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文明形態的起源及其運動機制研究是人類面臨的重大科學問題之一,為此,許多學科都高度關注這一問題,《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就是享譽世界的名著??脊艑W作為研究文化及文明事象起源的優勢學科,當然也對國家文明形態起源的問題有著獨特的學術敏感性和自覺性?;乜粗袊脊艑W史,從王懿榮等發現殷商甲骨文,到安特生發現史前仰韶文化,李濟尋找夏墟及夏文化,史語所考古組發掘殷墟遺址,吳金鼎發現龍山文化,施昕更發現良渚文化,蘇秉琦通過陶鬲尋求周文明的來源,再到新中國考古界持續對夏、商、周,及龍山時代、仰韶時代的探尋和研究乃至國家設立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等等,展現出一百多年來中國考古學界對國家文明形態起源問題的苦苦求索。
中國考古學的三位大師—李濟、夏鼐、蘇秉琦—在學術生涯中都向社會奉獻了有關中國文明起源的獨到研究成果(《中國文明的開始》《中國文明的起源》《中國文明起源新探》)。三位先生有著不同的人生經歷、求學背景、學術理路和治學方向,但他們在中國國家文明起源這個問題上走向了“統一”。
這三部書的成書過程基本相似。李濟先生的書是1955年在美國華盛頓大學所作三次學術講演的匯集。夏鼐先生的書是1983年3月于日本所作公開演講的結集。1994年底,蘇秉琦先生擬應香港中文大學邀請去講學,但因病在次年初改由香港商務印書館總編輯陳萬雄邀請,與郭大順先生“談話”成書。三位先生是在不同時期和在掌握不同資料系統下對中國文明起源和文明形態所做的思考,因而在表達內容上呈現出很大的差異性,但是他們思考的深度和廣度卻有著類似的特點。
李濟先生認為現代中國考古學家的工作,“其一是有關中華民族的原始及其形成,其二為有關中國文明的性質及其成長”。他把探索中國文明起源的起始點放到蒙古人種形成和舊石器時代,指出鏟形門齒是蒙古人種區別于其他人種的一個特征,而這種特征從舊石器時代早期直到現在也從未中斷,為此,他說“究竟是哪個民族的人創造了古代中國文明?很顯然,就是從舊石器時代直到新石器時代乃至今天一直生活在東亞土地上的先民”,他特別認為,“討論早期的中國歷史應自新石器時代開始,新石器時代的華北從精神上和經濟上為定居文明提供了背景”。他認識到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都是研究中華文明起源的重要材料,認為彩陶民族的文化可能為夏朝所繼承和發揚。受資料限制,1955年李濟先生研究中華文明起源主要還是以殷商資料尤其是殷墟的考古材料為核心。
夏鼐先生同樣主張“探索中國文明起源,主要對象是新石器時代早期或銅石并用時代的各種文明要素的起源和發展”。與李濟先生一樣,夏鼐先生把中國早期文明的存在定位于夏商時代,認為“對于中國文明的起源,可以從殷墟文化向上追溯到鄭州二里崗文化,還有比這更古老的偃師二里頭文化,它們之間是一脈相承的關系”。他指出,新石器諸文化,如裴李崗文化、仰韶文化、廟底溝二期文化、河姆渡文化、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屈家嶺文化等為后來文明的誕生創造了條件。
在中國文明起源研究問題上,蘇秉琦先生無疑是集大成者。在《兩個怪圈》篇章中,他指出“考古學要想獨立研究歷史,探索出中華文化和文明的起源,就要建立本學科的方法論”。在《學讀天書》中,他提出“鬲,是中華古文化的一種代表化石,對于追溯中華古文化和古文明的起源與流變具有特別意義”,總結出“鼎鬲不同源,商周不同源”的考古尋根方法論。在《解悟與頓悟》中,他指出仰韶文化從它發現開始就和探索中華文化和中華文明的起源聯系在一起。在《條塊說》中,他運用“中國考古學文化區系類型學說”,把中國的數十種考古學文化分為六大區系,從而為中華文明起源“滿天星斗說”奠定了基礎。他認為,5000年前,已經產生了植根于公社、但又凌駕于公社之上的高一級的社會組織形式,這就是國家形態的出現,具有國家文明性質的考古學文化,包括良渚文化、紅山文化等。在《三部曲與三模式》中,他提出國家文明產生的三歷程“古文化—古城—古國”,三部曲“古國—方國—帝國”,國家文明三模式“原生型、次生型、續生型”,認為在距今5000年前,中華大地上有一個古國林立的時代。在《雙接軌》中,他認為東西方古代文明的發展大體同步。蘇先生總結說,中國歷史的基本國情是超百萬年的文化根系、上百萬年的文明起步、五千年的古國、兩千年的中華一統實體。
總之,三位先生都對中華文明的起源研究做出了歷史性貢獻。盡管他們研究的視角和成果有所不同,但他們又都對中國文明的特征發出由衷的贊嘆。如李濟先生:“中國是依然卓立于世界上的最古老國家”;夏鼐先生:“中國文明是獨自發生、發展,而非外來的,當然這并不排斥在發展過程中有時可能加上一些外來的因素和影響”。蘇秉琦先生說中國文化傳統的精華:一是中國人有一雙靈巧的手,精于工藝,善于創造;二是中華民族極富兼容性和凝聚力,“中國人這種偉大的民族精神力量,其根脈蓋深植于史前文化之中”。大概只有考古學家才會做出這一科學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