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衛華
一
沒有路,泥石流溝谷里坑坑洼洼、亂石紛紛。越野車馬力強勁,人像坐在風高浪激的小木船上,左右搖晃,上下顛簸,有時會從座位上彈起來。
過了泥石流溝谷,情景就不一樣了。這是個人跡罕至的地界,青草長得一尺多深,汽車碾壓草地,軟軟的,像在海綿上行駛。山坡上有個冰磧湖,湖面不大,水卻清澈,每年冬季過后,積雪溶化,湖面會擴大許多。這湖有個古怪的名字——妖精潭。這或許與恐怖的傳說有關。
一群黑山羊散漫在山坡上,不時傳來“咩咩”的叫聲。穿羊皮褂、戴氈帽的牧羊老人悠閑地坐在草地上抽旱煙。一只體形不大的黑狗蹲在老人身邊。汽車與老人之間的距離漸漸縮短。黑狗警覺地站起來,朝著汽車“嗚嗚”地低吠。老人看著我們,拍了拍黑狗的腦袋,說了句什么,黑狗馴順地蹲下。老人戴頂氈帽,嘴里含著煙桿,愜意地瞇縫著眼睛,始終友好地在朝我們笑。歲月雕刻在他臉上的印痕很深,像巖石上縱橫交錯的紋絡。
濕潤的涼風裹挾著高原特有的氣息從車窗吹進來,氣息中混雜了些許羊糞的味道。汽車駛過,幾只山羊受了驚嚇,跑到一個突出地面的圓型山丘上,驚詫地叫,張惶地朝汽車張望。
突出地面的圓型山丘其實是一個依山形地勢建成的建筑,頂有點像“蒙古包”,上面厚厚的青草與山坡上的青草連成一片,只有從低洼處的門才能看出,那是可以住人的地方。這種建筑非常奇特,有點洞穴居所的意味。建筑兩邊還修筑了排水溝。這種特殊的建筑里面,一般都備有一應的生活必需品。冬春兩季,烏蒙高原氣候異常,有時一股冷空氣吹來,晴朗的天氣會突然陰沉,轉瞬間大雪紛紛。遇到這種情況,被困在山上的放羊人會把羊群趕進“蒙古包”,人畜同室,躲避風雪。高原上的夏日,白天暖和,晚上寒冷,冬天即便晴著,氣溫也可能低至零下二十多度,這種建筑既實用,又保暖。
山坡上有一群體形巨大的牦牛。牦牛看似笨拙,一動不動,就像凸出地面的水漂礫石,毛色發亮。其中有兩只體形稍小的白色牦牛,公主一般氣質高貴,特別漂亮。烏蒙高原原本沒有牦牛,是近幾年才從青藏高原引進的。牦牛抵御風寒的能力和生存能力很強。它們很快適應了烏蒙高原的環境氣候,生活得有滋有味。牦牛不像羊群,不需要人看管,主人只需每年上山,在它們活動的地方投放一些食鹽。我數了數,這群牦牛有六十八只。這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六十八也是一個吉利的數字。牦牛的生存方式是自由的,但是,吉利的數字改變不了它們最終被宰殺的命運。
高原草場分明就是一片綠色的海洋。山風吹著,青草搖曳,綠浪一浪推著一浪,其間點綴著各種色澤艷麗的花朵。一種生長在長滿青苔的石崖上的高山龍蛇蘭,綠葉藍花,色澤純凈,一塵不染,形狀典雅,氣質高貴。
烏蒙高原草場的綠,與我們常見的綠不同,水汪汪的,感覺一腳踩上去,綠色的汁液就會流出來,就像來自天界的甘露,流進肥沃的土地,把泥土也染成了綠色。
二
這已經是烏蒙高原的主峰——雪嶺了,波瀾起伏的山巒綿延不絕,在天地之間勾畫出一道道流暢的弧線,其間陀螺般凸起的一座小山峰就是烏蒙高原的巔峰,海拔4334 米。氣喘吁吁地爬上巔峰,放眼望去,浩瀚的宇宙氣象萬千,飄浮不定的云霧中,山脈連著山脈,山峰對著山峰,“拱王山脈”、“烏蒙山脈”、“橫斷山脈”,一條又一條不見首尾的巨龍,盤踞在云霧彌漫的天地之間。“馬鬃嶺”、“轎子山”、“石將軍”、“落雪山”、“落鷹山”、“牯牛山”,一只又一只巨臂擎天觸地。
那座小山峰腳下,有一道斜坡,下邊是一片凹陷的洼地,有人工挖掘過的痕跡。這是一個隱藏在泥土下面兩千多年的煉銀遺址,表面長滿青草。烏蒙高原縱橫千里的大山,埋藏著無盡的寶藏。三千多年前的土著已經熟練地掌握了金屬冶煉技術,他們開山采礦,伐木燒炭,壘爐冶煉,在遠離中原的邊地高原,創造了一個工業文明的輝煌時代。
我用腳踢開松軟的土層,下面露出古代冶煉后遺留下來的礦碴堆積層。油黑的礦碴沉甸甸的,冰涼,有點濕潤,帶著大地的體溫、歲月的氣息。我把它捏在手心里,把它焐熱。這一瞬間,我感覺一道光波牽引著我的思緒穿梭時空,將久遠的歷史與眼下的現實聯系起來。我松開手掌,溫潤光潔的礦碴開始向我述說那段鮮為人知的輝煌歷史。我真實地看見了青煙繚繞,爐火通紅的高原上,幾千年前土著辛苦勞作的場面。他們挖開山體,取出礦石……他們砍倒大樹,燒成木炭……他們把大塊的礦石敲碎,與木炭一起裝填進爐子……白天黑夜,通宵達旦,煙熏火燎,汗流浹背……風和日暖,雷雨交加,冰天雪地,積雪封山……高原上雨量充沛,經常暴雨成災,造成泥石流侵襲。他們吃在山上,住在山上,挖個坑,刨個洞,裹著氈衫,穿著羊皮褂,就睡在里面。
那是一種何等壯麗、何等艱辛的勞動場面!人類每一種文明的產生,都是無數人辛勞和智慧的總結,以及生命價值的演繹。它總是帶著鮮明的民族、地域的烙印,以一種無影無形的姿態,勢不可擋地推動人類前行,卻往往被今天坐享其成的人們所忽視,甚至淡忘。
我曾經無數次在烏蒙山區進行考察,這也不是我第一次登上雪嶺。雪嶺——包括烏蒙高原上的所有山峰,在我心目中都是神圣的,令我敬畏的,每次到了高原上,我都會忘掉所有凡塵瑣事,專注于高原獨有的氣象和神韻,產生許多氣勢宏偉的聯想。我自以為與烏蒙高原是心靈相通的,互相能夠感應的。同時我也明白,我與烏蒙高原的心靈相通、互相感應,保持著一段距離。就像兩個偶然相遇的游客,雖然能夠相伴同行,無話不說,最終卻是要分開的,分開后或許還有一些時日的懷念,但終究免不了淡忘。可它們在當地土著的心目中,就不一樣了。在土著心中,山峰是高不可攀的“神”,是大自然神奇力量的化身,不能褻瀆、不可侵犯。他們對山的敬畏和崇拜體現在生活的每一個細節,甚至形成一種宗教,共同信仰;他們會在一個特定的日子,以一種莊嚴隆重的儀式,祭祀他們心目中的“神山”,祈求“山神”保佑他們,為他們驅邪除惡,消災避難,讓他們莊稼豐收,牛羊成群,人丁興旺,民族昌盛……他們約定俗成了許多共同遵守的禁忌;他們甚至以圖騰的形式,將整個民族的血源與山神聯系起來,奉為“始祖”;他們為山神建廟、殺牲、焚香……他們認為山神是有“靈”的,于是用純樸的歌聲表達對山神的尊重和贊美,用熱烈奔放的舞蹈取悅山神,用世代傳承的經文與山神溝通對話,用鼓鑼之聲與裊裊青煙向山神傳遞信息。在他們心目中,山神像人一樣是有性別、有個性、有脾氣的,褻瀆、侵犯、得罪、慢待了山神,山神會發脾氣,會以自己的方式懲罰他們。
三
走得多了,看得多了,閉上眼睛,我就能看見金沙江一路奔流在懸崖陡峭、深山峽谷中的姿態,它馴順,沉穩,時緩時急,隨山形地勢河床而改變。走得多了,聽得多了,閉上眼睛,我就能想象得出兩萬多年前,金沙江沿岸的人類生活勞作的情景。他們個子矮小,長發披肩,身穿蓑衣,手持木棒在森林中圍捕野獸,他們揪著藤蔓攀爬懸崖采摘野果、用竹簍在溪流中捕捉小魚、在沼澤中尋找田螺、從泥土中將鮮嫩的竹筍草芽刨出、圍著篝火燒烤獵物……他們是江水中的魚、蛇,水獺,是大千世界之生靈中一種;他們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間奔跑,在江水中游弋、潛行,依賴一江之水,怡然自樂地生活。
在他們有趣的傳說中,他們的祖先是一個叫“沙壹”的女人,她在金沙江里洗浴,被一根逆流而上的木頭撞了肚子,因此懷孕,生下九個兒子,九個兒子長大后,都成為英雄,有了自己的部落,成為九個兄弟民族。
在他們有趣的傳說中,他們的祖先原本不會吃大米,稻谷收割后,只吃谷殼,把大米扔掉或者喂豬。他們認為大米是稻谷的骨頭。后來一位先人覺得大米扔掉可惜,試著吃大米,覺得大米比谷殼好吃,而且吃了大米后身體強壯,他們這才仿效這位先人,學會吃大米。

歐陽江河 書法
那是一個遵循自然規律,前行腳步緩慢的時代;一個物競天擇,強者生弱者亡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因為蒙昧而充滿幻想的時代。那個時代,“家”只是一個山洞,一段懸崖,一個茅屋,值不得留戀、牽掛。或許是一只野獸的引誘,一些人沿著江水一路艱辛走出峽谷;或許是一只雄鷹的牽引,一些人翻山越嶺走出大山。留下來的,依然心安理得,靠天吃飯。他們祖祖輩輩穿行在山水密林之間;穿行在向往與現實之間;穿行在祖先與自己之間;穿行在物質與精神之間;穿行在神話傳說與原始宗教之間……他們能看見的天是狹長的一條,是他們心目中的整個宇宙……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扇動想象的翅膀,力圖破解大自然的奧秘……他們祖祖輩輩流傳,說天地原本連在一起,整個世界一片黑暗,是他們的民族英雄——大力士“支格阿龍”把天擎起來,天地才分開,整個世界才有了光明;還說天地分開后,地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江海湖泊的水都淌到黑洞里去了,一些人也掉到黑洞了。于是大力士“支格阿龍”用一張牛皮把黑洞補起來,縫補的時候,因為牛皮太大,“支格阿龍”只得把牛皮皺起來,于是天是平整的,大地上則有了山川河流和峽谷……他們人背馬馱,行走在無影無形的時光里,行走在牛皮縫補的大地上,去往遠方,按照自己的心理價位以物易物,換回生活所需……蒼茫大山,隨處可見一尺寬的古道盤旋在陡峭的山崖上;隨處可見肩負重擔,螻蟻般艱難行進在古道上的山民。
這些古道多半是沙石路,下雨天滑,晴天也滑。到了冬天,大雪封山,他們就只能蟄伏在土屋里,熬到來年春天。
耐人尋味的是,他們并不覺得艱辛。“習慣了”,他們總是這樣回答我。物資匱乏,信息不靈,精神空虛,他們沉浸在簡單、容易滿足的生活里,沉浸在自己營造的精神家園里,距離現代生活太過于遙遠。
四
因為封閉,金沙江在世人眼里,一直蒙著一層神秘、詭異的面紗。沒有見過金沙江的人,總以為金沙江洶涌澎湃。其實金沙江并不喧囂,盡管水流湍急,它卻永遠靜靜地流著。它以母親般的溫柔闊步前行,愛撫、浸潤著兩岸的土地,滋養著兩岸的人民,孕育著兩岸的文化。
封閉、隔絕,是人類共有的經歷,世界上每一個民族都有很長一段時間生活在封閉、隔絕的狀態中。這種封閉、隔絕有的是環境使然,有的則是人為的。沖破封閉、隔絕的藩籬,一直是人類共同的追求。生存在金沙江沿岸的土著,在封閉、隔絕的生存狀態中,創造了一種與中原文化截然不同的獨特的民族文化。原始、古樸、神秘是這種文化的特色。我在這里搜集到不少關于民族起源、民族歷史、英雄人物、以及遠古銅文化的神話、傳說;搜集到許多關于民族宗教、民風民俗、生產勞動、和關于愛情的民歌和礦工歌謠。千百年來,這些神話、傳說、民歌民謠,一直以口傳心授的方式在當地流傳。我還在金沙江大峽谷中看過原始的摩崖石刻。在一個叫“牛廠坪”的村子里,我在一戶姓王的農民家中,見到他珍藏的古老“摩經”。歲月侵蝕得發黑的經文,在某種神秘儀式上才用,曾經是他們與神對話的藍本。它一部份是古彝文,一部分是簡單生動的圖畫,圖畫用紅色的石粉顏料繪制。在與外界基本隔絕的“牛廠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們曾經收集到原始人使用過的石針、石刀、石斧,曾經收集到王莽改制時鑄造的貨幣“大布黃千”,和漢代的銅犁。我搜集到的那些民族民間文化資料,有的反映的是母系氏族社會土著的生存方式或意識形態,有圖騰崇拜、自然崇拜、生殖崇拜、有巫術。從民族民間文化的視角審視,極富想象力和創造性。
文化其實就是人類生存狀態和思想意識的綜合,是人對宇宙間萬事萬物的關照、感覺。各種族之間,由于地域及環境的不同,生存狀態及思想意識、思維方式不同,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不同的文化。但剝離開諸多不同,我們會發現許多具有共性的內涵,這或許來源于人類共同的表達方式——語言,和智商的局限。這或許也就是不同文化能夠互相包容的基礎。包括山、水、天、地、火和祖先崇拜的原始宗教,一直是金沙江沿岸土著文化的主體。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一些外國傳教士來到這些蠻荒之地,不遺余力地在土著中傳播基督教、天主教,形成西方宗教與原始宗教共生共存的現象。到目前為止,許多少數民族村寨教堂依在,村民一方面每年參加本民族的原始宗教儀式,一方面每周到教堂禮拜,唱贊美詩,參加基督教、天主教的活動。不少土俗的村民,能以美聲唱法演唱教堂歌曲。我問過許多信奉基督教、天主教的村民,他們未必知道基督教、天主教的教義,但他們知道“教”使他們向善,因此他們非常虔誠。即便是家里揭不開鍋的時候,他們也會把一塊臘肉,或一袋糧食捐到教堂。
對于這種奇特的文化現象,我們還不能武斷地說它“封建”“落后”。但我們也不否認,這種文化現象的存在顯然是由于地域的封閉,經濟的不發達和文化的落后造成的。時下,許多文化人一味地贊美原始、封閉、貧困的自然生存狀態,他們認為那才是本質的,最好的。一位作家與我爭論時說,“生活在原始、貧困狀態下的人才是最幸福的,他們并不覺得貧困。至少,他們自己認為是最幸福的。我們為什么要去改變他們。”我想,這種觀點贊美的,更多的是人動物屬性的一面。
常年在這些地方采風,搜集到不少珍貴的資料,自然是一件開心的事。但跑得多了,也目睹了這些地方民眾生活狀態的窘迫,他們中間有許多人連基本的溫飽都沒有解決。于是我想,人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權力,我們沒有理由因為要保護和搶救優秀的民族民間傳統文化,而迫使這些地方的民眾永遠生活在原始、封閉、貧困的狀態中。他們也應該分享人類文明的成果。傳統的民族民間文化消亡是必然的,誰也無法制止的,把民族民間傳統文化中精彩的部分,以一種科學的方式記錄下來,傳承下去,這才是我們進行非物質文化遺產搶救和保護的初衷和意義。
五
歷史像無數條溪流總是在時光的巖縫中默默地流淌,總會在某一特定時刻以某種特定方式突破時光的表層噴涌出來。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得出準確的結論,是哪一種人,哪一個民族以哪一種方式最早發現了銅,并且掌握了銅的開采冶煉技術。中國史書上關于銅的記載,最早在“夏”,說夏禹治水后,為防水患再度發生,以銅“鑄九鼎而鎮之”。這里的土著是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發現了銅,學會了銅礦開采和冶煉。在金沙江沿岸一個叫因民的礦區,一個八旬老人在火塘邊抽著旱煙神秘地對我說,他們的祖先原本居住在江邊的山洞里,有一年大雨傾盆,江水上漲,淹沒了山洞,江水退去后,他們供奉的火熄滅了,火塘里出現九塊黃燦燦的東西。老人說那是九個太陽。在認知能力還比較低下的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土著把火和太陽視為一物,他們認為火就來自太陽,于是把火當作“神”來供奉,每年為它舉行隆重的儀式。這便是民間故事《九個太陽》的由來,也是“火把節”產生的深層次原因。我馬上意識到老人說的那九塊黃燦燦的東西是銅餅。《華陽國志》記載,這里產銅是東漢末年。結合金沙江沿岸考古發現,以及一些老彝文支離破碎的記載,我得出一個結論;這里產銅的歷史在三千年以上。早于《華陽國志》的記載一千多年。二十年后,一個叫“玉碑地”的古代遺址的發掘確切地證實了我的觀點。
銅的發現,銅器的使用,將人類文明從新石器時代推進到銅器時代,這是人類一個劃時代的進步。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也曾經有過一段銅石混用的時代。我還沒有能力判定這里三千年前產銅,對整個人類文明進步產生了多大影響,但它對整個中華民族文明進步所產生的作用是顯而易見、不容忽視的。1976年,全國文物普查,在河南安陽小屯村發掘了商朝第二十三代帝王武丁的妻子婦好的墓穴,出土的108 件青銅器中,有一大批禮器,經過中國科技大學測定,鑄造這些禮器的銅料,包括鑄造“司母戊”大方鼎的銅料都是“滇銅”,來自烏蒙山區金沙江沿岸。之后又有考古資料證實,四川三星堆古代文化遺址及金沙村古文化遺址,包括云南晉寧的石寨山,江川的李家山,還包括金沙江沿岸一些古代遺址出土的一萬多件青銅器,使用的銅料大部分都來自這里。經科學測定,這些青銅器入土的時間大多數在公元前一千至一千三百年間。在生產力低下的時代,從發現銅,到形成銅產業,一定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據此推斷,這里產銅的歷史不止三千年。保守計算也至少在三千五百年以上。很難想象當時這里是一種怎樣的繁榮景象。
在發現銅的同時,土著還發現了一個奇特現象,原來圍在火塘邊堅硬的石頭,被江水侵蝕后,居然裂開了。他們把木棍插進裂縫,很容易就把石頭撬開。模仿是開啟人類智慧的一把鑰匙、一扇大門,他們模仿當時的情景,把木柴堆在堅硬的石頭上燒,當石頭滾燙的時候,突然把涼水潑上去,石頭果然裂開了。于是他們掌握了“火燒水潑”技術。在那個時代,這同樣是一項偉大的發現。為今后的礦石開采、道路橋梁施工、房屋建設、軍事工程建設等等提供了技術保障。秦始皇統一中國,為了加強對這里的控制,在這里修筑被稱為“滇僰古道”的“五尺道”,就使用了這項技術。
這些發現無疑是偉大的,不過土著不像今天某些“貪天之功為己有”的人,他們認為“銅”和“火燒水潑”技術是山河大地的饋贈,是神靈的啟示,那次看似禍害的江水上漲,是神向他們揭示自然奧秘的一種形式。神之所以使用這種極端的形式,是要引起他們足夠的重視。他們從內心深處感謝神,把功勞記在山河大地以及神靈的頭上,對山河大地及神靈越發敬畏、崇拜。
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農耕文明是古代文明的主旋律。在遠離中原文明的烏蒙山區、金沙江沿岸,一把巨大的工業文明的火炬在熠熠生輝,這不能不說是中華古代文明中一個輝煌的篇章。這本就是一個偉大的歷史奇跡。
六
在那個時代,銅就像今天的黃金,是“硬通貨”,但它對于人類的作用不像糧食和牛羊那樣直接,只有用它進行交換,進行貿易,它才會變成財富,才會變成保障生命存活和種族延續的物質。生命存活和種族延續才是最重要的。為了把銅輸送出去,換回必需的生活物資,土著們進行了前赴后繼、艱苦卓絕的探索。他們征服森林密布的大山,征服水流湍急的江河,征服危機四伏的沼澤。他們中的畢摩是能人,會占卜,善于觀測天象,靠一根竹竿在陽光下的投影,就能識別地理方位和季節變化。他們在畢摩的指導下,在深山密林中一步步開辟前行的道路,在路邊的大樹或懸崖上做容易辨認的記號。為了征服金沙江,他們挑選出精壯的漢子,背著糧食集體來到江邊,煮一頓飯吃,做一次祭祀,然后一起跳下江去。能夠掙扎過去的,繼續前行,過不去的,葬身江底。他們義無反顧,一次不行,兩次。這一代人征服不了,下一代人繼續。每一次,他們都會把剩下的糧食和柴禾放在一個固定的山洞里,留給后人。正因為這種鍥而不舍的探索,才成就了河南安陽的殷墟、四川的三星堆、金沙村、云南的李家山、石寨山,以及金沙江流域古代的青銅文明。
這片神圣的山河大地是富饒、慷慨的,它贈與人們的不僅僅是銅,還有蘊藏量巨大的金、銀、鐵、鉛、鋅和稀有金屬。中國兩彈一星發射成功,使用的稀有金屬就來自這片無私的疆域。
據文物部門統計,在這片曾經的熱土上,現存的成規模的古代煉銅、煉銀、煉鋅遺址就有三千多個。
從古代到現代,多少人做著黃金夢,冒險走進這片茫茫蒼蒼的大地,在這里書寫自己的財富人生,多少人因此傳奇般地富甲一方。當然,也有人走進這片疆域,從此杳無音信。
金沙江就因江沙中含有豐富的黃金而得名。
這里淘金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在江中水流緩慢的地方采沙淘洗,一種是在山坡上打洞,把洞里的金沙運出來淘洗。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甚至新世紀之后,還有福建一帶的采金人,不遠萬里把現代的淘金船運到這里,在金沙江兩岸山體的邊緣瘋狂挖掘,采沙淘金。他們以行賄的方式尋求地方勢力的保守,規避檢查。一次記者的暗訪中他們透露,五十萬元造的淘金船,他們只要五天到一周的時間就能收回。這兩種淘金方式,對環境的破壞極其嚴重。
淘金人不斷涌進,派生出另外一種職業——“土匪”。在漢語中“土匪”是個貶義詞,是對地方上專司搶劫、掠奪的人的描述。這只是一種脫離歷史的,現代文化色彩很濃的道德評判。其實,從歷史文化上研究,我們會發現,“土匪”的產生是有深層次社會原因的。搶劫、掠奪曾經是部落時代一種受到歌頌的英雄行為,是一個部落,或者一種民族強盛的唯一途徑。勝者王敗者寇。世界上所有戰爭的起因,都是搶劫掠奪。或許有人認為,我今天還把土匪當作一種職業來說事,似乎不妥。但它千真萬確是一種職業,是很大一部分人家庭生活的主來源。我相信中國絕大多數地方都有過。這里的一個村莊,解放初期,清匪反霸后選農會主席,盤點了村里所有成年男子,沒有一個沒有搶劫殺人的經歷。如果按照前些年的“階級斗爭學說”,把他們視為“被侵略被壓迫人民”的反抗也未嘗不可。當“土匪”,搶劫掠奪殺人,不僅僅因為貧窮,有人性中的“蠻野”之氣,有社會上的“仇富”之風。當時操這種職業的都是熟悉環境的當地人,他們并不覺得操這種職業可恥,或者有什么不好。在他們眼里,這是一種正當強悍的生存方式。他們就像一些兇猛的野獸,有較強的領地意識,認為外地人到這里淘金,是對他們的掠奪,是對他們領地的侵犯。他們拉幫結伙,“做事”時集中在一起,不“做事”時各自分散,過自己的小日子。他們專搶外地來的,淘得大量金子的富人,或過往客商,他們中間還有專門打探情報的“眼線”。搶得黃金財物,他們會把富人悉數宰了,扔到江里去。然后坐地分贓,悄悄散去。新中國成立之初,解放軍在這里的崇山峻嶺中剿匪,打了幾次大仗,滅掉兩千多人。
七
時常有人將一些斑駁的銅器神秘兮兮地拿來請我鑒別,卻從來沒有一件真的“白銅”。兩千年前,這里的土著居然掌握了白銅(銅鎳合金,加入少量銀,為國家級非物質遺產)冶煉、鑄造技術,制造出在全世界都堪稱精美絕倫的各種白銅制品,包括餐具、酒具、燈具、禮具……這些白銅制品做工精細,線條流暢,紋飾精美,不但實用,而且器形獨特典雅。是那個時代審美追求的最高境界。是銅作為一種物質的藝術升華。也是工匠們手技的藝術升華。宇宙間萬事萬物的存在都遵循一種特定的規律,都有一種順應自然的合理性,這種規律和合理性來源于一個個大大小小、環環相扣的生態系統,人類對這個生態系統的關照,形成這個生態系統特定的文化,其中蘊含使這種特定文化升華的藝術性和深奧的哲理。
所以,人類的聰明才智統統來自大自然的啟示。藝術升華和哲理不是神仙拍拍誰的腦袋就能得到的,具有以往的文明啟發,又有智慧的長期的積累,它的產生或許在不經意間,卻實實在在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公元三世紀,這里的白銅制品被精明的伊朗商人經新疆帶進伊朗,傳入印度、羅馬,進入歐洲。好奇的歐洲牧師通過熔解這種白銅制品,進行化學元素分析,破解了白銅制品配方的秘密,掌握了這門技術,已經是一千五百多年后的十八世紀。國內文物部門的專家對這種白銅制品各種金屬成份的含量進行了測定,結果居然與現代科學計算得來的配方出入不大。
古代中國,等級森嚴,精美的銅器基本上是權貴們專屬的奢侈品。
也是兩千多年前,一種被稱為“銅洗”的器皿出現在這里,很快被官府作為貢品敬獻皇室,受到皇室、權貴的青睞、追捧。銅洗其實就是通過鑄造、打磨成型的一種盥洗用具。好的銅洗,盛上水,用手掌在兩邊邊緣摩擦,水面會起浪紋。這必須有兩個條件,一是薄,二是厚薄均勻。手工時代,做到這兩點,不能不算是奇跡。文獻有記載的銅洗,最早的產于公元76年,現存臺灣故宮博物院,最晚的產于公元168年至172年的建寧年間。這些銅洗底部都有“朱提制”“堂狼制”的款識,因此被學界稱為“朱提堂狼洗”。“朱提”即現今的云南昭通。“堂狼”即當時的“堂狼縣”現今的云南東川、會澤、巧家等地。
中國古代的銅器制造,藝術成就最高的非“斑銅”莫屬。斑銅出現是清初的“康乾盛世”,比“白銅”和“銅洗”晚了一千六、七百年,距今也就三百多年。那時候商品經濟已經非常發達,好東西,奢侈品種類繁多,然而斑銅制品的出現還是石破天驚,使權貴、富商甚至皇室成員都以擁有一件斑銅制品為豪。物以稀為貴。斑銅制品由于用料特殊,決定了它不可能大批量生產,因此它的身價遠遠高于精美的官窯瓷器。斑銅是使用一種銅含量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品位極高的“天然銅”反復鍛打,再經化學處理而成的銅工藝品。因器物上產生閃亮的花斑而得名。“斑”還分生斑和熟斑,菊花斑、梅花斑……尤為熟斑中的“菊花斑”為貴。精美的斑銅制品,胎底光亮潤澤,花斑熠熠生輝。因為高品位的“天然銅”十分稀缺,很難采到,這越發使得斑銅制品身價百倍。這也是時至今日,整個中華大地,只有這一地區才有斑銅技藝傳承的原因。
清朝晚期,大清王朝將斑銅“菊花鍋”送到美國參加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震驚所有參展國大臣及商人,一舉奪得博覽會頭籌。
目前,“白銅”和“斑銅”制造技藝,已經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歷史不可能重新來過,但人可以通過科技手段復原歷史,回放歷史,可以通過文物、文獻、資料撫摸歷史。“火燒水潑”“銅礦、銀礦、鋅礦采治”“淘金”“白銅”“銅洗”“斑銅”,昔日的光輝已成煙云,我們卻依然能在歷史的天空聽到那個時代鏗鏘的回響,探視那個時代匆匆前行的腳步。
八
這里三千多年前以銅礦采冶為主,包括銀礦采冶、鉛鋅采冶的興盛,已經形成產業。最明顯的標志就是社會分工的出現。已經有了專門探礦、采礦的“礦戶”,專門冶煉的“爐戶”,專門伐木、燒炭的“炭戶”,專門運輸的“鍋頭”。當時的爐戶,已經懂得在銅錠上打上自己的標識。這種產業化的發展,雖然步伐緩慢,卻集中反映了那個時代社會、經濟、科技、文化的進步。
隋唐時,這里曾經是南詔國的屬地,大量的銀、銅成了南詔國的貢品。唐文宗太和二年(公元828年),南詔國攻占成都,擄掠了十多萬工匠、文人,其中一部分被作為“人才”押解到這里,這些工匠、文人帶來了先進的技術文化,加快了這里產業化發展的速度。
一段時期,大清王朝基本上依賴日本進口的“洋銅”鑄幣。按照清廷的規定,鑄幣采用“銅六”“鉛四”的配比。依賴進口,銅價昂貴,每一枚錢幣所含銅,價值遠遠高于幣值。于是一些官員勾結不法商人,以高于幣值的價格大量收購錢幣,熔化變賣。使得市場上流通的錢幣越來越少,朝廷不得不大量鑄幣,補充市場。這里補,那里收,暗中形成一條惡性循環的產業鏈。銅價被炒得節節攀升。許多宦官商賈因此發了大財。更有膽大妄為的鑄幣局官員,把配比偷偷改為“鉛六”“銅四”,中飽私囊。“鉛六”“銅四”的錢幣易磨損,使用不久后字跡模糊,朝廷發現這一舞弊案已經是幾十年后了。這時候,這里幾經沉浮,從明末清初又開始興盛的“銅業”才進入大清王朝的視線。“康乾盛世”(1681年—1796年)第二年,朝廷以扶持這里銅業,增加銅產量,降低銅價入手,整頓鑄幣秩序。設“官銅局”、“鑄錢局”。各種有利于生產發展的優惠政策、獎勵措施出臺,極大地刺激了民眾的積極性,銅產量不斷攀升。至1737年,大清王朝終于結束了用“洋銅”鑄幣的歷史。
以往,這里的銅都由私人開采,朝廷抽稅。1738年,嘗到甜頭的大清王朝控制了這里的銅業,收歸國有。大量投入,新政出臺,一派革新的新氣象,這里的銅業進入鼎盛時期,成了大清王朝名符其實的“天南銅都”。
文獻記載,朝廷鑄幣每年用銅一千多萬斤,百分之八十來自這里。當時的交通運輸狀況可想而知,要把八百多萬斤銅運到京城絕非易事。線路考察、開通航道,建設驛站,僅金沙江上開鑿的大小險灘就有217 個。陸路、水路,全程一萬多公里,全靠人背馬馱船運。一個單邊要走一年。何等艱辛的一段旅程?何等輝煌的一項壯舉?沿路拋棄無以數計的破爛草鞋。道路崎嶇,懸崖陡峭,有背夫、馬夫連同馬匹銅錠一起墜落江中,有人因勞累死于途中。還有負責押運的官員,因為沉船,銅錠無法打撈而跳江殉職。這段歷史,被稱之為“滇銅京運”。經測算,當時在這條古道上運送銅錠的馬幫有十萬之眾。1793年,乾隆皇帝為了表彰這里的杰出貢獻,親筆為這里新建的“龍神廟”題寫了“靈裕九寰”匾。意即:這里的銅業使大清王朝財政充盈,百姓富裕。這里的“龍神廟”與大多數農耕文化地區的“龍神廟”內涵不盡相同,它祈求的不是風調雨順,而是“龍脈”,即含銅量高,儲量大的“礦脈”。
1951年,這里的銅業由西南軍事管制委員會接管,正值抗美援朝,銅料成了“軍用物資”,所有銅礦廠白天黑夜開足馬力生產,確保了抗美援朝戰爭的勝利。
1956年這里的銅礦成了中國“一五”期間重點項目,開始大規模建設,并成為新中國名副其實的“銅都”。
九
西南是中華大地上少數民族最多的區域,原本被稱為“西南夷”的眾多文化相似的少數民族,1953年被統一命名為“彝族”。這里的“土著”大部分也歸為彝族。雖然有“伯搏耿”受鳥獸足跡啟示,創造表意的老彝文之說,但已經無法考證彝族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了自己的文字。烏蒙高原是從大海中聳立起來的陸地,眾多的湖泊是大海留在陸地上的一枚枚紀念章,是大海留給人類的一個個生命之源。我們至今還不知道這些湖泊中有多少大海遺留下來的秘密。2005年,昆明撫仙湖水下古城遺址石碑上發現的“日”“月”“魚”“鳥”等刻符與老彝文基本相似,經過對石碑上附著的生物做DNA 測定,距今已經兩萬多年。還有一種觀點認為,中國最早的文字——甲骨文就是老彝文。這并不是空穴來風,甲骨文中有許多刻符與老彝文意思基本一致,特別是用于祭祀的刻符。三星堆出土的青銅器上的銘文,大部分已經用老彝文破譯。1989年8月,在云南紅河州召開的一個彝族學會會議上,彝族作家李喬將他從西安半坡村抄錄回來的三十二個甲骨文字拿給一個叫李八一昆的彝族大“畢摩”識讀,李八一昆不識漢字,不懂漢話,卻當場識讀了二十三個字,識讀的內容翻譯成漢語,意思連貫,與郭沫若等專家的研究結果基本一致。對此,新華社記者撰寫了《半坡刻符是彝文始祖》的報道,刊登在1990年11月12日的《人民日報》上。
僅憑此就得出甲骨文就是老彝文的結論似乎為時過早,或許是早期幾個民族文化的相互融合也未可知。
使用文字是人類文明的一大進步。在古代,絕大部分有自己文字的民族,使用文字的都是當時的統治者,是一種特權,不可能普及到民間。彝文也一樣,懂的基本上是統治者、貴族、畢摩。他們用文字記錄法典、重大歷史事件、重要的祭祀經文、族譜。一部彝文古籍《六祖魂光輝》,記載了彝族先民因為居住地突發洪水,祖先“阿卜篤慕”率領民眾逃離家園,在天神“萊耿苴”指引下,來到烏蒙高原上的落雪山生息繁衍的過程。許多年后,他們在落雪山發展壯大,“阿卜篤慕”的六個兒子為爭地盤,相互之間發生了戰爭。為了平息戰爭,世紀初年,“阿卜篤慕”在落雪山一個銅礦洞前,舉行了一個盛大的祭天儀式,借助天神之威,號令他的六個兒子帶領各自的部落,從不同方向走出落雪山,去尋找新的生息繁衍地。
這段歷史,被稱為“六祖分支”。這次大遷徙改寫了彝族的歷史,也徹底改變了整個彝族的命運。這六個彝族支系不斷分化,形成上百個家支,最遠的遷徙到歐洲,定居在德國,還有一部分遷徙到緬甸等東南亞國家,其余的分布在云南、四川、貴州、廣西等地。
祭天儀式的青煙,還繚繞在巍峨的群山;“阿卜篤慕”莊嚴的號令,仍回蕩在群山之巔;走出大山的六支隊伍已經沒有消息,他們踩踏出來的道路,像一條一條散落的腰帶,纏繞在白山黑水之間,在迷霧濃云中時隱時現。這是他們留在烏蒙高原上永恒的記憶。
其實,“阿卜篤慕”非常清楚,發動這次民族大遷徙,是一次重大的民族分裂,將使他失去對這個民族的統治。從古至今,權力是最具誘惑的,擁有權力就可能擁有你希望擁有的一切,包括金錢、財富、奴隸和漂亮女人。為了整個民族的發展,“阿卜篤慕”放棄統治。欽佩之余,我們還不能不承認他的偉大。
淡漠了親情的刀光劍影被神諭化解,裊裊炊煙隨風而去,月光下悠揚的歌聲,消隱在山風呼嘯聲中……一個壯大的民族走了。森林密布的落雪山,樹木幾乎被砍光,野獸逃得無影無蹤。水豐草肥的草場變得光禿禿的,原來漫山遍行的牛羊如今零零落落。曾經熱火朝天的礦廠成了廢墟,一個個敞開的礦洞像空洞的眼睛,茫然地仰望著湛藍的天空……曾經人滿為患的落雪山此刻一片沉寂。一些留下來的變得孤孤單單;一些經受不住旅途艱辛的,沒走多遠,又仍然滯留在烏蒙山區;一些遷到涼山州,以及其它地方的,有的又沿著遷徙出去的路線遷徙回來。
他們一如既往地敬奉山川河流大地,敬奉天神、火神、祖先;他們沿襲古老的傳統,使用手工紡織技術,織“火草”布、麻布,做“火草褂子”,麻布衣裳;他們男人愛美,女子也愛美,衣服上,褂子上,都用傳統的手工,繡上精美的圖案、花朵;他們把男人叫“伙子”,把女人叫“妹子”;他們依然愛唱歌跳舞,在獵獵的篝火旁,以歌舞傳情達意,自由尋找甜蜜的愛情;他們仍然養牛養羊,用牛羊的數量來衡量財富;他們放火燒荒,在貧瘠的土地上種植蕎麥、燕麥;他們依然把火視為圣物,供奉在堂屋,將火塘作為全族、全家議事,做重大決策的圣地……
他們之中有的又曾經強大,劃地為王,建筑城邑,被當朝封為土司。
時代的變遷循序漸進,民族的統一和融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以夷治夷”、“改土設流”、“改土歸流”,朝政是最有力的推手。他們大部分移居城市,改漢姓,隨漢俗。仍然留在深山老林里的,似乎成了被時代遺忘的一群。封閉、貧窮、落后成了他們無法擺脫的魔咒。
我曾經多次走進這許多彝族村寨進行田野考察,他們的生存狀況令人憂心。
好在,隨著電力、公路“村村通”政策落實,“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等扶貧政策力度不斷加大,他們的生活已經發生,或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十
四億年前的喜馬拉雅運動還在繼續,烏蒙高原還在不斷抬升,金沙江大峽谷還在不斷下切。峽谷中溫暖濕潤的小氣候曾一度造就了大面積茫茫蒼蒼的原始森林和茂盛的草場,經受了幾次冰河期考驗的這片原始森林及草場成為茶樹等許多珍稀植物的基因庫。然而,森林密布,水豐草肥,溪流潺潺,山花浪漫的盛景,早已經退化,被災難頻發的荒涼所取代。嚴重的水土流失、泥石流、地陷、滑坡、地震……昔日美如畫卷的土地滿目瘡痍,猙獰的石頭裸露在地表……

歐陽江河 書法
我曾經多次經歷、目睹地質災難的發生,參加過災難救援和災后重建;我曾經站在金沙江沿岸的山頭上,看著對面的山體坍塌……天空中塵灰飛揚,山坡上亂石紛紛,大量泥沙傾瀉江中,江水像開了鍋,倒掉的樹木在江水中沉浮,枝干像絕望的手臂直指蒼天……還有我兒時的朋友和熟悉的同志在災難中死去……我們聽不見喧囂,卻能感知大地的悲鳴,山河的哀號。
地質災難環環相扣,惡性循環,山川大地失去保護層,表面疏松,黃色的沙石裸露在外面,雨季來臨,或雨后初晴的日子,滑坡、泥石流等災難還會夢魘般繼續,愈演愈烈。
金沙江的一條主要支流,每年水土流失的泥沙達五千多萬立方,一部分淤積在流域,嚴重破壞流域生態環境,一部分進入金沙江,流進長江,流入東海……
災難頻發的蒼茫大地赤身裸體,泥石流河道像一條一條巨大的傷痕從身體上劃過。大地破敗不堪,疲憊不堪,傷痕累累。小雨小災,大雨大災。一座山頭,幾年間就從大地上消失,變成一片沙丘。一座距離河面十多公尺的橋梁,幾年間就因為河道淤塞,河床抬升被淹沒。
世界性的災難是近年人們普遍關注的焦點,先進的現代傳媒將泥石流暴發那一刻真實地呈現在人們眼前。泥沙具下,濁浪翻滾,巨大的滾石在驚天動地的濁流中沉浮。山川被切割得支離破碎,樹木被連根拔掉,陡峭的山崖轟然倒塌,平時溫順的河流變得焦急暴躁,……泥石流所到之處摧枯拉朽……大地變得體無完膚……生命之重,如黃沙紅土,微不足道……公路、鐵路、橋梁、礦山、工廠、田地……一個村莊、一個鄉鎮、一座礦山、一家工廠、一座城市,瞬間被夷為平地,被泥沙掩埋,變成廢墟。
山河大地的悲痛其實就是人類的悲痛。當山河大地的悲痛轉變為憤怒,對于人類來說就是災難,人類是否因此懂得了檢點自己的行為?
也許不是單一的原因,或者不僅僅是人類的開發使然。當人們在瘋狂砍伐之后飽受災難摧殘,在飽受災難摧殘之后警醒時,這個以銅業為主的行政轄區森林植被覆蓋率已經降低到百分之二點三。滅掉持續燃燒了幾千年的熊熊烈火,擰掉濕淋淋的記憶中泥沙混雜的水分,只見眼前四野蒼茫,光禿禿的山峰,深險的峽谷,支離破碎的山體,渾濁的河流,凌亂的河灘,泥土被剝離的山坡,被阻斷的江水河流,危機四潛的堰塞湖……貧窮的越發貧窮。倍受災難襲擾的鄉村,簡陋的房屋裸露在山坡。突兀在河床上的市區,被《人民日報》記者稱為“被泥石流包圍的城市”。
風滾燙,陽光灼人。昔日綠樹成蔭,水流豐沛,清風爽爽的峽谷,已然成為一條遍地黃沙,滿目蒼涼的干熱河谷。失去綠色保護的大地在炙熱的陽光下氤氳升騰,周圍的群山成了一座座名符其實的“火焰山”。
老百姓無奈地抱怨,這是個“屙屎不生蛆”的地方。
“道之有道”“道法自然”說的都是自然規律,違反自然規律會受懲罰。而災難是有先兆,也是有規律可循的。這便是“道”,是“天道”。這里飽受災難之苦的人們,逐漸悟到了這個“道”,開始警醒,并懂得了人類的活動應該遵循自然規律,遵守自然法則的道理。通過多年的觀測,模擬試驗,認真總結研究,他們探知了泥石流等地質災難的成因,掌握了泥石流等地質災難發生的規律。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他們開始探索以“工程治理與生物治理相結合”的方式,防治泥石流,治理水土流失。
千萬年的巨大瘡癒,絕非涂抹一點膏藥就能治愈。首要的,是要給山河大地披上綠衣,要使脾氣暴躁的泥石流變得馴順。這其實就是一場需要大量資金、人力投入,需要具有超強耐力的、曠日持久的人民戰爭。干部、工人、學生、家屬……全民動員,綠化荒山荒坡,大造人工森林;修筑攔擋壩、排洪渠、谷坊……他們在基礎深達二十米,寬達七米的攔擋壩下面創造性地開道門,讓泥沙被攔住的同時,水從門里流出去;他們在排洪渠的底部每隔十米、二十米修一個落差二三十公分的臺階,讓瘋狂的泥石流不斷地跌落、下墜,逐漸減緩流速,留住泥沙;他們把一級連一級的谷坊修得像長城一樣,在上面開了無數個口,使強大的泥石流流過時,被一次次分割成一股股小流。生活實踐中我們都有過切身的體會,許多情況下,小小的創意,就能解決天大的問題。難就難在找到這種創意。
當然,他們所做的這些,與國家的鼎力支持也是分不開的,國家級的“長江中上游防護林體系工程建設”,他們一干就是二十年,吃在荒山住在荒山……國家級的“天然林保護工程建設”,也有近二十年了吧……“退耕還林”,“退牧還草”……這里因受地質災難威脅異地搬遷的人達十萬之眾,也需要國家撥付大量資金。有了國家的支持,他們一代接一代,為改造山河,為生態建設不懈努力……這似乎有點像政治口號,不是!他們就是這么干的,貼切點說,到有點像“愚公移山”。
五十年不算長,足以讓一代孩童變老;足以讓一棵棵幼苗長成大樹,變成森林……五十年的前赴后繼,這里的綠化面積已經恢復到百分之三十;這里一百零八條具有較強被壞性的泥石流河谷,有的被回填泥土改造成農田、果園;有的被種上樹木,變得生機盎然;有的被建成居住區;河床里淤積的流沙,淘洗后變成優質建筑材料,形成一個不大不小的產業。
人類早期的開發總是以犧牲生態環境為代價的,我們沒有理由抱怨歷史譴責前人,也沒有理由拒絕擔當責任。當滑坡、泥石流等地質災難在其他地方頻繁發生,變成世界性災難,向人們敲響警鐘的時候,這里的山河大地已經不再焦慮、暴躁,變得溫柔馴順了。這里的成功,成了其他地方的示范,這里的經驗,成為全世界共有的智慧。世界性的泥石流防治學術會議九次在這里召開,全世界頂尖級的泥石流防治專家對這里的成就進行了評估,肯定。這里的一批優秀技術人員,也成了全世界著名的泥石流防治頂尖級人才。
廣博的大地,聯系著神秘浩瀚的宇宙,形成一個無限大的復雜系統。人類只是這個系統中地球單元的六十多億顆微粒,也許人類永遠不可能完全破解所有災難形成的秘密,但人類所有治理和預防災難的方法都必須到大自然中去探索去尋找,人類所有經驗和智慧都必然來自大自然的啟示。說得更直白一點,人類對大自然的修復,其實是大自然自身的修復,因為人只是大自然生物鏈中的一環,而不是源點,大自然的存在才有了人類鮮活的生命。
這仍然是“道”,是“天之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