨認出了這種可以移動的“沙丘灌木③”。

資料上記載，這個星球的動植物分界沒有這么明顯，王京仿佛看到那團沙丘因疼痛抖動了一下，但又仿佛只是風吹動的。他爬起來再看那個布丁人的時候，布丁人已經走出了樹后面，呆呆地看著他，然后突然學著他的樣子，撲哧一下摔在了地上，然后又迅速爬起來。

“噗。”王京忍不住笑出聲。

布丁人也跟著肩膀抖動了一下。

學人精熊孩子，應該沒有惡意……王京看了看四周，不知道周圍有沒有它的同伙，畢竟他聽說布丁人是群居的。

“算了不管它，我們去找賽琳娜。”

王京收起槍，讓“特拉斯”“蹲”下來一些，就鉆進了里面，鎖定了賽琳娜的定位，然后全速朝那邊前進。

“它跟上來了。”雨姬說。

王京看著屏幕投影，那個布丁人再次擬態成“特拉斯”的樣子，跟著在后面一跳一跳的，緊隨不舍。

“別管它！裝作沒有看見的樣子！”王京確定這個布丁人沒有惡意，讓雨姬全速朝賽琳娜的地方前進。

“它爬上來了。”雨姬話音剛落，王京就感覺機身一沉。

③沙丘灌木

魔鏡上的奇妙生物之一。依靠偽足狀的結構緩慢運動，由于魔鏡大陸的生態環境，它的根系不扎進土中，以氣生根為主。

④復眼

由不定數量的小眼組成的感光器官。多存在于地球上的昆蟲及甲殼類等節肢動物身上，魔鏡上的某些生物也存在該種器官。

原來這家伙因為長久的蹦跳體力不支，突然伸出一個長長的觸角卷住了機器，整個人就像團果凍一樣“啪嘰”貼在了機器的玻璃罩上，完全擋住了王京的路線。

“可惡，你走開啊！”王京忍不住打開外音道，“你擋住我的視線了，走開！”

“走開，聽到沒有！”

布丁人的眼睛緊緊貼著玻璃罩，因為距離很近，王京甚至看得見它的復眼④結構。它努力張開了一個氣孔，然后抖動了一下。

“干嘛……不會學羊駝吐我口水吧。”王京擔心。

誰知道那個布丁人學著王京的話，朝著機罩發出聲音：“走開！”

“……”

“走開，聽到沒有！”

王京癱軟在機器里，感覺自己面對的是一面鏡子，他用盡全力朝對方吐口水發脾氣，可對方完全體會不到他的情緒，只是用同樣的方式回應他而已。

“我這里有攝像頭，可以看清楚路況。”雨姬仿佛在安慰他。

“阿西吧……”王京忍不住又罵了一句。

（三）

因為有了布丁人的重量，“特拉斯”的速度慢了一些，王京很是不爽，他閉上眼不想看貼在玻璃罩面前的那團東西。

但是那團東西時不時會發出聲音：“走開！”“走開——”

真是受不了，來來去去只會說這一句嗎？

“它似乎是試著和你建立聯系。”雨姬說。

“學人精太令人討厭了。”王京說。

“它不像我們，可以通過數據導入來學習技能，只能通過模仿來學習。這一點其實和人類很像，只不過人類幼兒的模仿能力沒有這么厲害而已。”說到這里雨姬突然停頓了一下，“王京先生，我們不能前進了。”

布丁人在“特拉斯”停下來后，也躲到了另外一邊，王京的視野總算開闊了，他看到了一大片樹林。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前面有一大群非常高大的動物，應該是共享資料里曾提到的類似AT-AT①的神奇動物。它們緩慢地在附近走動著，啃食腳下的苔蘚，有些苔蘚被咬住的時候還會瘋狂扭動，似乎在發出無聲慘叫，那情景看得人十分詭異。

那些動物們也看到了王京的代步工具，因為“特拉斯”伸出兩只長長的腳，看起來和它們外形有類似之處，它們忍不住齊齊朝這邊看過來，有幾只膽子大的還朝這邊慢慢走了過來。但是布丁人“哧溜”一下溜到“特拉斯”面前，那些動物明顯表示出了驚惶的感覺。布丁人往前蠕動了一下，動物們便四下奔逃了。

布丁人立起身子，轉著兩只眼睛沖著王京眨巴眨巴，似乎很得意，口腔里發出了聲音：“走開！”

“好吧。”王京無奈地搖搖頭。他看到面前是叢林，于是又轉換了“特拉斯”的形態，由跳躍變成了兩只機械腳交替緩慢行進。前面的叢林太過茂密，“特拉斯”再前進就很難受了，王京不得不跳出休眠艙，讓機器折疊，縮減了體積，由雨姬單獨操控。布丁人好奇地看著這一切，嘴里發出噓噓的聲音，然后又蹦出一句：“走開！”

“你不能老說這一句。”王京對著它攤手，“你得體會一下對方的情緒，然后做出反應。”

布丁人懵懵懂懂，也做了一個攤手的動作。

“通信器有反應了，賽琳娜醒過來了。”雨姬說。

“接通信號給我。”王京命令。

雨姬卻說：“你的防護服的耳機出了點問題，接受不到外系統的聲音，小雨只能利用休眠艙外放音箱播放。”

隨著“嗞嗞”的噪音，賽琳娜虛弱的聲音從設備里傳過來：“是王京嗎？”

“是我！你還好嗎？”王京大聲詢問。

①AT-AT

科幻電影《星球大戰》中銀河帝國的大型軍用運輸器，一種全地形的裝甲步行機。

布丁人在一旁直立著身子站在原地，歪著腦袋聽他們的對話，很認真的樣子。

“我的休眠艙破損了，我的肋骨好像也斷了，不過防護服的呼吸系統還能用，我只是動不了，現在被掛在一棵樹上。”賽琳娜簡短地說，“我聯系上基地了，他們已經發出了營救飛船來救我。”

“他們趕過來需要一天，我先來接應你。”王京說。

“你別開玩笑了，這個陌生的星球……有很多未知的危險，你怎么不聽上頭指揮呢？”賽琳娜嘆氣。

“你不是說我缺乏團隊意識嗎？”王京說，“你說我很難服從命令不是嗎？”

“嗨，你在報復我。”賽琳娜無奈地輕笑了。

“嗨，你在報復我。”布丁人突然開口，聲音和賽琳娜的有點區別。

“誰？”賽琳娜警惕地問。

“一個布丁人，一直跟著我。”王京無奈地說。

“老天。”賽琳娜輕聲說。

“老天。”布丁人也輕聲說。

“它一直在學我，我沒辦法。”王京說。

“你得小心，這些布丁人的生理機制我們只在前輩們的共享資料上看過，并沒有真正接觸過，而且對他們族群的生活狀態，還有習俗這些都沒有深入了解，它們可以變成任何一個看到的人，包括你自己，你要小心不要被迷惑了。”賽琳娜說到這里，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老天！”

“怎么了？”

“我看到持輪獸了！活的，好幾只，在樹下滾動得飛快！”賽琳娜驚嘆之余，忍不住咳嗽，“咳，咳！呀，它們看到我了。”

信號一下子就變得模糊不清，然后就沒有了，可能遭遇了緊急情況，

王京更加著急了，對雨姬說：“我配備的無人機還能作業嗎？看看這片樹林有多大！”

“可以的，現在啟動無人偵察機。”雨姬讓把艙門打開，放出一個巴掌大的小飛機，小飛機晃晃悠悠地往上飛，突然不知道從哪兒伸出一個柔軟的觸角，干凈利落地把它“啪”地一下打在了地上。

小小的螺旋槳哀號了幾聲，就不轉了。

王京難以置信地盯著那個布丁人伸長的觸角，它正疑惑地看著他們，似乎有點躊躇。

“你小子……不要太過分啊！”王京怒道，沖到它面前大吼大叫，它縮到一邊，似乎感覺到這回王京是真的生氣了，它也不敢再學他說話了，而是縮到一個角落，躲避王京言語的轟炸。

突然，掉在地上的無人機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拍攝系統自動轉換了，竟彈出了投影系統，樹蔭里慢慢投影出一個曼妙少女的身影，把王京和布丁人都嚇了一跳。

那個少女穿著素雅的裙子，凝視著一個什么東西，然后快樂地轉固。再過一會兒，變成了她圍著圍裙在廚房切菜的樣子，接下來是生氣的樣子，再下來是穿著結婚禮服的樣子。

不管是哪一種樣子，她嘴里說的話都是一樣的，輕聲溫柔的，生氣嬌嗔的，痛苦悲傷的，或者是最后嘆息著說出一個人的名字：“王京。”

王京呆住了。

這是他離開地球之前，制作的前女友的三維立體投影，大概是怕太空旅行太久，沒人可惦記。前女友是他懂事以來陪伴自己最久的人了，甚至比那個沉迷科研的父親還要久。

“王京。”最后是她穿著結婚禮服的樣子，帶著溫柔，釋然，和一點點憂傷的表情看著他，“王京。”

“小雨……”他忍不住喃喃。

沒想到他逃離地球幾千光年，為的就是逃避和她的這段記憶，可是自己還是不自覺地將這段回憶帶到了這里，在這個奇異的外星球的樹林里，在灑落的陽光下，白裙少女對自己輕聲呼喚“王京。”

“小雨……”他忍不住又叫了一聲。

“王京先生你在叫我嗎？”雨姬應答。

“不……我……我是叫這個影像的女生……”王京有點失態。

“你總是叫我小雨，是因為她嗎？”雨姬很聰明。

“呃……這個……嗨，我也不認識別的女性啊，就順便……”王京走過去撿起那個無人機，關了投影，看看能不能修復飛行部件。

“王京……”熟悉的聲音響起來，王京回頭，看見小雨就站在自己面前。長發，白裙，俏麗的臉蛋，連那個帶著輕愁的表情都一模一樣。

“小雨……”王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了少女纖細的小手，“你怎么……”

是真的手，這個觸感，不是影像！

小雨也回握住了他的手，而且還捏了捏，似乎也在判斷他的質感。

等等，這個手怎么有點黏黏軟軟的，王京從茫然中回過神來，他仔細看了一眼面前的“小雨”，發現她的皮膚有點不太對，顏色好像有點偏紫？她的手本來柔弱無骨，但現在在試圖變得更加接近人類的手。

“王京先生，小心！”雨姬警告，王京立刻推開了眼前的“小雨”，并拿槍指著她，“你是布丁人！”

被推倒在地的“小雨”驚慌地看著他，還在模擬剛才影像里的那個女孩的表情，然后它換了個一副憤怒的表情來試探王京的反應，最后它做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王京頹然地把槍放下，不管怎么樣，他無法向一個微笑的小雨開槍，盡管知道那張臉是假的。

布丁人似乎找到了訣竅，它小心地爬起來，慢慢挪到王京面前，又做了一個微笑的表清。

王京捂住臉：“好了好了好了。”

“好了好了好了！”布丁人學他的聲音，愣了一下，又用小雨的聲音說，“好了好了好了。”

完全無法拒絕。

王京收起槍，心里已經投降。這個布丁人的性格似乎比考察報告中分析的更加活潑、好奇，并且熱衷學習模仿。

它年紀是不是比較小呢？王京好奇地看了它一眼，它還在用小雨的表情看著他，但有些僵硬，畢竟影像里記錄的表情很有限。

“算了不管它了，我們去找賽琳娜。”王京頹然說。雖然沒有無人機，但是有地圖，基地掃描過這個星球的絕大部分區域，并且盡可能詳盡地制作了地圖，賽琳娜和他們之間隔著一個小小的盆地，還得翻過一座山，所以這片樹林應該不會太大。

空氣中還漂浮著某些透明的東西，不知道是動物還是植物，有些時候會不小心掛到王京的面罩上，有點黏糊糊的，不太好清理，但是布丁人都會過來，用手輕輕撥開那些東西，然后一口氣吹走，像在吹一個蒲公英。陽光下，那些被吹走的透明的懸浮物，呈現出一瞬間七彩的光芒，王京才看清楚它們的大概模樣，類似水母，可是比水母更加輕薄，有些體積還挺大的。他們還遇見了幾次類似巖羊的食草動物，每次布丁人都會發出一種奇怪的呼嘯，那些“羊”就會停止覓食，四下散去。

布丁人蹦蹦跳跳走在樹下，身體看起來很輕盈，不再是之前那個蠕動的笨拙樣子，大概是模擬了小雨輕盈的步伐，它漸漸習慣了雙腿走路。王京一邊趕路一邊小心地打量著它，聽說它們是水陸都可以生活的三星智慧動物，只是不知道在陸地上，它們的常態是不是也是用兩條腿走路呢？

應該是順應這個世界，怎么習慣怎么來吧。

（四）

天空依然明亮，透過樹木，可以看到之前在頭頂的那顆太陽已經斜落了，但是另一顆太陽來到了頭頂上空，之前那一顆的光芒變得黯淡了很多。外面的溫度一定很高吧，王京心里想，不知道沒有防護服會怎樣。

通信又恢復了，賽琳娜的聲音傳過來：“剛才為了避開持輪獸，我關掉了信號。”

“它們傷害你了嗎？”

“不，它們只是好奇，而且它們上不了樹，”賽琳娜聲音聽起來不太好，“謝天謝地，我是掛在樹上了。”

“謝天謝地。”王京說。

“剛才基地傳來消息，另外一個失聯的同事，已經確認死亡。我們的同伴，又犧牲了一位。”她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