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四當齋藏書,在中國近代藏書史上,有著獨特地位與價值。齋主簡歷如下:章鈺(1865-1937),字式之,一字堅孟,又字茗理,別署蟄存,充隱,鷗邊等,晚號霜根老人。清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光緒二十九年(1903)進士,官刑部主事;光緒三十三年,入端方幕中,曾任京師圖書館纂修等職;辛亥革命后退居天津,以校書為業;民國三年(1914)應聘為清史館纂修,又講學于崇化學會十余年。
章鈺深知自己的藏書來之不易,故當其所藏達到十二篋時,便在篋面標以清嘉慶間著名藏書家陳鳣的藏書印文“得此書,費辛苦,后之人,其鍳我”十二字。陳鳣此印在藏書史上十分有名,凡珍秘之本,必鈐書上。章鈺藏書,又不同于純粹的古董家態度,他沒有將藏書視作秘玩,而是盡最大可能付諸學術研究之用。他最大的成就在校書,尤其是進入民國以后,每日丹黃不倦。據統計,章氏一生手抄、手校之書多達一萬五千卷,為近代校勘史上傅增湘以外又一抄校大家。
章鈺藏書將近50 年,四當齋所藏共三千余部,七萬余卷,雖無法與動輒數十萬卷的大藏書家相頡頏,但多抄本、校本,別是一種珍貴。章鈺故世后,其遺孀王丹芬將藏書全部捐贈給曾就讀的燕京大學。1938 年5 月,顧起潛(廷龍)先生為編《章氏四當齋藏書目》三卷,由燕京大學圖書館印行,時為書林嘉話,亦為學林矚目。
《章氏四當齋藏書目》目錄頁之前,印有一紙《贈與及寄托霜根老人四當齋遺書契約》,將四當齋藏書來龍去脈,以及捐贈之后的遺書使用要求,都規約得十分清楚,堪稱近代藏書家捐贈遺書契約的范本,對了解近代私人藏書捐贈流程也有相當參考價值。為此,酌加整理,轉錄全文如下:
贈與及寄托霜根老人四當齋遺書契約
立贈與及寄托契約:章王丹芬(以下稱甲方)為一方與私立燕京大學(以下稱乙方)為他方。
緣甲方 先夫霜根老人式之公,家寒力學,平時節衣縮食,遇有所余,輒以購書,自念得之非易,昕夕勤讀,并以“霜根老人四當齋藏書”命其積年所集,蓋取宋尤延之饑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衣、孤寂讀之以當友朋、幽憂讀之以當金石琴瑟之義也;先夫易簀遺言,即以藏書贈諸甲方,分配處分,由甲方定之。
甲方因念乙方學校之締造,其艱苦正與甲方先夫采集書籍相同,除略選留有其手澤及善本書數種,暫行寄托乙方保管以備傳諸后人外,其余悉贈乙方。
乙方茲承受甲方之贈與及寄托,并為勸勵勤讀計,愿保存藏書原用之名稱,由乙方另辟專室庋藏之。
乙方又為紀念霜根老人終身苦讀起見,愿將霜根老人生前所用文具書案等件,一并陳列。
因此雙方協議,訂定條款如左:
第一條 霜根老人四當齋全部藏書,依左列規定,分別寄托或贈與乙方:
(子)霜根老人手校書、手抄書暫由乙方保管,但甲方得先期具函并加蓋原約定印章,通知乙方,隨時提回其一部或全部;
(丑)善本書包括舊刻本及各家抄本,自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一日起,在乙方圖書館內寄托五年,期滿之后,繼續寄托或改作贈與及由甲方提回,由甲方尅期分別辦理;
(子)(丑)兩類書籍所有之校語或未經刊行之本,乙方得先征得甲方同意,隨時發表;但須載明“霜根老人手?!被颉八漠旪S藏本”字樣;
(寅)除(子)(丑)兩類所規定者外,其余各種書籍,完全贈與乙方。
第二條 在不能抵抗情形之下,對于四當齋遺書可發生之危害,除由乙方充分防范外,甲方不得有所異議。
第三條 (子)(丑)兩類投?;痣U費用,由甲方自行接洽負擔,保存上必須之修理費用,甲方依據乙方聲請支付單據,照數歸墊,每年結算一次。乙方如為保存四當齋遺書必須與乙方圖書館館藏圖書同樣易地存放時,其費用涉及甲方自留部分者,由甲方分擔。
第四條 乙方知甲方 先夫平生從事中國經史考據學術,其藏書自成一類,允于圖書館內或另一校室辟一適當部分,匯集排列,標明藏書原用名稱,并將霜根老人生前所用文具書案等件,一并陳列,以存其真。
第五條 乙方如將(丑)(寅)兩類書籍轉寄或轉贈其他同等學術機關,須先商得甲方同意。
第六條 四當齋全部遺書如甲方索借或已得甲方介紹前往借閱,乙方允予充分便利,此項索借或介紹借閱各事宜,乙方根據原約定印章辦理之。
第七條 點交事宜由乙方派員在甲方寓所辦理,甲方供給膳宿及一切便利。自甲方寓所至乙方圖書館之運費,由乙方負擔,并力謀運輸上之安全。點交清楚后短期間內,乙方將全部書籍目錄分別公布之。
第八條 本約一式共繕兩份,由雙方各執一份存照。
甲方:章王丹芬 率子元(群、善、美、義)
乙方:洪業、司徒雷登、田洪都
見證人:俞陛云、陳漢第、張克均中華民國二十六年十月二十三日
從這份章鈺夫人及后人與燕京大學所訂立的契約,確立了近代私人藏書有條件捐贈公共圖書館的一種范式,即寄托與捐贈同步模式。所謂“寄托”,即寄存與托管,是指私人藏書中有部分并未捐贈,而隨著捐贈部分一并交給受贈方保管,帶有暫時托付的性質。章鈺遺書中,有兩部分屬于“寄托”性質,一為章氏手抄本、手校本;二為部分善本書;其余的則全部捐贈。這三部分遺書,在契約中以“子”、“丑”、“寅”三類予以嚴格界定,相關費用承擔及權利約定都有明確認定。一紙寄托與捐贈契約,既有坦蕩的君子風度,又有精確的法律精神,令后世讀者既對章鈺捐書之舉感動,亦為燕京大學治校之謹嚴而生敬意。
除了這份契約的鄭重其事之外,章鈺遺書的寄托與捐贈之所以選擇燕京大學,既有學術因緣之故,也是極為明智之舉。章鈺逝世之際,正值日軍進占北平,北京、清華、師大等大學陸續遷往內地,只剩燕京、輔仁、中法等教會學校勉強維持。當時的燕京大學因為是美國基督教會募捐創辦,在日軍進占北平之時,“司徒雷登當即安排人員,不僅在校內旗桿上升起美國國旗,還在校門口懸掛出美國國旗,并以校長的名義向駐北平的日本占領軍當局致函,宣告燕京大學為美國的財產”,由此免受了日本侵略軍的騷擾。除此之外,章鈺長子章元善曾在著名的華洋義賑會任副總干事,與洋人、政客等社會名要往來頗多,這些交往友朋中也包括時任燕京大學校長的司徒雷登。非但章鈺早年求學于此乃注定一份學術因緣,更兼有章氏后人與校方高層的密切往來之交誼,贈書燕大也在情理之中了。
在北平淪陷之后,因為燕京大學的庇護,章鈺遺書暫得保全。但隨著1941 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美日兩國進入戰爭狀態,燕京大學也無法再充當萬能的“保護神”了,章鈺遺書在此期間已處于十分危險的境地。當時章氏家人除了章鈺的三子章元群獨居天津外,其他家人都已南遷,為了保護章鈺遺書,章元群利用其社會關系,四處托人打點關照這批藏書,甚至為此還驚動了不少日偽文教界人士,其中還包括周作人。章元群之女章秀女士整理的資料中提到此事:“日寇接管燕京大學時,要將我祖父藏書沒收運走,我父親經多位友人介紹,其中有天津金城銀行總經理王毅靈、偽冀東政府頭目殷同、偽聯合銀行總裁汪時璟、天津大收藏家張叔誠等人,直接找到當時偽華北政府教育總署督辦周作人照管這批藏書,使得這批藏書得以保全?!?942 年春,華北綜合調查所成立后,設址于燕京大學校園內,周作人任該所副理事長,主管資料處(資料處內分三部,即圖書館、刊行部、引得部)和文化局。利用職務的便利,他“對于燕大校產各物,則愛護不遺余力……并力薦燕大圖書館舊主任田君(按:田洪都)仍主其事。”章鈺先生的藏書也幸得其護佑而得以保存下來,經歷抗日戰爭這段艱辛歲月后,除有小部分遺失外,并無太大的散佚和損壞。(以上均摘引自《章鈺“四當齋”藏書流散考述》,原載《大學圖書館學報》2013年第4 期)
章鈺遺書在抗戰期間,得以艱難保全,1949 年之后,又得以順利轉入北京大學圖書館收藏。1952 年,章氏家人經商議,決定將原寄托燕大的“子”、“丑”兩類珍本全部捐獻給北京圖書館(即現國家圖書館)。至此,章鈺遺書完成了“子”、“丑”、“寅”三類的全部捐獻歷程,這十五年國難家變之中,多方合力護寶,私人秘藏化身國家公藏的傳奇旅程就此畫上了圓滿的句號。那一紙《贈與及寄托霜根老人四當齋遺書契約》,可謂這場傳奇旅程之存照,足堪后人品讀再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