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平
飛得急促,像在劃拉天空
沒有抖落干凈的雪花
路上的雪,該喚作春雪了
經不住行人踩踏
一片鉆天楊,與一片水竹林
足夠它們唧唧喳喳,從這一片
飛到那一片,完成景點不變
景色由暗而亮的遷徙
追著麻雀飛的那只畫眉
一只翅膀甩脫雪花,另一只翅膀
撲閃著與春雨接頭的暗號
白鷺從紅河上空悠悠飛過
倒影復制著白鷺的白
白鷺從長江上空悠悠飛過
倒影朦朧著想象的白
白鷺從黃河上空悠悠飛過
倒影不白浪花白
白鷺從額爾古納河上空悠悠飛過
倒影比白鷺更白
不一樣的白鷺一樣的白,看誰
能把倒影的鏡子擦拭得一樣清澈
梅雨順著季節的檐角
滴答,動物園上空有群鴿子
在雨的縫隙里盤旋
盤旋的鴿群,在天空書寫
難懂的經文,又像在
尋找前世的遺落
久久盤旋,讓我心生疑惑
莫非厭倦游人的捉弄
在盤算遠走高飛的落點
鴿群盤旋了一圈又一圈
驀然斂翅滑落動物園
天空,一下子空了
有鴿子的天空才算天空
失去鴿子的盤旋
天空,空得讓人喘不過氣
空得像經歷了一場空難
一只鳥在樹上蹦跳
跳到左邊,頭扭向右
一嗓子高音,一舌頭低語
在轉音換調的間隙
哧溜,蹦往右邊樹枝
把低語和高音再來一遍
像似曾相識的歌手
唱來唱去只有一段歌詞
都是些虛詞,站著唱,躬身唱
換得快的是姿勢
歌手。孤鳥。安于自言自語
鶴發童顏的老者也是
搖籃里的嬰兒也是
甩脫春寒,樹暖,窩暖
眾鳥給有鳥窩的樹
頒授暖樹封號
繞樹三匝,歸于寧靜
樹在修飾葉子
鳥專心下蛋,風在一旁閑吹
風迷路時走的是陽關道
尋常愛逛獨木橋
傍晚有孤鳥登高
像個術士,給樹蔭下的人
講古,相面,無人時
念誦啄蟲綱要
院子門半開半掩
梁上燕子窩,漸漸生涼
沒有乳燕呢喃,也無燕爸燕媽
喂食時親滴滴的歡唱
路過的人,看出泥壘的燕子窩
顏色暗淡得荒涼
蛛網般裂縫里,風在閑逛
口哨吹得滴溜溜響
聽說雙燕尋找在外,還聽說
屋子主人也在外尋找
找各自丟失的孩子。看樣子
已找了一些年頭
雨中,古舊的王宮
禮兵肅立,身旁蹲守一門大炮
發射架上站著它
渡鴉。傲立成一尊雕像
雨水滑進眼睛,一眨不眨
動了,它走下發射架
像一位披著夜色出巡的神
誤入白晝。它吮了些地面的積水
漱漱口,拍拍翅膀
回歸炮位
不必擔心走火
它的腳下,是禮炮
秋風在枝頭搞砸的那些事
冬雪攬過來,扯碎
拋入山洼融水,堆在野地曝光
春日里,綠葉由鳥雀護送
踏著日光與漣漪制作的臺階
回到樹上,怎么看
都像是誰誰誰,衣錦還鄉
真好。雌鳥在枝椏間搭建擂臺
雄鳥在空中飛翔
引領各路英雄,與看客
抄近道入場
枯枝搭建的巢,像鳥鳴
與另一串鳥鳴之間的間隔號
像載譽歸來的騎士
佩戴上勛章。沒被選中的楊樹
也因為姓楊而葉面油亮
楊樹之外的樹,頻頻招手
迎客前來觀光逗留
只有楊樹,有巢無巢
都在揮手——離遠點,遠點
別驚了巢中鳥
樹的手語大多相像,仿佛
被鳥挑來做巢的楊樹
才有資格,不一樣
一群鳥飛走,又飛來一群
竹林成為可視可聽的風景
與鳥來鳥去,掰不清
暮晚走近這片竹林
聽到鳥的叫聲,有一句沒一句
宛如家人燈下晚餐
散淡中,彌漫絲絲溫馨
鳥們私語時,我披上偽裝
扮成一竿長耳朵的竹子
就這樣竊喜著,我給自己
背上偷聽者罵名
心貼近夜色的黑玻璃
接聽一聲聲滴下的雁鳴
我的指頭在肚皮上
速寫象形的人,然后簡化成一
大雁飛臨,我以蘆葦姿勢
領受蘆花綻放的風暴
如果蘆花未能應時而開
那么大雁啊,我只能散開頭發
為你作巢。至于
在怎樣的氣象里出發和到達
大雁,咱們天上地下呼應
再作一次練習吧
為聽鳥鳴,我把睡眠
掰下來一塊
捻成碎末,模仿鳥神
慈祥地揮灑出去
引鳥兒搶食,讓耳朵等著
——黎明才有所耳聞
而花瓣,在散布露水消息
也散布鳥們的疼痛
撿拾這疼痛時,我發現
鳥兒半收半張的翅膀下面
藏著我丟失已久的睡眠
它不溫不火的叫聲
揭示我含而不露的深情
我知道,我已接近醒來的時辰
我卻不知自己
身處清晨還是黃昏
七只鳥在唱歌,剩下那——
一只,領唱了開始曲
歇歇嗓子整理一下羽毛
一只,在草叢追著飛蛾
像是肚子還沒填飽
一只,像是昨夜沒睡夠
腦袋插進翅膀里,在睡回籠覺
七只鳥在唱歌,且看那——
理好羽毛的接著唱
填飽肚子的趕回來唱
睡回籠覺的那位,朦朧中
開了開嗓子,聽得出那不是唱
是叫。像給自己叫個醒
又像給伙伴們叫好
九只鳥唱歌,一只鳥叫——
十全不一定十美
這個樣子,就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