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馨榮
春花春草春風至,清風清雨清明時。博習醫院(現為蘇州大學附屬第一醫院)首任院長柏樂文及夫人的香山墓地,如今已成為醫院歷史文化教育基地,每年這時都會組織新職工來此祭奠緬懷。雖往事如煙流年似水,柏樂文醫生駕鶴西行久遠,但“柏好人”的形象,仍然活在博習人的心中。在這數十年間,讓我親聞親歷親見了博習人景仰先賢、慎終追遠的心路歷程。
一
柏樂文,美國基督教監理公會派往中國的醫學傳教士。1883 年11 月8 日,他與藍華德創建的博習醫院,正式開診收治病人。1884 年12 月,柏樂文回美繼續醫科學業,其間由曾從藍華德、柏樂文習醫的國人曹子實主持院務。1886 年1 月,柏樂文醫生學成回蘇州,擔任博習醫院第一任院長;1900 年,柏樂文為東吳大學首屆校董;1903年,兼任東吳大學教務長、醫學院院長。
1900 年義和團拳民事變時,各國傳教士及僑民均退至上海。柏樂文醫生不忍離棄滿院的病人,堅持留在博習醫院繼續工作。一日,柏樂文坐大轎出診,拳民包圍大呼:“打死洋人!打死洋人!”掀開轎簾,見是柏樂文醫生,就大聲喊:“是柏好人!是柏好人!不是洋人。”拳民離去,圍觀民眾見狀一哄而散。柏樂文醫生到蘇州才8 年,就得到本地人士的信任,成為“不是洋人”的洋人,與民眾和諧相處,獲得“柏好人”的名聲。自此名聲遠播,實屬不易,與其為人謙和善良密不可分。
1927 年春,因受時局和戰爭的影響,年老體衰的柏樂文醫生,于四月初奉上海領事之命,帶領全家離開醫院回美國。臨行前,東吳大學校長文乃史博士等眾人手捧鮮花前來送行,致辭稱贊柏樂文夫婦做善工45 年,如花之香、如花之鮮,將永留人心。
在回美航海途中,柏樂文患病并逐漸加劇,乃登岸住院治療,未幾,病愈。后登船繼續航行至美。回到美國的柏樂文醫生身染沉疴,居住佛羅里達州霍桑家中養病,1927 年12 月4 日下午病逝,享年70 歲。
在同一時段,地球另一邊的中國蘇州接到美國電訊,驚悉柏樂文醫生在美病逝,吳地人士無不扼腕悲慟。
1927 年12 月18 日,博習醫院假天賜莊圣約翰堂舉行紀念禮拜,到者為東吳大學及景海、振華兩女校師生。
1928 年1 月8 日,在宮巷樂群社召開追悼大會。追悼大會當日,天公不作美,大雨滂沱一整天。有資料記載:“然到會者不因風雨阻,各界人士敬送花圈挽聯者甚多。此可見柏醫生與吾蘇人士友誼之深篤矣。因紀念柏醫生昔日之功德,擬籌募救濟貧病基金兩萬元,充作救濟貧苦病人之費,又為永久之紀念以垂不朽。”
蘇州社會各界人士在籌備柏樂文治喪事宜的同時,對遠在美國的柏夫人及女兒一家極為關切,除當即發去唁電慰問外,還頻頻寄信,期盼他們早日回到中國,并希望帶回柏樂文的骨灰,入葬蘇州安樂園教會公墓。于是柏夫人及許安之夫婦來華之前,重新為柏樂文醫生舉行火化,將骨灰裝入在美友人所贈古銅瓶帶回中國。
1928 年8 月11 日,柏夫人母女及女婿許安之由美啟程,乘“麥金來總統號”輪船,將柏君骨灰銅瓶護送來蘇。9 月2 日下午3時,由東吳大學校長楊永清及貝哉安等百余人,赴東吳大學許安之寓所,請由柏夫人將柏君骨灰銅瓶遞出,由柏之摯友李伯蓮雙手敬捧至博習醫院。吊唁靈堂設在博習醫院門診大廳,靈堂供臺中央擺放著柏樂文骨灰銅瓶,四周擺滿鮮花,上方懸掛著柏樂文巨幅遺像,遺像兩側懸掛挽聯。地方人士前往吊祭者,日有數百。
吊唁活動結束之后,治喪委員會開始著手籌備葬事及建墓碑事宜。
1928 年11 月10 日,博習醫院全體人員及治喪委員等列隊,將柏君骨灰銅瓶恭送至葑門外安樂園,安葬于柏樂文醫生生前指定之墓穴。是日送葬之人不少,外埠之友人門生均來蘇會葬。在莊嚴肅穆的葬禮中,柏樂文醫生安息在安樂園教會公墓。
二
柏夫人,諾拉·凱特,是美國基督教監理會在華負責人藍柏之女,藍華德會督之妹,1863 年7 月29 日生于密西西比州。諾拉·凱特,1881 畢業于美國華特學院,成績優異、名列前茅,善彈琴、精油畫,天性喜愛兒童,畢業即到中國上海外僑學校任教,教授在滬英美兒童。不久,諾拉·凱特與柏樂文醫生訂婚。1886 年,諾拉·凱特的父母改任日本宣教士,是年10 月6 日,在日本神戶教堂,諾拉?凱特與柏樂文舉行婚禮。婚后,柏樂文夫婦返回蘇州繼續工作;1889 年1 月7 日生一女名為麗德,也是他們倆的唯一女兒。
柏夫人終身在華事工,對教會貢獻良多,受到衛理公會贊譽。她晚年生活是幸福的,她與女兒女婿生活在幽靜的東吳大學校園里,尤其是三外孫、兩外孫女給她帶來了歡樂。
1949 年6 月21 日,柏夫人患心疾住進博習醫院,美籍院長趙樂門醫生為其診視。相鄰的圣約翰教堂里,近百名東吳學生正在做畢業禮拜,身患重病的柏夫人知道女婿女兒正忙于公事,囑咐他們不要為自己操心,做好本職工作。此后一周內柏夫人兩次中風,半身不遂,吞食困難,在口不能言的情況下,仍索紙筆作書,致書遠方的親人,致謝身邊的醫生、護士,致謝捐助蘇州救濟貧困基金會的友人。7 月5 日,柏夫人安詳離世,享年86 歲。
是年7 月6 日,在蘇州安樂園三樂堂,舉行柏夫人喪事禮拜,同日葬在其夫柏樂文之旁。8 月3 日下午3 時,在東吳大學許安之教授夫婦寓所,舉行柏夫人追悼會。
三
柏樂文夫婦當年安葬的安樂園公墓,位于蘇州葑門外舊江防營操場。據《蘇州市志》記載:民國六年(1917)基督教會在葑門外西街置地50 余畝,建造的安樂園公墓,屬美國衛理公會管理。如今放眼望去,安樂園公墓原址,已是車水馬龍的莫邪路、鱗次櫛比的新村住宅區、繁忙的地鐵5 號線工地。
在西方,墓地不僅是人們靈魂的歸宿,而且是一種完整宗教思想的體現,其建制設計統一,并配有雕塑、花園等綜合設施。當年的蘇州安樂園公墓也不例外,墓場仿外國墳山布置,花木次第成蔭。墓場中央建筑禮拜堂一座,名曰:“三樂堂”;沿三樂堂周邊,有園丁室、崗位亭附屬建筑物等,禮拜堂前的寬闊甬道,直達安樂園公墓正門。園內墳墓排列整齊,其周邊青松翠柏,郁郁蔥蔥,一派安靜、肅穆的景象。
蘇州安樂園在“文革”中遭到沖擊,墓地損壞,墓穴搗毀,安樂園公墓蕩然無存,時為糧食局葑門倉庫、紡工系統倉庫、物資公司廢鐵倉庫、塑料四廠等占用。“文革”結束后,為落實中央有關政策和文件精神,蘇州市糧食系統、紡工系統等單位與蘇州市基督教三自愛國會, 簽訂安樂園墓地善后問題處理協議書,除給予一定的經濟補償(2.2 萬元)外,還在郊區征用山地,作為基督教所有之墓地。
由于蘇州安樂園公墓慘遭破壞,柏樂文夫婦之墓及博習醫院第三任美籍院長蘇邁爾之墓,自然也難以幸免。不幸中的萬幸,柏樂文夫婦的骨灰銅棺被好心人收藏,后由醫院保管;然而,1936 年3 月4 日實施土葬的蘇邁爾,就沒有這么幸運了,墓毀遺骨無存。
關于柏樂文骨灰銅瓶保管在院一事,老院長、骨科專家董天華教授發郵件告知我:“我是1982 年至1987 年間擔任醫院院長。當時在我的辦公桌內看到一個黃銅制成的高約25 厘米、直徑20 厘米的圓銅瓶。據說是Park(柏樂文)醫師的骨灰盒……大約在1986 年我曾接待過據說是Park(柏樂文)醫師的外孫女婿,是專門研究鳥類的專家,會見后他還要去南京工作。以后骨灰盒的處理情況,我就不清楚了。當時醫院原副院長諸榮恩教授還健在,可能他也參與此事,我不得而知。”
董天華教授郵件中提到的諸榮恩教授(1919—2006),也是我敬重的肺科專家,歷任蘇州博習醫院副院長、蘇州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副院長、江蘇省防癆協會副理事長、蘇州市基督教三自愛國會副主席等職。在他生前,我曾經多次聆聽賜教。1997 年1 月,應《蘇州醫學》雜志之邀,我采訪了諸榮恩教授,他對我說:“中國有句老話,吃水不忘挖井人,醫院奠基人柏樂文功不可沒。安樂園被毀之后,他的骨灰盒在我院保管,后來轉交給他的后人。1987 年4 月,我在香山公墓參加柏樂文夫婦重新落葬儀式,我院和市基督教三自愛國會都敬獻了花圈,上有挽聯:‘緬懷柏樂文醫生及夫人’。而土葬的蘇邁爾院長就沒有這么幸運了,遺骨無存了。”
四
在數十年歲月中,究竟是誰收藏了柏樂文銅棺?醫院是如何保管銅棺的?之后,如何轉交到柏樂文外孫女夫婦手中?何時在吳縣香山公墓落葬?等等,其中細節,由于我當年沒有細究,隨著當事人駕鶴仙去而塵封成謎。
2012 年冬季一期的英文雜志《TALES FROM RIDERWOOD》,刊登了柏樂文外孫女瑪格麗特撰寫的文章,題為:《與中國朋友重續蘇州之緣》。這是美國馬里蘭州Silver Spring 市Riderwood 社區作家協會定期發行的刊物。瑪格麗特1930 年11 月25 日出生于蘇州,是柏樂文最小的外孫女,文章發表的當年11 月22 日病故,享年82 歲。
柏樂文外孫女的這篇文章給了我以下信息:1973 年瑪格麗塔的母親病故,臨終前,她告訴女兒,堅信將來會有中國朋友與我們聯系。果不其然。1980 年,她接到來自中國的信。是她父母在蘇州好友的兒子寫的一封信,寫信人名為沈威廉。他希望瑪格麗特訪問中國,可以陪她去上海、蘇州,看看當年她的祖輩、父輩工作生活的地方,以及她本人曾經居住的場所。1983 年,柏樂文外孫女等數人到中國故地重訪。沈威廉到上海迎接,并帶他們到父輩當年任教的東吳大學(今蘇州大學)走訪,并將他們介紹給張夢白教授。沈威廉還帶他們參觀了博習醫院舊址(即瑪格麗特的舅公藍華德醫生和外公柏樂文醫生創建,時為蘇醫附一院)。瑪格麗特回美兩年后,張夢白教授寫信給瑪格麗特,告訴她一個令人欣喜的消息,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冒著風險將柏樂文銅棺收藏多年,現存放在你外公創建的醫院里。這一從天而降的信息,使瑪格麗特及家人無比感動。1986 年,當瑪格麗特的丈夫堂·麥瑟史密斯再次到蘇州時,在蘇醫附一院院長辦公室里,他看到了那個裝有骨灰的銅瓶。之后,他們的家人與中方相關人員開始商議重新安葬事宜。
瑪格麗特在文章中提到的張夢白教授,也是我熟識和敬重的學者,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研究天賜莊人文歷史時,曾與他多次交往并請教。他告知我:“1987 年4月,柏樂文外孫女夫婦來蘇,為其外公外婆骨灰重新落葬時,我也參加了。他們手頭有一本監理公會50 周年紀念刊,我復印了一本給蘇州市基督教會包谷平牧師,這本紀念刊對你研究天賜莊有用,你去找包牧師。”在談及博習醫院歷史和創始人時,他說:“柏樂文院長曾經給我看過病。他離院出診看病,坐在四個轎夫抬的大轎上,柏醫生自知身軀魁梧體沉超重,經常坐了一程,必定下來走一段路,目的是為了照顧抬轎人,蘇州人都叫他‘柏好人’。”
也許出于同樣原因,安樂園被毀之后,對柏樂文銅棺的去向當時未有人細究,使之來龍去脈成謎。張夢白教授最后的歲月,是在蘇大附一院病房度過的,我曾多次探望。2002 年7月26 日,張夢白老先生不幸因病逝世,享年92 歲。
在香山公墓,我仔細查閱了墓地檔案,檔案資料顯示:1985 年2 月5 日,柏樂文(雙穴),教會4 區19 排3 號;2007 年5 月30 日,墓地管理維護費已交至2017 年,繳款人威廉母。
瑪格麗特的丈夫堂·麥瑟史密斯發給我的郵件中寫道:“1987 年春天,我在南京師范大學教授鳥類學時,妻子來看望我,待了兩周時間。4 月12 日棕樹節禮拜天,我們在蘇州教堂敬拜之后,在醫院取了骨灰銅瓶,驅車到了香山公墓,墓穴、墓碑早已準備好,我們舉行了重新下葬的儀式。后來又去過墓地三次。最后一次是2007 年,當時我們帶著女兒和侄兒侄女,進行了一次‘家族傳承’之旅。”
2013 年是蘇州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建院130 周年,根據院慶工作部署,祭掃、重修了柏樂文夫婦之墓。2013 年3 月27 日上午,我們一行六人,懷著對醫院創始人柏樂文院長的敬重,抵達香山公墓。在教會四區拾級而上,到達19 排3 號時,一塊不足2平方米的墓地呈現在眼前。長方形的墓碑豎立在水泥砌成的臺面上,上面分別用英文和中文刻著“柏樂文醫生·夫人之墓”的字樣,還有基督徒特有的十字架標志,墓碑前面砌筑的正是安葬柏樂文夫婦骨灰的雙穴。環顧四周,柏樂文夫婦的墓地在中國人的墓地之中,如同他們當年融入蘇州社會一樣。整個墓地可以用“簡樸”兩個字來形容,唯一的區別就是中英文碑文。
2013 年5 月23 日,我將醫院重修墓地的征求意見函,發到柏樂文外孫女婿的郵箱,告知:“為了銘記我院創始人柏樂文的功績,醫院將在建院130 周年前夕,準備重新修葺柏樂文夫婦墓地。現征求你們的意見,如同意,請給予回復。”很快,柏樂文的外孫女婿堂·麥瑟史密斯就回復表示同意。
在得到柏樂文后裔同意后,我草擬了碑文及重修記并經醫院領導審閱修訂。
墓雙穴面板銘文:柏樂文,美籍醫學宣教士,博習醫院(今蘇大附一院)創始人,首任院長。在院服務45 年,救死扶傷,美名遠揚,蘇州人稱“柏好人”。柏樂文夫婦百年之后,安葬于蘇州葑門外安樂園公墓;1985年2 月5 日遷至蘇州胥口香山公墓。值此建院130 周年之際重新修繕墓地,以銘記奠基人之功德。蘇州大學附屬第一醫院,2013 年11 月8 日重修。
第一次攜帶墓碑銘文、墓地雙穴面板銘文,驅車到香山公墓管理處洽談重修事宜,香山公墓管理處初核重修報價13950元。
第二次驅車到香山公墓管理處落實工期和確定報價,根據領導指示,重修報價確定為13000 元,數字寓意與建院130 周年相吻合。香山公墓管理處表示理解認同。
第三次驅車香山公墓驗收時,發現墓地雙穴未作深埋處理,就將面板直接放在雙穴之上,遮擋了三分之一墓碑銘文。香山公墓管理處立即叫來兩名泥瓦匠返修施工。泥瓦匠在打開雙穴,取出柏樂文骨灰銅瓶時,讓我見證了昔日報章所描繪的“銅棺”,骨灰銅瓶上鐫刻英文及生卒年:“Dr.WiLLiam H.Park1858-1927”。當即我用手機拍攝收藏。驗收合格后,返回蘇州市區時已是華燈初上。
數日之后,我將重修墓地事宜及照片,發郵件告知柏樂文后裔,他們回函深表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