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杰
摘??? 要: 司馬光《書儀》中制定家禮的原則是既以經典為本又從俗適用。首先,司馬光從六經和其他經典中重新發掘禮儀精義,復興儒家的禮樂精神。其次,司馬光制禮始終秉承“以俗合禮”“以禮化俗”的原則,對于合乎民情、有利教化的民俗,采取與時俱進的吸納態度,對民間惡俗及不利于家庭和諧和國家治理的民俗,采取堅決抵制和反對的態度。
關鍵詞: 司馬光??? 《書儀》??? 家禮??? 宗經??? 從俗
宋代最早編撰成書且體系完整的家禮著作當是司馬光的《書儀》,本書是北宋家禮發展史上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在宋家禮發展史上起著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自經典地位確立之后,五經就成為統治者制禮的重要依據,司馬光制家禮繼承前代制禮者宗經的傳統,同時極具見識地根據時代發展的需要,對古禮芟蕪存要,從俗順情地制定宋代家庭基本禮儀。雖然當時并不通行,然其制禮方式為后世家禮創制提供了范式,后世家禮大致都沒有跳出宗經與從俗的原則。
一、司馬光從經典中重新發掘禮儀精義,復興儒家的禮樂精神
(一)以儒家經典為根本依據。
從《書儀》冠、婚、喪、祭的基本框架來看,司馬光以《儀禮》為主要參考,在禮經中,《儀禮》為士禮系統,基本程序和儀式儀節與用于士大夫階層的家禮有著天然的契合。從《書儀》征引《儀禮》的文獻看,其中《士冠禮》《士昏禮》《士喪禮》《既夕禮》四篇征引最多。以冠禮為例,司馬光參照《禮儀·士冠禮》的基本程序,制定了冠禮儀節,程序包括占筮請期、戒賓宿賓、冠禮禮成、贊賓筵賓等部分,與《儀禮·士冠禮》的儀節如出一轍。在此基礎上,司馬光對冠禮的細節做了詳細規定,比如占卜的場所,主人、冠者、賓者的服裝要求,加冠者行禮前如何準備、如何行禮及依行禮者身份確定方位等。
《書儀》不僅依據《儀禮》定儀則,還參考《春秋》《禮記》《孝經》《周易》等經典對其所制定的儀則加以論證,使其制定的儀則更加有理有據,如《書儀》卷五:
疾病遷居正寢,內外安靜,以俟氣絕,男子不絕于婦人之手,婦人不絕于男子之手。注云:“《春秋》書‘公薧于路寢,禮之正也。《士喪禮》‘死于適室,注‘正寢之室也,曾子且死猶易簀,曰:‘吾得正而斃焉,斯可矣。”[1](47)
司馬光對其所定儀則進行論證時,所征引的都是儒家經典中的范例,帶有明確的目的性,是在甄別的基礎上以“注”的形式列于儀則之后,這就使《書儀》帶有鮮明的經注色彩[2](85)。司馬光對經典的解讀一方面為家禮制定提供了確切的依據,另一方面體現了傳達儒家禮樂精神、致力于復興儒教和有功于社稷的政治理想追求。
(二)兼收并蓄,旁及子、史及歷代儀注。
司馬光在制定家禮時,不僅征引儒家經典,還參考了《開元禮》《喪葬令》《五服年月敕》等國家禮典和朝廷敕令,甚至還有歷代私修書儀等,如《顏氏家訓》及劉岳《書儀》等。司馬光在使用這些文獻時,并不是簡單的引用,而是在比較的基礎上有所去取,如《書儀》卷五載:
既絕,諸子啼,兄弟親戚侍者皆哭,各盡哀,止哭。注云:“《開元禮》于此下,即言男女易服布素及坐哭之位,按《喪大記》‘惟哭先復,復然后行死事,復者,返也。孝子之心,猶冀其復生也,又布素之服,非始死所有,今并系之復后。”[1](47)
《開元禮》將“男女易服布素及坐哭之位”等儀節安排在“既絕”之后、“復”之前,司馬光認為不妥,因為履行“復”禮是為表“孝子之心猶冀其復生”,還未及行“復”,便開始“易服布素”確立“哭位”,無疑違背了“復”禮的精神,虛有其形式[2](85)。司馬光以深厚的禮學修養修正前代禮儀中的失當之處。
《書儀》注征引的文獻具有廣泛性,一方面為《書儀》中規定的儀式儀節增添了更多確切、可靠的依據。另一方面將征引文獻作為參照物,甄別出所引文獻中的不符合人情之處,在對比中凸顯《書儀》儀節的合理性。
(三)宗經旨在復興儒家禮樂精神,實現以禮治國的政治理想。
在《書儀》冠、婚、喪、祭四禮中,喪、祭禮所占的篇幅最多,卷五至卷十主要論述喪、祭儀式儀節,占全書內容的一半,可見司馬光對喪、祭禮儀的重視。這與儒家向來重視慎終追遠的觀念相吻合,也是儒家“家國同構”思想觀念的體現,反映了他復興儒家禮樂精神的追求。“家國同構”是指治國與齊家相互為用,君與父、家與國同構,以忠孝治天下,即“求忠臣于孝子之門”,從而維護自上而下的政治秩序。司馬光在其他著作中闡釋了“以禮治國”的政治理想:
先王作為禮以治之,使尊卑有等,長幼有倫,內外有別,親疏有序,然后上下各安其分而無覬覦之心,此先王制世御民之方也[3](11)。
古人有“事死如事生”的觀念,這在士禮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家禮屬于士禮,因此“事死”的喪禮與祭禮成為體現父子人倫關系的重要禮儀形式,正如孔子所云:“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4](13)在喪禮與祭禮的儀式操作中實現了長幼、尊卑、內外、親疏的區分,這正是與國家政治中的君、臣關系相同構的。可見,司馬光制家禮是站在維系國家統治秩序的高度,從政治家的視角考量禮對社稷的作用,是其個人政治理想之投射。
二、為切合實用,《書儀》對古禮有所刪減,芟蕪存要
彭林《中國古代禮儀文明》中說:“司馬光《書儀》的最大貢獻在于,對繁瑣的古代禮儀進行了大刀闊斧的刪減。”[5](311)表明司馬光《書儀》既存古禮之大要,又根據時代需要進行變化,極有見識,后世家禮格局無不仿此。
(一)從“五禮”變為“四禮”。
從目錄上看,《書儀》共十卷,除卷一表奏、公文、私書、家書外,卷二為冠儀,卷三、四為婚儀,卷五至九為喪儀,雖將祭禮歸于喪禮之中,但已經自成一卷,即卷十。除卷一書信外,《書儀》內容分為冠、婚、喪、祭四部分,“四禮”構成家禮的基本框架,“四禮”逐漸替代流行于漢唐的“五禮”,成為宋代之后禮學的習慣用法。陳來指出宋朝是中國禮學史上的一個重要分界,先秦至漢唐時期的禮文化是整體主義的,包含政治、制度、文化三個方面,宋朝以后的禮文化更強調適應宗族家族生活的“家禮”和“鄉禮”,宋之后家禮得到更大發展,特別是冠、婚、喪、祭四禮對后世影響很大[6](3)。
(二)《書儀》對古禮儀節有所簡化,以求簡便易行。
儀節謂儀禮的程序形式。家禮的起源雖然較早,但也是依據古禮程序而來的,古代禮儀不僅文古義奧,而且儀節繁復,不便在家庭中施行。《書儀》十卷重在家庭禮儀的程式,說明司馬光制禮的目的在于實用,為復興儒家禮樂精神和治理國家服務。因此,司馬光力求《書儀》簡便易行,全面刪減古禮,簡化儀節。如冠禮有宿贊冠者、請期、告期之儀節,《書儀》卷二:
前一日,又遣人宿賓,曰:“某將加冠于某之首,吾子將蒞之,敢宿賓。”對曰:“某敢不夙興。”注曰:“古文宿贊冠者一人,今從簡,但令賓自擇子弟親戚習禮者一人為之。前夕又有請期、告期,今皆省之。”[1](20)
據《儀禮》,主人筮賓、宿賓后為賓邀請一位贊冠者。司馬光認為,令賓從子弟親戚中擇習禮者一人為贊冠者即可,至于請期、告期等儀節皆可省去。《書儀》中常有“今皆省之”“今從簡”“且從簡易”等字眼,如《書儀》卷五:
古者小殮席于戶內,設床笫于兩楹之間。既殮,移于堂。今堂室之制異于古,且從簡易,故小殮亦于中間[1](59)。
又如《書儀·冠禮》有關醴禮之注解曰:
古者冠用醴,或用酒。醴則一獻,酒則三醮。今私家無醴,以酒代之,但改醴辭“甘醴惟厚”為“旨酒既清”耳,所以從簡[1](23)。
司馬光重視古禮,甚至偏愛古禮,《書儀》也參考征引了《儀禮》《禮記》和《開元禮》等經典禮學文獻,書中時見“今從《既夕禮》”“今從周制”“今從《開元禮》”的字樣,說明他也看到古禮儀節繁復難行。所以,他對古禮的儀節做了大刀闊斧的簡化,雖然簡化后的古禮在士庶階層中仍難推行,卻體現了司馬光折中古今、從俗順情、切合實用的變通意識。
三、從俗順情
司馬光制禮不僅繼承經典中的禮儀規范,還參考了當時的習俗,“從俗順情”是其重要原則。在《書儀》中,我們可見“今從俗”“且須從俗”“可從眾”的說法。司馬光《答懷州許奉世秀才書》中說:“光性愚魯,自幼誦諸經,讀注疏,以求圣人之道,直取其合人情物理,目前可用者從之。”[7](76)日本學者木田知生認為:“《書儀》多用《儀禮》《開元禮》以外,‘直取其合人情物理,目前可用者而從之。”[8](499)如他對結婚年齡的規定,認為男子十六歲至三十歲,女子十四歲至二十歲是合適的,不必完全拘泥古禮。再如親迎,《書儀》曰:“于胥婦之適其室也,主人以酒饌禮男賓于外廳,主婦以酒饌禮女賓于中堂,如常儀。”其后注:“古禮明日舅姑乃享送者,今從俗。”[1](37)司馬光于此不取古禮,而遵從當時風俗。其“從俗順情”的具體原則如下:
(一)對于合乎民情、利于教化的民俗主動吸納。
司馬光在《書儀》中吸納了合乎民情民意、有利于國家推行國民教化的民俗,體現了與時俱進的變通精神。比如加冠者的年齡,《書儀·冠儀》卷二載:
男子年十二至二十,皆可冠。注曰:“吉禮雖稱二十而冠,然魯襄公年十二,晉悼公曰:‘君可以冠矣。今以世俗之弊不可猝變,故且徇俗,自十二至二十皆許其冠。若敦厚好古之君子,俟其子年十五已上,能通《孝經》《論語》,粗知禮義之方,然后冠之,斯具美矣。”[1](19)
根據《儀禮》等禮書所記加冠者之年齡,認為男子應在二十歲;《左傳》記載魯襄公十二歲加冠。根據《禮記》《左傳》所載和民間冠禮的實際年齡情況,司馬光采取了折中的策略,認為冠禮之年齡,十二至二十皆可;若是敦厚好古之君子,年十五歲以上,且通曉《孝經》《論語》及粗知禮義規范,再行冠儀,司馬光認為這樣是最合適的。《書儀》卷二中不僅載有男子之冠儀,而且仿男子冠儀,規定了女子笄禮的程序,包含女子行笄禮的年齡、笄禮的主持人、女賓及戒賓宿賓之辭、行禮之堂室位置、女子的服飾等內容。《書儀》載有關女子的禮儀不止此一處,婚、喪、祭都有涉及女子之儀,這是對古禮的豐富與發展,也是司馬光“以俗合禮”“以俗化禮”之體現。
《儀禮》等古禮因年代久遠,不僅原文不容易解讀,而且許多禮儀所需禮器、堂室、服飾、儀節等在實踐中很難復原古禮。鑒于此,司馬光不僅對古禮進行刪減,而且根據民情民俗進行了變通,如冠禮的筮日儀節,《書儀》卷二載:
古者大事必決于卜筮。灼龜曰卜,揲蓍曰筮。夫卜筮在誠敬,不在蓍龜。或不能曉卜筮之術者,止用杯珓亦可也[1](19)。
司馬光認為,筮日儀節意在誠敬,卜筮的方式可以有多種,不必泥于灼龜揲蓍。另外,隨著時代的變遷,服飾的款式和面料也在發生變化,司馬光認為儀式所穿禮服應從俗從眾而不能照搬古禮,《書儀》載:“夏用繒,冬用皮。注曰:‘古者,夏葛屨,冬皮屨,今無以葛為屨者,故從眾。”[1](28)
為了順應風俗人情,司馬光不僅會變通古禮,而且增加一些禮經中沒有的儀節,如《書儀·冠禮》載:“主人酬賓及贊者以幣。注曰:‘端匹丈尺,臨時隨意。凡君子使人必報之。至于婚喪相禮者,當有以酬之。若主人實貧,相禮者亦不當受也。”[1])(23)為了順應民情,《書儀》中增加了行冠禮之后“主人酬賓”和“贊者以幣”之儀節,《儀禮》中并無此儀節。
(二)對不利于家庭和諧、國家治理的民間惡俗堅決抵制。
《書儀》雖有從俗順情的一面,但司馬光并不媚俗,《書儀》堅決抵制民間惡俗或與儒家禮樂精神相違背之“俗”,如《書儀》卷三敘述了民間婚禮中存在婚禮鋪房炫富的惡俗。司馬光認為,婚姻是“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也”[1](33)的家族大事,鋪房作為婚禮的一個儀節,雖然古禮中無此禮,但可順從民間禮俗,雙方父母可以為新婚夫妻準備日常所用床品、衣物和桌椅等物。但他對民間鋪房炫富態度持批判的態度,認為這是“婢妾小人之態”[1](33);此外,他痛斥借婚姻之名斂財的惡俗,認為此“乃駔儈鬻奴賣婢之法”[1](33)。這樣奢侈炫富式的鋪房或者嫁妝直接導致民間因嫁女而背負上沉重的經濟負擔,造成喜生男厭生女的不良傾向。這些都說明司馬光對不利于家庭和諧、國家治理的民間惡俗是堅決抵制的。
四、結語
從《書儀》制定的宗經與從俗原則來看,司馬光努力將禮文化的觀念形態向庶民階層推行,使世俗生活理性化、規范化,希望通過禮俗整合,使禮中有俗、俗中有禮,完成以禮化俗的教化任務,最終實現以禮治國的政治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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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南陽師范學院校級科研項目“司馬光《書儀》研究”(2019QN036)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