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柄睿
東漢末年天災頻發、疾疫流行,民眾生活苦不堪言。豪強競逐與土地兼并,加劇了普通百姓的負擔。漢靈帝中平元年,不滿于殘酷社會現實的民眾,匯聚在天師道的旗幟下,以張角為首領,著黃巾而起義,掀起了反抗東漢統治的大運動。黃巾起義雖然很快被鎮壓下去了,但是東漢的統治也一蹶不振。朝堂上宦官與外戚的平衡被打破,他們的斗爭迎來了一次總爆發,并最終導致了東漢政權的名存實亡;地方上各種力量并興,割據為王,群雄逐鹿的局面再一次出現,由此揭開了三國時代。
黃巾起義的爆發標志著東漢的社會矛盾已經非常尖銳了。但是在洛陽的宦官集團并沒有意識到東漢社會的危機,依舊我行我素。
漢靈帝重用張讓、趙忠等中常侍,他們“封侯貴寵,父兄子弟布列州郡,所在貪賤,為人蠹害”。郎中張鈞指出,張角之所以能夠號召起廣大民眾,關鍵在于中常侍們“多放父兄、子弟、婚親、賓客典據州郡,辜榷財利,侵掠百姓”。正因為百姓之冤屈無所告訴,所以才謀議不軌。聽到這樣的話,漢靈帝反而斥責張鈞“十常侍固當有—人善者不?”張讓授意御史誣陷張鈞學黃巾道,拷問致死。實際上,張讓等人并非漢之純臣,他們反而與張角有所聯絡,預作身后計。宦官們以黑為白,指鹿為馬,善誣作惡,以佞為忠。東漢末年的政治,競然如此荒誕。
這之后,宦官們更加肆無忌憚。他們趁著重修洛陽南宮的機會,征發郡縣材木,借機聚斂。漢靈帝出身貧窮,登基后大肆賣官。他要求遷轉官吏按照職務高低繳納費用到宦官處,名日“助軍修宮錢”。靈帝甚至說出“張常侍是我父,趙常侍是我母”的話來。凡此,均為執政的外戚和有正義感的士人所不滿。
漢靈帝駕崩后,由外戚大將軍何進輔政。何進是屠戶子,出身卑微,有殺宦官以收天下人望之心。這時,代表著士人之心的中軍校尉袁紹同樣建議何進誅殺宦官,二人一拍即合,外戚與士人站到了同一戰線上。
至于如何誅殺宦官,士人與外戚發生了爭執。袁紹本來建議何進挾帝舅之威,率兵直接將宦官殺盡。何進之妹何太后卻顧忌宦官勢大,不能一時盡除。在此猶豫之際,袁紹又建議何進召集四方猛將帶兵來洛陽,造成清君側的聲勢,迫使太后同意誅除宦官。
袁紹的這個主意實在是昏庸透頂。主簿陳琳就認為何進此時誅殺宦官乃是順天應人之舉,倘若連接外兵,則會面臨強者為雄、授人以柄的危險。歸根結底,何進只有暫時的權勢而沒有真正的才能,憑借皇帝新死的過渡階段,還能做幾件隨心所欲的事;倘若將各地豪杰召至京城,大家發現何進不過是個空架子,難保不會另起事端。
何進的弟弟何苗更是懦弱,他勸說何進,你我本來出身貧賤,依仗宦官之力方有今日之富貴;國家大事談何容易,不如與宦官講和。
何進的猶疑給了宦官喘息的機會。張讓等人詐稱皇太后有詔,誘何進入宮,將其挾持。何進死前,聽到宦官的詰問“天下憒憒,亦非獨我曹罪也”,“卿言省內穢濁,公卿以下忠清者為誰?”雖是強辯,卻也不無道理。
張讓等殺死何進,袁紹等人率兵入宮殺盡宦官,宦官與外戚的斗爭終于以兩敗俱傷而收場。此時董卓已經來到洛陽,接收了勝利果實,并且控制了朝政。他面對的是一個既沒有外戚也沒有宦官的新格局。
董卓宰制朝政,引發了士人的不滿。董卓自知要在朝中立足,必須團結士人。于是他先為陳蕃、竇武及黨錮之禍波及的諸多士人恢復名譽和爵位,擢用他們的子孫。董卓還將士人安排在朝中和地方上做官,比如伍瓊、鄭公業等人做了侍中、尚書,韓馥、劉岱等人擔任了刺史。
董卓如此安排,沒有收到人望,反而起了反作用。他安排的地方官甫一到任,就組織兵力反對他。因為董卓畢竟不是士人出身,士人們此時矚目的領袖,乃是袁紹。
袁紹是袁安的后裔。他深知在漢末外戚、宦官并逐的時代,遵守名教方能獲得最大的道德力量。果然,袁紹為母親服完三年喪期后,又為在自己幼年時代就去世的父親追服了三年喪。六年的廬墓生活一定是孤單枯燥的,可此舉與宦官和外戚聲色犬馬的生活形成鮮明的對照。更何況袁紹出生于一個四世三公的家庭,本就是貴公子,能夠如此砥礪名節,實在是大有抱負的青年。當袁紹結束喪期移居洛陽時,拜訪追隨他的人充滿街陌。加之袁紹容貌不凡,與士人相接時又能傾心折節,因而大為天下士人所激賞。
董卓控制朝政時,要行廢立事,袁紹表示異議。董卓說道:“豎子敢然!天下之事,豈不在我?我欲為之,誰敢不從!”袁紹也勃然怒道:“天下健者,豈惟董公!”從此流亡冀州。董卓懾于袁氏為士人領袖,任命他為渤海太守。以渤海為基業,袁紹連接袁術、韓馥、孔仙等地方實力派起兵反董。袁紹被諸人推舉為盟主,成為士大夫們公認的領袖。
袁紹代表了漢末士大夫階層,他們多為地方豪強大族,恪守禮法,舉止動作都要合于儒家道德。這一批人坐而論道很有一套,在朝廷上仗義執言也很了不起,可行軍打仗非其所長。東漢末年長期的政治斗爭中,士大夫階層—直處于劣勢,他們并非沒有參與政治的機會,事實證明,他們無力改變東漢政治的混亂局面。袁紹的登場,同樣不能帶來多少起色。
袁紹的聯軍中有曹操。曹操也是貴公子,他的父親曹嵩是大宦官曹騰的養子,所以曹操名義上是宦官之后。在重視名節的東漢末,宦官之后的出身帶給他的只有社會上的鄙視。曹操偏偏不愿意頂著宦官之孫的名義茍活于世,他20歲舉孝廉為郎,除洛陽北部尉,即負責首都北部區域的治安。漢靈帝寵愛的小黃門蹇碩的叔父因夜間出行而違法,被曹操抓獲,當即棒殺。換言之,曹操雖然出身宦官家族,但他本人有明確的是非之心,不愿與宦官同流合污。
進一步講,出身雖然不很光彩,但是曹操為人干練明敏,不像士人那樣受很多條條框框的限制,在亂世中有很大的回旋余地,這樣反而能干出一番大業績。陳寅恪先生總結說“士大夫貴仁孝,而閹宦則重智術”,很可以概括袁曹的區別。
反董聯軍一事無成,內部反生許多嫌隙。董卓死后,群雄并起,曹操、袁紹這對過去的盟友隔黃河為限,雙方的對立不僅僅是軍事上的,更是政治上的。袁紹代表的儒學大族要求維護豪強利益,施政尚寬,實際上走的還是東漢的老路。曹操代表的一派要求加強中央集權,施政尚嚴,侵奪了大家族的利益。
經過官渡之戰,曹操擊敗了袁紹,此后又統一了北方,代表著加強中央集權的主張一定程度上得以實現。不過,豪強勢力已經發展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曹操在世時尚且能憑借個人威勢對其加以限制;曹操死后,豪強的力量終于突破重重禁網,成為左右時代的決定性因素。
漢末三國的歷史經由各種曲藝形式得到傳唱,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根深蒂固的英雄史詩。人們基于忠奸善惡的價值判斷,形成了對那個時代的主流認識。如果注目于當時的歷史情況,可以發現魏蜀吳三國建立在近似的社會基礎之上,雖然不同政權內的問題表現形式不同,其實質卻是一致的。
曹丕、劉備和孫權建立的割據政權雖然有各自的區位優勢,但面臨的共同問題有兩個,其一是豪強大族的分離傾向,其二是勞動力的匱乏。哪個政權能比較好地解決這兩個問題,哪個政權就能在競爭中處于優勢。
曹魏土地廣大,但人口卻稱不上眾多。曹操詩作稱“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曹丕詩稱“喪亂悠悠過紀,白骨縱橫萬里”;曹植詩言“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父子兄弟三人經行中原,目睹的竟是這番景象,令人心懷感傷。不得不說人口減少和社會生產的倒退是東漢末年動亂的惡果,在此基礎上建立的曹魏政權必須抓緊恢復生產。
曹操曾推行屯田。本來屯田是漢朝在邊境地區實行的辦法,士兵戰時作戰,閑時生產。面對中原荒蕪的現實,曹操將屯田的辦法移到了內地。他先在許昌周圍開墾土地,后來又將此制度加以推廣。屯田分為軍屯和民屯,民屯中政府與民眾的收成分配其實維持了漢代的租稅比,可以說剝削并不是很酷烈。
曹操還實行了士家制度,所謂士家就是兵戶。兵民異籍,一人當兵,父死子繼,世世不易。這個制度無疑非常殘酷。自耕農為了逃避戰爭,往往選擇依附到豪強名下,成為依附民。豪強與政府搶奪勞動力,是當時很嚴重的社會問題。
割據江南的孫吳政權同樣面臨豪強林立及勞動力不足的問題。所不同的是,孫吳政權在江南根基不深,也缺乏曹操那樣的強大實力,加之江南地區發展水平較中原為低。于是孫吳采用的辦法就是承認豪強的既得權益,與他們聯合統治。至于勞動力不足的問題,則通過征伐山越,迫使隱居山中的漢民和各少數民族遷居平地來加以解決。
蜀漢政權的基底是荊州豪強,劉備征服益州之后,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如何協調荊州來的豪強——“客”與益州當地豪強——“主”之間的矛盾。劉備臨終時同時將諸葛亮和李嚴任命為顧命大臣,當然就是以二人分別作為“客”和“主”的代表加以平衡。
三國的建立根源于漢末的特殊歷史情形,又由此衍生出了新的問題。曹魏政權最終被代表世家大族利益的司馬氏政權所取代。西晉雖然重新統一全國,但是它的統治力卻不能恢復到漢或者曹魏那樣。
(選自《學習時報》2019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