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蒙
(西南大學美術學院,重慶 400715)
在文學遭遇“圖像時代”的話題下,語言和圖像的關系問題成為諸多學者關注的問題。明代《天工開物》作為一部描寫古代工農業生產生活的一部科學巨著來說,其內容真實而生動,且該書配有大量的插圖,插圖簡潔生動,除專門對器物的介紹外,其中大多是對古代勞動人民生產生活場景的描述,是明代“無書不圖”時代背景下的優秀作品?!斑@本杰出的著作,顯示我們祖先已經在利用連環畫圖這種形式進行生產技術教育,而且已經達到頗為圓熟的程度”[1](P32)。無論是從語言敘事還是圖像敘事的角度來說,《天工開物》都有其獨特的價值,基于此,本文從《天工開物》“以圖插文”的表現形態、語圖的同時空并置以及語圖敘事的特征幾方面對其語圖關系進行探究。
明代初刻本 《天工開物》 是我國明末重要的科學著作。它是“中國的狄德羅宋應星寫作的 17 世紀早期的重要工業著作”(李約瑟語)。全書分上、中、下三卷,共十八篇,其文字與插圖均來自宋應星手稿,分別記載了我國古代五谷、紡織、陶瓷、采礦、冶煉、兵器、舟車、紙墨、珠玉等方面的生產知識,比較全面地總結了我國明末以前工農業生產技術的輝煌成就,反映了勞動人民的聰明才智和創造精神。作為一部科學巨著,純粹的文字描述會讓觀者晦澀難懂,縱使明白其原理,對于實物和工藝制作流程也是一知半解。而《天工開物》“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插圖,一個插圖一附,哪怕不寫一個字,等于幾千幾萬字。”(潘吉星語)這也正是這部著作的可貴之處。因其“插圖畫風古樸而真實”[2](P25),且記述的都是中國傳統的技術,對當時文字認知水平不高的普通老百姓的生產活動有著直接的指導和參考價值;對現在有一定知識儲備的人們來說,“其興味不亞于讀一部古典小說,因為讀者可以從這部書的文字敘述和插圖中看到古代前輩們在農業和手工業生產領域內如何辛勤勞動、創造社會財富的生動景象?!盵3](p24)正如“且夫王孫帝子,生長深宮,御廚玉粒正香,而欲觀耒耜;尚宮錦衣方剪,而想象機絲。當斯時也,披圖一觀,如獲重寶矣!”[4](P13)
《天工開物》這本書,全書共有插圖123幅,其中除“彰施”全章未有1幅插圖外,位于正文文中的有41幅插圖,正文末有82幅插圖,書中除“澄結糖霜瓦器”一圖是上圖下文的形式,其余均為單幅或兩頁為一幅,每一圖像皆有標題,圖中的主要器物或操作流程也有簡單的文字做以標注?!袄脝畏蚨喾牟鍒D,配上和畫面相適應的文字,說明勞動人民的生產過程”[5](P32),在某些章節中還有“具圖”、“具全圖”的字樣(圖1)(1)本文所用《天工開物》插圖均出自鄭振鐸《中國古代版畫叢刊》第三冊。,能夠直接引導讀者在閱讀文字的時候將思維轉向圖片。就插圖內容來說,其中描寫農具、窯、車船、火器等工具器物性的插圖總計39幅(另外,還有45幅插圖中展示了工具,這84幅圖總共展示了約78種工具,多分布在農產品及其加工領域和金屬鑄鍛領域);描寫農業或采摘為主的,技術含量低、主要表現作業活動場景的插圖為作業場景圖總計28幅;描寫手工業、制造業等具有一定技術含量的工藝過程插圖為工藝圖,計 56 幅。(見表1)(2)插圖分類引自羅玲玲,張慧《天工開物》科技插圖的圖學探析[J].長沙理工大學學報,2013年第6期。其插圖內容包括勞動人民生產生活的各個方面,可謂是畫面簡潔而內容詳實豐富,讓觀者在閱讀的基礎上有審美的享受,在審美的同時吸收知識,相互補充,共同增益。

按描述的內容分類
中國古代圖書自古即有插圖,徐康在《前塵夢影錄》中曾云“古人以圖書并稱,凡有書必有圖”。明清是插圖藝術的繁榮期,插圖與文本的解釋說明和互文闡發表現出語言和圖像的結合,在某些情況下,圖像比文字更具有表現力,能更加直觀地敘述事實與傳達意象。就此而言,《天工開物》的插圖“不僅僅是為了帶有審美性的愉悅所為,它們和相關的文字幾乎可以做到一一對照,因為準確性進而產生了一個連帶效應,就是實證。”[6](P1)如“水利”一文中對于筒車(圖2)的描述“凡河濱有制筒車者,堰陂障流,繞于車下,激輪使轉,挽水入筒,一一傾于枧內,流入畝中。晝夜不息,百畝無憂。”而在插圖中,對于“堰陂障流、水枧”等都有詳細的標注,使讀者能夠迅速便捷的認知此物,更直接地接受作者傳達的意象。 《天工開物》的插圖“通過語言對上述圖像進行造型描述的過程中表達出意義,這同時也是符號學關于“語-圖”關系的一般規定?!盵7]綜上,《天工開物》“以圖插文”的表現形態,使語言和圖像的共時并置于同一語言文本之中,從而使其語言和插圖藝術相互給予,相互映襯,收緊了文本和圖畫的距離,使之聯系更加緊密。

圖2 筒車
“語圖置于同一時空平面已有很長的歷史。漢代畫像磚石的畫面旁邊就刻有故事人物的名稱,早期的佛經插圖、歷史、實用類圖書均有語圖并置同一平面的現象。”[8](P130)《天工開物》作為一本實用類的工具書,其“以圖插文”的表現形態,使得該書文本和圖像共置于同一時空,且書中每幅插圖上皆配有文字,亦是將“語”和“圖”共置于同一平面。與小說插圖文本與內容所形成的“對話關系”[9](P141)不同的是,該書畫面上的標題和語言文字皆是對圖像內容的解釋說明。如“陶埏第七”中,關于瓷器燒造的敘述:“凡瓷器經畫過釉后,裝入匣缽(裝時手拿微重,后日燒出,即成坳口,不復周正)。缽以粗泥造,其中一泥餅托一器,底空處以沙實之。大器一匣裝一個,小器十余共一匣缽。缽佳者裝燒十余度,劣者一二次即壞。凡匣缽裝器入窯,然后舉火。其窯上空十二圓眼,名曰天窗?;鹨允r辰為足。先發門火十個時,火力從下攻上,然后天窗擲柴燒兩時,火力從上透下。器在火中,其軟如棉絮,以鐵叉取一以驗火候之足。辨認真足,然后絕薪止火。共計一杯工力,過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其中微細節目尚不能盡也?!倍诖善鞲G這幅插圖中(圖3),畫面中間為燒造瓷器的窯洞,畫面右下角有“門火先燒十個時足火從下攻上”的字樣,窯瓷上方又有“天窗十二眼后入薪燒火兩個時火從上足下共計火力十二時辰”的字樣,雖無任何標點,但行文卻有間隔,使讀者觀圖便知燒造瓷器的方法,同時通過閱讀文本,便可更詳盡的了解其方法,知曉其注意事項。由此可知,《天工開物》的圖像與文本是相互闡釋,互為補充。

圖3 瓷器窯 圖4 八大山人 竹石小鳥圖卷
題畫詩和小說插圖中也常體現語圖時空并置的狀態(圖4),但詩歌和小說插圖中的語言和圖像卻能夠體現出“對話性”。所謂對話,“是對立兩極遭遇時相互作用,最后達到一種具有再生能力的和諧狀態”[10](P28)。若是單純的“以圖言說”,則不會產生“對話”的效果,以原始巖畫為例,其畫就是語言,語言就是畫中所表達的內容,即用圖像表達其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二者為一體,互不分割,既為同一主體,便不存在“交流”一說,也便無法構成“對話”?!短旃ら_物》雖與原始巖畫不同,其語言文本和插圖共置于同一時空中,卻也無法體現出詩歌和小說插圖的這種“對話性”。書中的插圖,多是宋應星所觀所體驗而記錄下來的圖像,繪畫皆以線描的形式完成,沒有繁復的場景,古樸而簡潔,因書中插圖多以敘述農業作業場景和工藝生產為主,故而有較強的記敘性,再配以簡單的文字說明,使讀者能夠觀圖而知其意,更加明朗的知曉作者書中描繪的器物或者是作業流程。并沒有小說插圖中文字與圖像所產生的“隱喻”功能,所以也不會有“對話性”產生。
《天工開物》中的插圖目的是更方便與文本交流,二者相互聯系,互為補充,讀文可以觀圖,看圖可以補充語言所無法表達的畫面。如“乃服”一章中,共12幅圖,通過對制作衣服所需的材料、工具及過程進行了繪制,插圖寫實,皆有標題備注,有的圖中還有簡單的文字介紹,如此,一幅大型的制衣場景便盡呈現在讀者面前。而“乃服”一篇的文本從如何養蠶開始敘述到養蠶注意事項、制作絲車、治絲、彈棉、制成服裝等都進行了詳細的介紹,其詳細和精確度正好作為畫面所無法言明的補充。就此而言,圖像以其“再現性”反映了傳統的造物方式,達到了文字所達不到的表現力。而文字以其具體和精確性彌補了繪畫的不足。此外,該書插圖中,除卻對作業場景的寫實描繪外,還輔有花草樹木或者屏風等場景,諸如分金爐清銹底和沉鉛結銀等圖(圖5、圖6),圖中的花草樹石等景色在畫面中是“無害的”細節[11](P13),就畫面內容而言,其存在與否不影響作者

圖5 分金爐清銹底圖

圖6 沉鉛結銀圖
所傳遞的信息,但就繪畫的藝術性來說,這些景色的存在,增加了所繪場景的真實性,增加畫面的審美效果。綜上,將文字敘述和插圖置于同一文本,從時空觀來說,二者共時并置,文本和繪畫起到互相闡釋,互為補充的作用;從書籍本身來說,插圖的存在增加了裝飾性,同時提高了讀者的閱讀興趣?!短旃ら_物》雖然是一部工具類圖書,因其“以圖插文”的表現形態和語圖并置的特點,故而在語圖敘事的特征上也表現出自己的獨特性。
《天工開物》的語圖敘事具有明顯的特征,主要表現在文圖的程式化特征和插圖的圖文共置上。文圖的程式化特征不僅表現在文本中,圖像上也得以體現。首先文本的程式化主要體現在敘事結構的模式化。一是形式層面的程式化。《天工開物》全書共十八章,每章開頭皆以“宋子曰”作為引言,用以集中表達宋應星的思想和觀點,接下來便是正文。每章皆是如此,無一例外。例如:“乃粒”一章中“宋子曰:上古神農氏若存若亡,然味其徽號,兩言至今存矣......其何故也?”通過對“神農氏”的辯證思考,體現作者“貴五谷而賤金玉”的思想。“乃服”一章中,“宋子曰:人為萬物之靈,五官百體,駭而存焉。貴者垂衣裳,煌煌山龍,以治天下。賤者裋褐枲裳……天實為之矣。”此章依然是通過“宋子曰”表達出本章主要是記述衣服原料絲、麻、棉、皮、毛的來源、加工織造器具及技術。其他幾章亦是如此。二是敘述結構層的模式化。該書在對生產場景的敘述中,使用“總-分”的結構形式,引言中總述本章內容,然后正文中開始分別介紹其原材料、工具、注意事項等。此處具有最明顯表征的便是《天工開物》的章節目錄。全書皆是以“總-分”的結構來進行敘述。以此程式化的敘述方式,使人們對該項農業或手工業的作業流程及細節一目了然,能夠有最全面整體的認知,簡潔便宜。
其次,圖像敘事也表現出程式化,盡管書中的插圖都有其裝飾和美觀作用,但其主要目的仍是以傳播知識為主。故而,每幅插圖與文本相呼應,皆以介紹作業流程或器物為主線,每幅圖中皆配有文字,或以標題形式出現,或在相應的工具旁備注介紹文字或流程,圖像中出現的人物也不似小說插圖般有位置尊卑的區別,而是依據場景的需要存在,以寫實為主,沒有尊卑之分。例如:在元代全相平話的插圖中(圖7)“左卑右尊”、“左弱右強”是該插圖呈現出的圖像位置空間關系,而在《天工開物》一書的插圖中(圖8),畫面人物大小幾乎沒有差別,人物也沒有主次或強弱的空間對比,全書帶有人物的112幅圖中,人物關系皆沒有左右大小的對比。故而,作者繪圖,不為強調人物關系,而以介紹勞動人民生產生活的場景為主。雖說每幅插圖不似文本內容一般有“總-分”的敘事流程,但也是依托文本內容而相應的呈現各個場景和工具,作為具有“連環畫”特質的書籍來說,《天工開物》的敘事性和說明性是文本與圖像共有的特征。所以,作為一部工具書來說,其插圖的程式化描繪更能直觀的傳達作者意圖,例如插圖中云紋、水紋、火紋等樣式性的圖案(圖9、圖10),皆簡單明了,通俗易懂。

圖7 《三國志平話》之王允獻董卓貂蟬

圖8 瓷器汶水圖

圖9 云紋

圖10 水紋
此外,插圖中圖文并置的形式實現了圖像的再現功能和語言實指的相互切換,加強了人們對于信息的接受程度。根據索緒爾語言學理論,語言符號能夠自由準確地表情達意,在于“符號和所表現的概念之間的連接是完全任意的”,[12](P96)即“能指”與“所指”間聯系的任意性(3)依據索緒爾語言學理論“能指”即語言的聲音形象“所指”即語言所表達的概念。。這一任意性原則使得語言得到了充分的自由,從而使圖像作為虛指性符號的同時,語言能夠準確的表情達意。因為“用圖像清楚無誤地表達任何事情都是十分困難的”[13](P79-80),為了避免對于圖像內容的過渡解讀,因此,“語言文字的這一實指功能使其成了信息傳遞極為重要的方式之一”[14]。圖像因其再現性會吸引讀者對其進行欣賞和解讀,西晉陸機也曾明確指出:“丹青之興,比雅頌之述作,美大業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畫。”然而讀者在欣賞插圖圖像的同時,會因為圖像的虛指功能弱于語言文字的實指功能,轉而不自覺的將目光在標題或者附著的文字上停留以便于更確切的了解圖像所傳達的信息,如此,便實現了語言實指功能和圖像再現功能的切換,從而使圖像在語圖并置的形式中達到了優勢互補,強化了信息的真實和有效性。與單純的文字表述或者繪畫呈現相比,這種圖文并置的呈現更能夠加快對信息的接受和傳遞,《天工開物》因其語圖結合的形式,相較于其他只有文字的工具書而言,增加了自身的優越性。
綜上所述,明代初刻本《天工開物》插圖的古樸和簡潔性使圖像“言說”的功能得到了突出表現,其“以圖插文”的表現形態和語圖的共時并置使得該書語言和圖像的聯系更加緊密,增加了信息傳遞的有效性。同時作為我國古代有代表性的一部工具書來說,其圖文結合的方式為該書增益良多,雖然初刻本中仍舊存在許多問題,但其自身的價值無論對于古代科技史的研究還是對于工藝美術的影響都是非常值得重視的。筆者嘗試從語圖關系方面對《天工開物》進行探究,希望對《天工開物》在當代的傳播貢獻自己的綿薄之力,如有不足之處,歡迎各位同道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