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民事行為能力 遺囑 有效性 精神病人 阿爾茲海默癥
作者簡介:張靚佶,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法院法官助理,研究方向:離婚與繼承。
中圖分類號:D925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20.03.284
(一)阿爾滋海默病患者訂立遺囑
阿爾滋海默癥,俗稱老年癡呆癥,是一種神經系統推行性疾病,臨床表現為認知功能下降、行為障礙、日常生活能力下降等。阿爾滋海默病多發于70歲以上人群,是一種老年人常見的疾病。根據2017年國家衛生計生委發布的“中國精神障礙疾病負擔和服務利用研究”項目的調查結果,我國65歲及以上人群阿爾茲海默癥患病率為5.56%,且患病率也呈上升趨勢。
經典案例一:李某與朱某系夫妻關系,育有朱1、朱2、朱3、朱4、朱5。2006年,李某與朱某在公證處各自立下公證遺囑,內容均為:1.如果自己先于配偶過世,則房屋中屬于自己的產權份額由配偶繼承;2.若自己后于配偶過世,則房屋由小兒子朱5繼承。2014年起,李某被醫院診斷為阿爾茲海默癥(中度)、中度認知障礙。2017年3月,朱某過世。同年4月,李某經公證處公證撤銷2016年所做的遺囑。李某去世后,五名子女為房產繼承事宜發生糾紛。原告朱1、朱2、朱3、朱4認為朱某過世后,屬于朱某的產權份額由李某繼承,又因李某撤銷了遺囑,故房屋應由原、被告5人均等繼承。被告朱5則辯稱,李某患有老年癡呆癥,認知功能存在障礙,其撤銷遺囑的行為應屬無效,房屋應由自己依遺囑繼承所有。
案件審理過程中,法院曾先后委托兩家委托司法鑒定機構對李某撤銷遺囑時的民事行為能力進行鑒定,但鑒定機構均以依據現有材料無法確定李某當時的行為能力為由拒絕受理鑒定委托。
被告朱5在審理中辯稱認為被繼承人李某生前在作出撤銷遺囑聲明時已不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但是未能提供充分、有效的證據予以佐證,故法院對被告朱5的上述主張未予采納。李某生前所患疾病并不必然導致民事行為能力的喪失。根據相關法律規定,經公證的民事法律行為和文書,應當作為認定事實的依據。考慮到兩被繼承人在訂立遺囑時必然經過了協商,達成了一致的遺愿,即為保障仍健在一方的房屋居住權,均明確先故世一方名下的產權份額歸仍健在的另一方繼承,但雙方的根本目的是最終系爭房屋歸被告朱5繼承。至于朱某去世后李某撤銷遺囑的行為即使有效,也不應動搖朱某的意思表示。故此,朱某的產權份額由朱5繼承,李某因撤銷李遺囑,故其產權份額由原、被告5人均等繼承。本案的最終判決結果為,房屋由朱5繼承60%產權份額,朱1、朱2、朱3、朱4各繼承10%產權份額。
從本案的判決中可以看出,因個體因素和病癥的發展狀況不同,患有老年癡呆癥并不能直接認定為不具有民事行為能力,處理類似老年癡呆癥患者的遺囑有效性問題時,首先推定行為人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再根據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對提出相反意見方的證據進行審查,當證據不足以證明遺囑人訂立遺囑時不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時,則依據現有證據依法作出判決。
(二)精神疾病患者訂立遺囑
精神疾病是由于人體丘腦、大腦功能的紊亂,而導致患者在感知、思維、情感和行為等方面出現異常。從法律規定來看,精神病人可能是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也可能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也可能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不能一概而論否定精神病人訂立遺囑的能力。
經典案例二:陸某與前妻育有二子陸1、陸2,陸某與前妻離異后與劉某再婚,又生育了陸3、陸4、陸5。2004年,陸某經醫院精神科醫師會診,被診斷為患有BPSD癡呆伴精神行為癥狀。2008年4月,陸某再次被診斷為老年性偏執狀態、老年性精神障礙。同年7月-12月,陸某因惡性淋巴瘤多次住院,在多次出入院小結中均載明其患有老年性精神障礙。期間,陸某于2008年8月立有公證遺囑一份,遺囑載明:在我去世后,我的一切財產均由我妻子劉某繼承。2009年2月,陸某死亡。陸某去世后,劉某又于2012年5月2日立有律師見證的代書遺囑一份,載明其個人應得的有權處分的合法財產由陸4、陸5繼承。2012年5月13日,劉某死亡。劉某去世后,陸1、陸2、陸3起訴陸4、陸5,以陸某患有BPSD癡呆伴精神行為癥狀、老年性精神障礙為由,請求法院確認陸某所立的公證遺囑無效,要求按照法定繼承分割陸某的遺產。審理中,兩被告辯稱,沒有證據直接證明陸某立遺囑時無民事行為能力,故應由劉某依遺囑繼承陸某的遺產,再由兩被告依據劉某的遺囑繼承遺產。審理中,法院委托司法鑒定被退回。
一審法院認為,在2008年7月-12月的多次出入院小結、會診記錄中均載明其患有老年性精神障礙,而陸某訂立遺囑的時間為2008年8月,在公證遺囑中未見有相關醫院出具陸某思維清晰、精神正常的證明,故難以確認公證遺囑為陸某的真實意思表示,最終法院沒有采納該份公證遺囑。二審法院維持原判。
由此可見,如果遺囑人長期患有精神疾病且病例及診斷呈現時間上的連續性,覆蓋到訂立遺囑的時間點,又無相反證據證明其具有民事行為能力時,除非醫療機構曾出具相關證明證明遺囑人精神狀態正常、思維清晰,否則難以認定遺囑人具有訂立遺囑的民事行為能力。
(一)司法鑒定
司法鑒定是指在訴訟活動中鑒定人運用科學技術或者專門知識對訴訟涉及的專門性問題進行鑒別和判斷并提供鑒定意見的活動。因司法鑒定具有專業性、合法性、確定性的特點。司法鑒定是法官判斷遺囑人訂立遺囑時的主要依據。
目前訴訟中委托的司法鑒定嚴格執行“一案一鑒定”的制度。在鑒定結論中,可見“xxx在本案中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表述,即鑒定結論僅針對本次訴訟,即使是相同涉案人的其他相關案件,也必須重新進行鑒定,不可進行類推。
因相關法律對遺囑有效性作出判斷的時間節點為“訂立遺囑時”這一特定時間點,但并非所有案件中遺囑訂立的過程都會進行全程錄音錄像,由于遺囑時間與鑒定時間年代跨度較大等因素,依據現有的科學技術手段,僅憑遺囑本身難以確定遺囑人行為時的認知水平、精神狀況和行為能力,故多數此類案件無法進行司法鑒定。
(二)病歷及診斷
病歷及診斷結論的出具主體為專業的醫療機構和從事醫務工作的專業人員,因而和鑒定報告同樣具有專業性的特點。但這類材料僅能反映出某一時間段內遺囑人的身體和精神狀況,難以針對遺囑人訂立遺囑時這一準確時間點時的民事行為能力情況作出準確的判斷。
另外,患有精神疾病并不等同于沒有民事行為能力,有認知障礙也不能簡單理解為無法訂立遺囑。老年癡呆癥也不一定沒有民事行為能力,要結合病情發展階段而定。
(三)其他
1.遺囑人生前住所地的居委會證明。居民委員會是居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的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居委會通過不定期排摸,對所屬對社區居民的生活狀況和家庭情況有一定的了解。居委會民政條線包括了老年、殘聯、優撫等工作內容。當遺囑人為老年癡呆癥患者或精神病人時,居委會相關工作人員對此應當知曉。
2.鄰居的證人證言,作為除案件利害關系人以外與遺囑人接觸最多的人,鄰居直接清楚知曉遺囑人的生活狀況,能通過百姓最直觀的感受和日常認知對遺囑人的行為能力作出基本的判斷。但由于缺乏專業性,僅能作為法官了解事實情況的參考。此外,因鄰居多數不愿卷入其他家庭的內部糾紛,此類證據獲得難度較大。
3.社區民警的證人證言。精神疾病患者屬于社區內不穩定因素,社區民警對轄區內的精神病人的狀況需進行排摸和管控。對于嚴重影響周圍居民的正常生活的精神病人,社區民警有義務監督患者家屬將其送至精神疾病診療機構進行隔離治療。對于個別嚴重擾民的精神疾病患者和家庭矛盾尤其突出者,通常會有出警記錄和當時的工作記錄、詢問筆錄等,這類材料也對法院審判案件具有參考意義。
綜上文所述,當司法鑒定缺位時,無法確定遺囑人訂立遺囑時的民事行為能力,法院確認遺囑是否有效是個相當復雜的過程,法院作為中立的裁判者,怎樣才能最大程度上發揮司法能動性,盡主動調查之責,還原案件實情,法官如何形成心證,尊重有行為能力的遺囑人的真實意思表示,筆者有若干思考和建議。
(一)著力于遺囑形成時的證據材料
65歲以上的老年人如需訂立遺囑,建議尋找兩名以上無利害關系的見證人或專業人士,在訂立遺囑前對老人的民事行為能力進行確認,詢問日常生活基本問題以考察老人的思維能力和反應能力,并通過錄音、錄像等手段對訂立遺囑的全過程進行拍攝,封盤留存;如果訂立公證遺囑,需主動向公證處陳述既往病史,包括阿爾茲海默癥、腦梗塞、精神疾病史等,應由醫療機構出具相關民事行為能力的證明,方便公證處工作人員就此問題特別進行確認,這些材料今后都可能成為法院判決的依據。
(二)借力于基層居委、民警、群眾
當依據遺囑形成時的證據材料無法確定遺囑人行為能力時,建議承辦法官發揮司法能動性,打破辦公室看卷宗辦案的常規工作模式,進行實地走訪和取證。摸底居委會工作人員,了解遺囑人日常生活起居情況和基本家庭矛盾;詢問社區民警,調取公安系統內有關遺囑人精神疾病情況的檔案材料、相關走訪記錄或報警記錄;傾聽鄰居證言,詢問遺囑人日常生活狀態和左鄰右里眼中最為直觀的精神狀況。
(三)助力于專家意見
法官作為非醫學專業人員,在醫學專業領域存在知識盲區,唯有咨詢相關醫學專家才能得出更接近于事實的結論。對于遺囑人的病情,為遺囑人作出診斷的醫生是最有發言權的,不管是阿爾茲海默癥還是精神疾病,如果是長期患病者應該會有固定的就診醫院、醫生,法官可以電話聯系醫生或實地走訪,了解遺囑人所患疾病的具體癥狀、發展階段和對其民事行為能力可能造成的影響。必要時,也可以采取專家證人出庭的方法,彌補法官知識構成方面的缺陷 ,解決訴訟中的專門性問題,幫助法庭理解某些普通人難以理解的復雜的專業性問題。
綜上,患有精神疾病并不等同于沒有民事行為能力,有認知障礙也不能簡單理解為無法訂立遺囑,不可對阿爾茲海默癥和精神疾病患者的民事行為能力“一刀切”式地下定論。唯有立足于案件基礎事實,發揮司法主觀能動性,充分調查取證,使證據形成客觀證據鏈,達成蓋然性的標準,尊重有行為能力遺囑人的真實意思表示,方可最大程度上實現司法的公平正義。
參考文獻:
[1]中國裁判文書網,(2013)閘民一(民)初字第2108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