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紅
我18歲之前生活在江西銅鼓縣的永寧鎮,小鎮位處羅霄山脈北段,是縣政府所在地。縣城在大山的環抱中,我以一顆青春心靈的全部熱望,渴慕著外面的世界。
1980年代中期,經由考場上兵不血刃的拼搏,我來到南京大學。大學二年級,我開始嘗試寫小說,那時青春期的記憶還很鮮明,心里貯存了許多情緒與念頭,一些人物一些故事,它們都奔突著要尋找出口。我寫了一批少年題材的小說:《白楊樹成片地飛過》《為什么不長大》《鮫人淚》《高三那一年》等,發表在《少年文藝》和《兒童文學》上。
仿佛從一開始就注定,我寫作是為了傳達那強烈的生命感受,我的寫作因此與我每一階段的生命歷程有著對應關系。
《白楊樹成片地飛過》,我個人認為是其中藝術上比較成熟的一個作品。這篇小說是一位女中學生的內心獨白,它源起于一個真實生活場景:高二那年我被選派去參加全國奧數競賽,自知考得一敗涂地,回程坐在長途汽車靠窗的座位上,心情沮喪。那條公路兩旁種植著楊樹,當我從沮喪中抬頭注視窗外,看到一排排楊樹迅即掠過窗口,一排排楊樹又滾滾撲來……
這幅畫面就此停留在我腦海中,成為整篇小說最重要的意象。我想寫出青春期的泥濘與掙扎,以獨白的方式剖析脈絡,坦承心曲。如同以強力斷開一面山坡,形成一個剖面,你看到土層、地下植物的根系、石塊,還有各種礦物和叫不出名字的雜質,一切如此清晰地出現在這個平面的剖面上。
這小說至今留存在很多讀者心中。我想給予它生命力的是那份真摯與勇氣,那種寶貴的靈魂的赤裸。小說的職責不是要做道德審判,而在于是否寫出內心的真實,那種復雜與糾結。
寫作“少年小說”的過程讓我對青春有了更切膚的理解。我以為那不是我個人獨有的情緒,許多少年人都有相似的體驗。成長過程中我所感受到的彷徨與痛楚,無數少年也正一點不遜色地經歷。這使我感到,青春恍如一個獨立的國度,這個國度的臣民,會有一些自己獨特的話語。
我不是一個太擅長虛構故事的寫作者,而且總是要在情緒沖撞、情感噴涌的狀態下才能寫東西。當青春期的記憶用完,我就沒法再寫青春的故事。與此同時,時光也推動我個人的生活進入種種新階段新狀態,這包括女兒的來臨,包括陪她慢慢長大的整個過程。這樣就有了第一本以兒童為主人公的小說《放慢腳步去長大》。
基本上,這本小說中的唐妮就是我自己,楊等等就是我親愛的女兒。
孩子們很辛苦,殘酷的競爭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他們要接受各種強化訓練,要面對同伴的競爭、老師的要求,以及回家以后,爸爸媽媽可能的吆喝斥罵。孩子們在承受著許多原本不該由他們過早承受的沉重。
然而,令我無比驚異與感動的是,人類尋求快樂的天性以及與生俱來的創造力,依然像石頭縫里的小草,擋也擋不住地要冒出頭來!在身體力行地陪伴一個孩子長大的過程中,我深深地為生活感動,為孩子們感動了。孩子們對于生活那種幾乎與生俱來的幽默感,他們感受快樂的能力,他們隨時隨地迸發出的創造力,常常令我驚嘆不已。
多年來我一直在做這個工作,就是將女兒隨口講出的一些話語,她的故事以及她講述的學校里的事情統統記錄下來。當這種記錄寫滿了一個又一個小本子,這樣一本小說差不多就呼之欲出了。
古靈精怪的小女生楊等等得到了許多讀者喜愛。小說出版十年來每年都要再版,成為暢銷書與常銷書。與此同時我升起了一個心愿:再寫一個小男生的故事。
2018年我出版了“親愛的小孩”系列—《唐栗子和他的同學們》與《唐栗子和爸爸媽媽》,主人公是唐栗子,一個羞澀、愛寫詩的八歲小男生。前者側重于校園生活,塑造了較為豐富的兒童群像;后者側重于家庭生活,試圖探討父子的相處。當然校園與家庭生活是不可能涇渭分明的,必然有交集與融合。
2019年,我出版新作《白色的大鳥》(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依然是書寫自己的童年,我的筆觸回到了江西永寧鎮。據說一個從來沒有寫過童年的人,不算一個真正的作家。我理解這話的意思是,童年是每個人生命的源頭,而寫作的一個重要目的是發現自我,那么去探索這個源頭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應該說我這個探索的時間有點晚,好處是經過時間的積淀,對童年、對生命又有新的認識、新的觸動。
《白色的大鳥》寫了六個月。前面兩個月我只做了一件事:在一個筆記本上把記憶中的童年片段記錄下來。
最先浮現在腦海的是那些自然界的事物:蔚藍的天空,變幻的云彩與光線,黝黑陡峭的巖石山,秋日山林枯草的香味,油庫門前盛開的木芙蓉—現在城市綠化得很好,到處可以看到鮮花,但在一個1970年代的縣城,一株開花的樹是令人記憶深刻的。
我拼命尋找童年記憶中的光影聲色,用文字記在本子上。
然后我開始挖掘情感記憶,把沉淀在生命深處的場景、故事、感受寫下來。都是片段,不考慮怎么連綴,怎么安排它們,只是盡可能寫下想得起來的一切。
第三步我著手構思情節主線,白色大鳥以靈感的方式從天而降。它既是小說中一樣切實的事物,又作為一種意象凸顯出來。故事輪廓逐漸清晰起來,我開始不停地把筆記本上的片段敲到電腦里,以種種方式組合起來:添加東西,調整次序,原先散亂的場景、故事、氛圍逐漸像水流匯入河道,有序地朝前推進。
整個寫作過程于我是一次有益的訓練。把記憶與想象、過去與現在都雜糅在一起,小說最終呈現出的面目,真切得讓人以為是我的自傳。哦,不!它們中當然有很多片段是我的真實生活,但總的說來,并非自傳。
我希望最后完成的小說承載了個人生命的歷史與時代的印跡,這種印跡已經若有若無,但我個人的起點就是這樣的,我的成功、我的失敗都能從童年中找到根源。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在寫作上最大的野心,就是想重新回到生命的源頭,探索我之所以為我,從而理解生命的意義。
迄今為止寫下的文字,猶如個體生命的一種線索,昭示著人生道路上漫長的摸索與跋涉。有時也在迷霧中。好在,我始終走在路上,并將繼續走著。
(作者單位: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