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妝
一
我緩緩從地上爬起時,黑色越野已絕塵而去。
腰桿子火辣辣的,腿也痛,不曉得是那狗日的光頭功夫厲害,還是我自個兒身子骨太單薄,反正那熊玩意兩腳就把我放倒了。牛皮筋底,死硬死硬的,一腳踹腰眼上,我兩眼一黑天旋地轉(zhuǎn);一腳踢腿干上,我額頭登時放了汗。三人扔死豬一樣把我撂到這荒郊野外,跳上越野揚長而去。
十七十八月黑頭,夜伸手不見五指,天公地母混沌一體,遠處燈火縹緲,恍如鬼火螢螢。我估摸自個兒被那伙王八蛋扔出城不下六十公里。這個點兒,公交車早沒了,過路的的士倒有,可借倆膽兒,哥哥們也不敢停。黑漆漆的野外,除了劫道歹人,還有孤魂野鬼。
路邊這片蘆葦蕩是先前處決犯人的地方,從建國初期到上世紀九世年代中期,數(shù)以千計的死刑犯在這被結(jié)束罪惡的生命,后來不知是換了地方,還是社會治安好以身試法的人少了,這里再也聽不到沉悶的槍聲。刑場廢棄后,怕招晦氣,早起的老漢不來這拾荒,拔兔草的孩子更是遠遠繞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這里面還有很多“他爸是李剛”的人為因素,個別冤死鬼在所難免。這里常會出現(xiàn)一些詭異,譬如早上周邊清朗,蘆葦蕩卻大霧彌漫;雨天周遭無風,這里卻會旋風驟起劈斷道邊參天白楊。即使紅天大日頭,走這疙瘩都會心驚膽顫,何況這黑漆漆的夜。
如果不能叫停一輛過路車,我就得啟動11號走回拖藍城。憑我這腳力,估計得走到天明。今個兒是蒲蘭生日,我就是爬也要爬回城里去。愛情是針強心劑,我爬起來活動了下腿腳,一瘸一拐地奔到路邊,祈禱過路的神仙讓我遇個好心人。
我掏出手機亮屏,一次次朝駛來的大車晃。大車在黑夜里隱卻真身,只留倆大眼睛,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揚起的塵土撲頭蓋臉,我不得不夾起眼來。幾次三番后,我就放棄了。手機屏這點螢光,著實可憐,就像沙子落入沙漠,水滴匯入大海,被貨車的大燈強光完全吞沒。抑或司機明明看見也不會停下——一寸光陰一寸金,疲于奔命的我最是能夠理解疲于奔命的他們。
對,今夜爬也要爬回拖藍城,否則我給蒲蘭沒個交待。當然我還有更深層次的擔憂——我怕馮濤那小子借蒲蘭生日,進一步擄獲芳心。蒲蘭在單位與這小子走得近乎,早就成了我心頭大患,害我寢食不安,害我頻做惡夢。
這節(jié)氣上,水泛冰凌子了,風能割掉耳朵,可憐我身上棉衣單薄。一入冬,蒲蘭倒是給我買了件新的,我沒穿。身上這件雖破,卻是遺留下的母愛。母親在我十六歲那年病故,在去之前,她拼盡余力給我和姐各縫了一件棉襖。姐那件是碎花的,我這件是深藍的。那時候我的身量基本長足,也就一直穿到這。在這千里之外的拖藍城,到處冷硬,只有這件棉襖能讓我觸摸到母親溫潤的氣息,一年年幫我抵抗著季節(jié)的冷,人世的冷。
我咬牙忍著身體之痛心靈之殤,朝著燈火闌珊處一步步挪動。
貪小便宜吃大虧,我感覺自個兒腦袋被豬拱了。就在四個小時前,我打小廣告一個聯(lián)系電話,喂,你好,請問代扣駕駛證一分多少錢?兩百啦。手機里傳來個當?shù)乜谝?。我心情一下子澎湃,兩百?反正我沒車開,留一分就行,也就是說可以拿出十一分,換成兩千二百塊錢。兩千二百塊呀,都趕上我一月薪水啦。有了這份外快,我可以買件像樣的生日禮物搏女友一笑啦。呀,誰讓你亂花錢?蒲蘭一準會口是心非,一準會兩頰通紅像熟透的蘋果,極為嬌嗔地捶打我并不寬闊的胸脯。我呢,借機攬美女入懷,然后,嘿嘿,你懂。
我嘿嘿笑出聲,對方不耐煩地說,扣不扣?我收回心猿意馬,連忙說成交。
我和蒲蘭都是大西北野象坡出來的,我們中學就相戀了。那時候蒲蘭父親倒賣山貨母親在家喂豬,家境好一些。我家卻是個爛攤子,母親有胃病,家里常年彌漫著濃重的中藥味。元胡、砂仁、藿香、山楂、雞內(nèi)金,諸多藥味混在一起,透過衣服滲透進我的肉身,從小學到中學,女生都不愿和我同桌,以至于初二之前,我的詞典里就沒有“同桌的她”。而那些男生,干脆給我起了個諢號“中藥鋪”。我是自卑的,為滲入肌體的中藥味,更為吃了上頓愁下頓的貧困。直到初二那年遇到蒲蘭。蒲蘭以前跟著她姨在另一鄉(xiāng)鎮(zhèn)上學,后來她姨調(diào)到縣城,她轉(zhuǎn)回本鎮(zhèn)。老師安排她與我同桌,這個大眼睛女生非但沒嫌棄我,還說喜歡我身上的中藥味。感動無以復加,愛情風起云涌。
母親像棵細腳伶仃的蘆葦,風一吹就會倒,家里拾掇拾掇縫縫補補尚能應付,耕種耙犁全拎不起,幾畝口糧田全是父親的事兒。打我記事起,父親像頭老黃牛,拉著生活這輛沉重的破車,農(nóng)忙了在家務農(nóng),農(nóng)閑了就跑城里打工。我初二那年母親撒手走后,這個鐵打的漢子承受不住,夜以繼日地喝酒,沒出兩年喝出個肝硬化來。父親死的時候,我就決定不讀書了——既然是家里的男子漢,就得掙錢養(yǎng)家讓姐把書讀下去。在一個火燒云霞的傍晚,一起坐學校西邊的小山上,我把這個決定告訴了蒲蘭。蒲蘭大眼睛撲閃撲閃的,汪了淚,卻笑著對我說,放心吧,馬良,你就是回家種地,我也和你好。
那個傍晚,我們第一次擁抱。
我姐馬小竹從小學到高中成績一直杠杠的,學校里就指望拿她放衛(wèi)星。馬小竹這年上高二,再熬一年就有出頭之日了。把父親埋到大洼與母親合葬后的次日,馬小竹留下一封信遠走他鄉(xiāng),我這才曉得她早就背著我把學退了。姐在信里說,馬良,我親愛的弟弟,你一定要好好學習!你是男丁,你是咱老馬家的希望。居然和母親在世時一個腔調(diào)。
那一刻,我感覺母親的靈魂一定附在了馬小竹身上。
馬小竹去了魚龍混雜的南方,我就再也沒見過她。她月月寄錢來,開始三五百,后來一兩千。也打電話,電話都是打到學校的傳達室,我一接就想哭。我哽咽著央求,姐,你回來吧!這學我不上了,咱一塊種那幾畝地吧。馬小竹每次都訓斥我,屁話!野象坡窮得兔子不拉屎,你回去耪四蘢能有啥出息?!
最讓我不能容忍的是馬小竹過年也不回,春運千軍萬馬,年年沒她的蹤影?;蛟S因為快過年節(jié)了,馬小竹這時候打電話從來極盡溫柔,弟啊,姐在這加班,一天能拿三天的錢哩,就不回啦,啊?你去上墳時替我祭奠一下爸媽,再買點年貨添身新衣。我困惑地說,姐,年都不回,錢掙多少才是多???姐不吭聲,半晌后說,你要上大學了,總得做點籌備。
馬小竹一直跟我說自個兒在深圳萬萊塢電子管廠上班。后來我一堂叔說,老膏藥的兒子大柱子就那干流水線,他打聽過廠里壓根就沒馬小竹。不光沒有馬小竹,張小竹李小竹王小竹,名字帶竹的一概沒有。我一下子急啦,我最怕馬小竹不走正道,她瞞三騙四地到底想掩蓋什么?高二那年一放暑假,我買了張火車票,一聲不吭抵達深圳,在萬萊塢居然真沒找到馬小竹。大柱子把我送到火車站,嘆口氣說,你姐為你肯定吃不少苦,你好好上學才對得起她。
那時候馬小竹已經(jīng)買了諾基亞手機,我卻沒勇氣去求證什么。我氣沖斗牛跑到深圳,灰溜溜地跑了回來。我不問馬小竹,我怕自己心里那座山轟然倒塌。我想,我已曉得馬小竹過年不回的原因,但不能戳破。這像一個打破了殼的蛋,那層膜戳破就要淌黃了。不戳破那層膜,我們就能保存那份已經(jīng)不存在的體面,掩耳盜鈴地活著。
我作為男人的那點血性,化成一夜哭嚎,撒在野象坡的夜風里。那一夜,也是這么黑,我哭得化攤泥軟在山石上。
第二天回到課堂,我拼了命地學。離高考還有四個月,我從班里的三四十名一下子爬到前幾名。高考成績出來,我被南京一所211 高校錄取,蒲蘭則考了個二本。蒲蘭父親在山里收了兩車核桃,沒想到被收山貨的老板騙個精光,家底子全砸進去。也是屋漏偏逢連陰雨,蒲蘭母親喂了二三十頭豬,因為豬肉價格史無前例的低,也賠了個底朝天。兩下一擠,蒲家一下子由富裕戶變困難戶,蒲蘭的學費拿不出,我不能眼瞅著她失學,便拿出些錢來幫她。
我咬牙忍著身體之痛,朝著燈火闌珊的拖藍城一步步挪動,走了兩三里路,就難以為繼了,前胸貼后背的感覺真讓人難受,我這才記起自己除了早上吃過兩個素包子,這一天都沒顧上喂肚子。兩條腿直打晃,我抱著腦袋蹲下,淚水奪眶而出,這一刻我分外想我媽,想我媽做的手搟面。那一碗熱氣氤氳的面??!在手搟面的誘惑下,腸子蠕動更快了,我不得不裹緊我的棉襖。
二
想罷我媽的手搟面,又開始想馬小竹的蔥油餅。馬小竹繼承了我媽的心靈手巧,烙的蔥油餅香到無以復加。
馬小竹莫名其妙從這個世界消失了。那年,馬小竹看萬萊塢的謊言編不下去,便告訴我她在西塬一服裝城上班。馬小竹失蹤后,我去西塬市公安局報警,警察叔叔說每年這種流動人口失蹤全國數(shù)以萬記,找起來大海撈針。馬小竹!馬小竹!馬小竹!我蓬頭垢面在西塬的大街小巷亂跑亂嚷,跑到香街芳春苑門前,一個染黃毛打扮妖冶眼袋有點浮腫的女人一把拽住了我,你是馬良?我說我是,你咋知道我?女人嘆口氣說,你姐以前跟我一起干,我倆挺處得來。我姐呢?一提馬小竹,我急不可耐。你姐喜歡上一個叫江海的快遞員,前年跟他去了裴里翠。裴里翠在哪?我要去找我姐!我激動起來。
女人眼睛里泛里淚光,傻小弟,你找不到她了。
路上的大車多起來,燈光熙熙攘攘,耀得我睜不開眼。淚水爬出,沿著腮幫子流進嘴里,我很驚訝我的舌頭居然還能辨別這份咸澀。此時此刻,要不是人世間還有個蒲蘭,我真想一頭鉆進車底,讓自己化為一灘血水,永遠結(jié)束這讓人摸不著北的人生。
黃毛叫蔣千帆。一聽這名字,總令人想起溫庭筠的《望江南》: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幽幽。蔣千帆有自己的心傷。我和萬山水是在一個小餐廳認識的。蔣千帆說。當時,我要了一碗米粉兩個茶葉蛋,付費時前面有個戴眼鏡的大學生身上忘帶錢。收銀員說你可以用支付寶或微信支付。眼鏡臉紅。我看不下去了,說我一塊買了。我們兩人就這么認識了,后來一起吃過幾頓飯就發(fā)展成了戀人關系。
原來,那時候的蔣千帆年輕、打扮得也清純,萬山水并不曉得蔣千帆的真實身份,一直以為蔣千帆是公司職員。曉得蔣千帆干那個,是五年之后。兩人已到談婚論嫁的地步。萬山水醫(yī)科大學畢業(yè),決絕地離開了西塬,跑回老家所在的城市。我堂堂大學生,決不可能娶個妓女!萬山水對蔣千帆說。蔣千帆的心被剜了,整個人軟成一沱面條。天蹋地陷一番掙扎,蔣千帆終于明白這個白眼狼其實早就知道她從事的行當,捂耳朵偷鈴鐺自欺欺人罷了,掏干她腰包罷了。就這樣,蔣千帆的錢、青春與愛情,一起離開了她。也就從那天起,她開始自暴自棄。
兄弟,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有時候回頭也無岸。
如果此話出自一個道法高深的僧人之口,我決不會驚詫??蓪γ媸鞘Y千帆。蔣千帆跟我說這話時,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抽了口,緩緩吐了個煙圈,滿臉頹廢。
那一刻,我想教授說的那些都是狗屁,生活才是最好的哲學老師。
馬小竹也是這樣子?剛才那不恭的念頭一閃而過,隨之這個問號差點讓我崩潰。
離開西塬,我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毅然去了地處南魯?shù)呐崂锎洹R粋€快遞公司一個快遞公司地找,找了三天終于找到江海。
江海個頭不高,頭發(fā)有日子沒理了,胡子拉碴全沒半點青年人朝氣。他那張臉出奇的瘦,眼睛出奇的大,別人雙頰圓潤的地方,他卻是兩坑深陷,如果臉上能蓋樓,他肯定不用挖地基。江海那雙大眼睛漠然地望了我一眼,說馬良,我早該去找你的,可我老媽癱床上離不開,打你電話也不通。
江海請了半天假,將我領進一家小酒館。老板,四菜一湯!他說。白皙的胖老板娘,鴨子一樣跩過來,今兒個倒大方啊,發(fā)財了?呸,發(fā)啥財,咱想錢錢不想咱。江海說完,捏起吧臺上一根牙簽剔起牙來,一口黃牙肆意張揚。對于這種資深煙民,打小討厭得緊,我厭惡地把頭扭向一邊,全然不曉得馬小竹咋會喜歡這么一個粗俗不堪的男人。想當年,馬小竹上中學就會寫詩,還參加了學校文學社,上高中后又參與了校報《紅葉》的編輯工作。她發(fā)《紅葉》一首名曰《鄉(xiāng)情》的詩,其中有兩句被引為校園經(jīng)典——故鄉(xiāng)離我很近,故鄉(xiāng)離我很遠,我赤腳走過的田埂瘦成草蛇灰線,我濯足蕩起水花的小溪漲成桃花深潭。
菜上來了,我沒半點食欲,那些悲傷抵達了我的胃,又穿腸而過。我想吐,想翻江倒海地吐。可兩天沒吃飯,除了酸水膽汁,也沒啥可吐的。江海顧自喝著白酒,大口大口的。胖老板娘上茶,親昵地拍了拍他肩頭,兄弟,再找個唄,何必苦了自己。又對我說,這個傻瓜,自從老婆死了,就一直放單飛。想的開也好啊,三天兩頭跑來喝酒,回回爛醉如泥,說也不聽。既然是朋友就勸勸他吧,???老板娘的話讓我豁然開朗——馬小竹死心踏地跟江海來南魯,來這個叫裴里翠的小城,完全因為這男人這份癡情吧?人在寒冷的時候,但凡有點火星都想偎過去,何況江海是個燃著的火球。一念至此,我原諒了馬小竹精神上的這種淪陷。
我姐怎么死的?我眼圈一紅,差點管不住眼淚。是的,這就是我此行目的之一,之二是想把馬小竹骸骨帶回野象坡,葉落歸根,還是離爹媽近一些好。
江海大著舌頭,馬,馬小竹有話,說自個兒活著時沒臉回家,死了就更沒必要回了,她怕把家鄉(xiāng)的土污了。
至此,我才知道馬小竹死于那種病。
在那種燈紅酒綠的地方,那種燈紅酒綠的地方啊,就是一江清水也給染黑了。我狠命撕扯著頭發(fā),心痛到寸寸成灰。
江海人醉心不醉,仿佛看穿了我。他抬起頭,兩眼猩紅,你姐在西塬并沒染上。我認得她大半年,她都不讓我碰她身子,直到我決意帶她來裴里翠,她去醫(yī)院做了檢查。一查陰性,歡天喜地,似乎重生。
那她?莫非是你不檢點害了她?我如同發(fā)現(xiàn)了獵物的鷹,兇狠地盯著江海。
江海仰脖透了杯中酒,又拿酒瓶給自己滿上,你錯了,兄弟!你哥我壓跟就不是那種人。在西塬那么多年,我沒找過一次小姐。有次傍黑,我一人出來溜達,有個半掩門子拉住我說不要錢我都沒上。不是咱潔身自好,是一看她我就想起村里的姐妹。我疼惜錢,也疼惜我娘。我是遺腹子,娘獨力把我拉扯大不易,我就想攢錢娶個媳婦好好過日子,兩人一起好好侍奉我娘。
我想起那病的傳播不止一條道,又問,賣過血?江海搖頭,不,不是。來裴里翠后,我和你姐簡單舉行了個儀式,請親朋好友喝了杯喜酒就算把婚結(jié)了。我干快遞多跑幾單錢就出來了,讓你姐在家歇著,趁早懷個一男半女的,我們這小日子就紅火了。你姐呆不住,非要去一家叫萬春來的大酒店干收銀,說掙了錢給你寄些,剩下的攢首付買商品房。到大酒店干收銀,也算體面活,我拗不過她,就由了她,哪承想就害她丟了性命。
江海眸子里那點火苗熄滅了,他又端起了酒杯。
我這才曉得,萬春來的老板娘,為了酒店效益,組織漂亮職員搞性賄賂,往這拉一些高規(guī)格的招待項目。馬小竹原先打死不干,卻駕不住威脅利誘。陪一次酒,老板娘給一萬元紅包。干收銀巴死巴活一個月累得靜脈曲張也不過千把,江海兔子一樣竄上一個月不過三千,馬小竹算過這筆帳決定背著江海掙些外快。誰曉得半年后馬小竹出現(xiàn)發(fā)熱、盜汗、腹瀉等癥狀,體重減得很快。她沒當回事,江海也沒當回事,只以為她是感冒。直到全身出現(xiàn)淋巴結(jié)腫大,舌尖出現(xiàn)毛狀白斑,江海這才急了,請了一天假,專門陪馬小竹去了醫(yī)院。結(jié)果一出來,馬小竹受不了,直接跳進了裴河。
江海一說,我第一時間想起韓國因陪睡自殺的明星張紫妍來。張紫妍自殺九年后,案件被重新調(diào)查,沉冤得雪,也算是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我姐呢,我姐的仇誰來報?
萬春來的老板娘在哪?我要殺了她!我拿拳頭咚咚捶著桌子,咬牙切齒。放心吧,老天已經(jīng)報應她了。江海淡淡地說,小竹死后不久,她也死于一場莫名其妙的車禍。
你姐死了,我也死了好幾個死。可我還得活著,還有八十老母在堂,我連死的自由都沒有。好歹我還能喝酒,有喝醉的自由。江海笑了,比哭還難看,讓人毛骨悚然。
馬小竹埋在翡翠山腳,我買了幾刀火紙燒給她就回了,在回來的火車上,我感覺自己被抽掉了筋骨,只剩一攤臭皮囊。當然,我尊重馬小竹,把她留在了裴里翠這個山青水秀的小城。有江海陪著,我想她不會太寂寞。
三
腰痛得厲害,腿痛得厲害,我這蝸牛爬式的行進,什么時候能到拖藍城?我跺跺凍得發(fā)麻的腳,攏起雙手朝手心呵氣。焦急回望。有輛中巴滑過,停前邊不遠處,我一下子興奮起來??隙ㄊ撬緳C動了惻隱之心。感謝上蒼!感謝如來!感謝觀世音菩薩!我一邊在心里胡亂地喊,一邊慌慌地跑,眼看就要夠著車尾巴,中巴發(fā)動了。等——等——我!我大喊,聲音在空中打了個旋,跌落地上摔得粉碎,像一件瓷器。中巴絕塵而去,車尾氣與蹈起的塵土鉆進我的嘴我的眼我的鼻我的耳朵。我無力地倒在路邊,大放悲聲。然而,誰又能聽見我的哭聲呢?一輛輛大車小車疾駛而去,只有風,風聽見了一個男人的鬼哭狼嚎。然而,我算一個男人嗎?一想這個問題,我就茫然。
勿庸質(zhì)疑,我姐的死與我不無關系,純粹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要從我姐這個角度說,我真算不上一個男人。一次我喝了酒,耍酒瘋,又哭又笑。蒲蘭摟我肩安慰,說馬良你別這么說,要不是你,這學我能上到今天?
馬小竹失蹤后,我和蒲蘭的日子一下子跌下水平線。我們在學校申請的助學金,相比于龐大的學費生活費,實在是杯水車薪。無奈之下,我在學校打工,可學校那么幾個商店,僧多粥少。我只好批發(fā)一些日常用品到學校出售,賣過水果,賣過手機卡,也賣過衛(wèi)生紙、衛(wèi)生巾。一個男生賣婦女用品,有時難以啟口,有些文靜女生也羞于過來。我只好置辦了一身粉色裙裝,買了個假發(fā)套,把自個兒男扮女裝。把臉抹白,把唇抹紅,把胸罩塞滿絲棉緊勒胸前,踩著細細的高跟鞋,再加上一頭披肩長發(fā),居然頗有淑女范。最搞笑的是,有大一高個子男生迷上了我,天天跑來與我啦呱。尖著嗓子說話,本來就累,又怕他識破,只好跟他大談我的男朋友。
最悲哀的是,某個周末蒲蘭一聲不吭來了,蒲蘭拿起一包安爾樂衛(wèi)生巾問價,又指一包貓王衛(wèi)生紙問價,問就問吧,卻偏偏掏出手機開始聯(lián)系男朋友。手機在我身上叮呤作響,蒲蘭蘭眼睛一下瞪得溜圓,既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我苦笑,說實是無奈之舉。
大學畢業(yè)后,我去一家瓷器生產(chǎn)廠家應聘,結(jié)果讓去燒浴盆。那溫度,我全身的皮膚被烤得嗞嗞叫,雖然有防護,我也清楚地感覺再燒兩天自己就要給廢了。如果老馬家的命脈斷在我手里,到了那邊,有何面目見爹媽?一念及此,第二天我就辭工。當家教、當代課教師、去干流水線,此后經(jīng)年,我的日子顛沛流離。蒲蘭比我好過不到哪里。我們決定考公務員。走這條光明大道的暫且只能一人,困頓的生活容不得兩人一同任性。我盯著蒲蘭說,砸鍋賣鐵我也支持你!蒲蘭含淚,說馬良,你真好!嗯,我考出去就返來供你。蒲蘭走進一家收費高昂的培訓學校,全天候應考培訓,一年兩萬八千塊的學費,差點把我的腰桿子壓彎。幸好蒲蘭爭氣,第一年敗北,卻在第二年考上市級公務員,進了市稅務局干文秘。我在一家機械廠三班倒,公務員之夢擱淺在黃沙灘。蒲蘭吃了行政飯后,開始跟我談房子談車子談化妝談首飾,獨獨忘了我們的相約。
我這才曉得愛情對于一個窮小子是多么奢侈的事情,盡管我們有那么多年的感情基礎,盡管我們擁抱接吻上床,把該干的事都干了個遍。
車子房子首飾化妝品,都是禁區(qū),那兩毛錢工資不允許我去染指。我成天給蒲蘭打哈哈,要么轉(zhuǎn)移話題,要么柔情以待。時間久了,蒲蘭見我的愿望就沒那么強烈了,就說上個禮拜,明明說好一起去周老大餃子館吃飯,我都到地頭了,她卻微信,說他們副局長請客,她來不了。操他媽的小白臉,動不動拉著蒲蘭加班,加班就罷了,還動輒一起出差。蒲蘭說他們副局叫馮濤,這個馮濤讓我寢食難安。房我不敢想,車我不敢想,貴重首飾我不敢想,賣了駕駛證上的分我可以給心上人買套化妝品做生日禮物。再不修葺,我擔心多年辛勞是為他人做嫁衣。駕校是去年蒲蘭拿第一個月工資后替我報的,說是送我的生日大禮包,現(xiàn)在我賣了分給她買生日禮物,也算投桃報李。對,十一月初六,她的生日就在今天。此時,蒲蘭在干嗎?會不會與那個小白臉相約紅房子西餐館,馮濤手捧玫瑰,擁她唱happy birthday to you?
一念及此,我感覺脊梁骨又被人猛擊了下,全身癱軟。夜,依舊很冷,很黑,好半天我才抹抹眼睛,繼續(xù)一瘸一拐前行。
我和小廣告上的老黃牛,約在城東一家交警隊。接上頭,光頭一見我就說,你是馬良?我說我是。光頭嘎嘎地笑起來,你的神筆呢,拿出來給咱爺們畫座金山唄?我一愣,這才記起小時候?qū)W過神筆馬良的故事。我苦笑著攤開兩手,說要有神筆哪還會計較這兩毛錢。光頭伸手,我把駕駛證和身份證一并遞了過去。光頭返手遞給一個年輕小伙,小伙上機操作。處理完畢,我們一起走出大廳。小伙子把駕駛證和身份證扔給我。我拾起兩證,囁嚅著問光頭,大哥,錢呢?光頭頭也不回,說跟我們?nèi)ャy行。
我跟著光頭上車,車一路疾駛,把天跑黑了,就來到了這遙遠的郊外,來到先前的刑場。光頭把我扯下車,扔給我二百塊錢。我剛一抗議,就發(fā)生了開頭那一幕。
夜很黑,夜真的很黑,又累又餓的我倒在路邊。仰望著黑漆漆的蒼穹,心中驀然出現(xiàn)一處深不見底的懸崖,我命令自己,跳,你給我跳!我看見自己變成了一只風箏,牽著斷線,以優(yōu)美的姿態(tài)朝谷底飄去……
“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手機鈴聲在這樣的夜晚,清脆又驚悚。是蒲蘭。蒲蘭帶著哭腔說,傻子,大半夜的,你跑哪了?我還等著你給我過生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