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
(天津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457;香港理工大學 人文學院,香港 999077)
系統功能語言學視域下,投射結構因其句構特征及語篇功能的特殊性一直備受關注。關注焦點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對構成投射系統的語法資源進行不同程度的精密化描寫(如Halliday,1994;Halliday &Matthiessen,2004;曾蕾、梁紅艷,2012;賈培培、張敬源,2015);二是對投射結構的語篇分布特征及功能進行分析與闡釋(如裘燕萍,2007;曾蕾,2007;張敬源、賈培培,2014);三是對投射結構進行語言類型學研究(如曾蕾,2000;Teruya,2009;梁紅艷,2019)。這些研究從語言作為社會符號系統的深度與廣度上拓展了我們對投射及其語篇功能的認識。但到目前為止,還鮮有研究從語境維度對投射現象進行系統考察。根據系統功能語言學,語法與社會文化語境之間存在“自然”映射關系,體現為語言從音系/書寫系統到社會文化語境系統各層級之間的實現關系:從下到上,音系/書寫層實現詞匯語法層,詞匯語法層實現語義層,語義層實現語境層,語境層實現社會文化層;從上到下,社會文化層為語境層提供語境,語境層為語義層提供語境,以此類推(Halliday &Matthiessen,1999:384;Halliday &Matthiessen,2004:24-26;Matthiessen et.al.,2010)。通過這種層級關系,系統功能語言學在語言與語境之間建立起相互規定、相互預測的 “自然語法” 聯系(Halliday,1994;Halliday,2002)。以此為判,我們在研究語法現象時,可以對語法現象本身進行系統觀察與描寫,回答語法“是什么樣”以及“如何表現”的問題,但這并未解決語法“為什么如此”和“如何操作”的問題。對此類問題的探究需要我們在觀察與描寫語法系統的基礎上,對語法資源及其實現模式進行功能闡釋。這要求我們以驅動語法選擇和運作的語境系統為參照,在更廣泛的社會符號體系中對語法系統的運作進行詮釋。
基于以上動因,本文首先回顧英語投射資源系統,進而從語言與現實的聯系闡釋投射結構的“再語境化”功能;最后把投射系統置于語境三維度下進行考察,從語言與現實的映射關系上為投射的“再語境化”功能擬構共變關系和變異映射規律。本文結論有助于學界進一步理解投射現象所涉及的系統關系與語篇功能,并為語篇分析提供有益參照。
系統功能語言學框架下,小句之間通過兩種邏輯語義關系建立聯系:擴展與投射。從結構上看,投射“存在于過程之間——其中一個過程為思維過程或言語過程,而另一個過程(任何過程均可)則被它思維化或言語化”;從功能上來看,“一個小句的功能不是對(非語言的)經驗的直接表述,而是對(語言的)表述的表述”(Halliday,1994:250;2000:290)。Halliday最初對投射系統的描寫可概括如下:

圖1 Halliday投射系統圖
以上七類投射基于投射結構所涉及的過程類型和邏輯語義關系而確定:投射小句(言語或心理過程)與被投射小句依照主從、并列或嵌入的邏輯語義關系構建投射結構模式,投射小句負責把被投射信息植入即時語篇。很明顯,在這一框架內,投射符號被等同于投射小句,不涉及小句之外的詞匯語法資源。在后來對投射語法系統的完善中,投射符號由小句擴展到其它語言級階(rank)。這樣,處于短語級階的視角環境成分(Circumstance of Angle,如according to、in one’s view),事件環境成分(Circumstance of Matter,如concerning、with reference to)和表示說話人評價意義的情態附加語(Modal Adjunct,如reportedly、unluckily)也被納入投射系統(Halliday &Matthiessen,2004,2014)。這意味著,投射功能的實現可以發生在語法系統的不同級階,其語法資源跨越邏輯語義層和詞匯語法層。這些不同的語法組織模式構成語言中的 “分形類別”(fractal type):“是在語法系統不同級階環境上都可以得到實現的范疇” (Matthiessen et al.,2010:100)。以此來看,不同語言級階上的投射符號相互聯系,構成一個“分形”系統,每一種投射符號都是對投射系統在不同結構級階上的“功能分形”。這些分形模式通過析取關系構成投射系統的子系統,并通過對詞匯語法及邏輯語義資源的選擇進行配置,在語篇構建過程中實現不同的功能(Halliday &Matthiessen,2004:606)。這樣,分散在不同語法環境中的投射資源不是同義的,具有不同的功能取向?;诖?,我們不僅需要對投射資源整體進行描寫和闡釋,還需對投射資源內部進行系統探究。這就涉及到投射系統的語篇功能潛勢及不同投射符號之間的語篇功能變異。
由于語篇是言語者在具體語境下進行語言資源選擇,進而對語言系統進行實例化的結果,我們需要從語境維度對投射符號系統進行綜合考察,才能對其語篇功能與變異規律做出合理解釋。為此,我們首先需要在語言作為社會符號的視域下精確定位投射系統及其功能。這主要與投射結構所釋解(construe)的兩個“秩序現實”(order of reality)相關,以下我們對此做簡要概述。
把投射現象置于語境體系下考察,就是語言與現實的關系問題。對于這一點,Halliday &Matthiessen(1999:106-107)有專門論述。他們把投射結構中涉及的意義運作分為兩個層次:一個層次與人們日常生存的物質世界相對應,是第一秩序現實(下稱第一現實);另一個層次是通過語言系統創造的世界,是第二秩序現實(下稱第二現實)。投射結構的功能是把第二現實中發生的事件及人物關系植入第一現實。以“He said:‘I’ll leave.’”為例,這一表述包含兩個直接成分“He said”和“I’ll leave.” 第一個屬于當下現實時空維度,是日常秩序現實,第二個屬于通過投射結構植入當下時空維度的第二現實。兩者的界限除了靠投射詞“said”區分外,還依靠兩個小句的時空指示關系(deictic)和動詞的有限性特征(finite)來實現:投射小句釋解說話者當下所處的時空關系,被投射小句釋解當下時空外的第二現實時空關系;投射小句的有限性特征因為小句間的邏輯關系而對被投射小句施加有限性制約。
通過區分兩個現實,系統功能語言學把投射結構從傳統的語言和修辭研究(如直接引語-間接引語、互文性、轉述結構等)納入語言與現實相聯系的社會符號學視域下,把作為語言子系統的投射語法與作為社會文化系統的現實語境聯系起來,并在它們之間建立映射和因果預測關系,體現出語法的“自然”屬性(Halliday,2002:404)。
將語境系統引入對投射結構的考察可以讓我們重新認識投射語法系統及其功能。以往學界對投射系統的描寫及其語篇功能闡釋就可在更廣泛的參照系下獲得更系統的分析和解釋。結合上文對投射資源系統的綜述,我們可以把投射系統的功能概括如下:首先,語言中存在投射系統是因為現實中存在兩種秩序現實及相應的時空關系,兩者構成“自然映射”;其次,言語者應用投射結構把第二現實時空的人和事植入第一現實;再次,言語者對不同投射資源的選擇可以在第一現實中對第二現實進行不同的表征和建構。
這意味著,體現第二現實語義和語篇的事和人如何進入并存在于體現第一現實的語義和語篇,依賴于言語者選擇怎樣的投射資源來實現這一植入過程:不同資源的選擇和配置產生不同的投射效果,構建被投射內容在第一現實語篇中的不同價值,實現不同的語篇功能。例如,來自第二現實的語義信息在進入第一現實時,如果用言語引用進行投射,其語篇效果與言語報道、思維引用、嵌入投射等會有差異;如果用人際意義較強的情態附加語,其差異可能更大。這一點已經在一些對“轉述言語”的研究中得到驗證(辛斌、時佳,2018)。
基于以上兩個現實的劃分及第二現實在第一現實中的投射效果,我們可以重新認識投射結構:(1)投射結構是聯通兩個語篇,進而聯通兩個現實、兩個語境的紐帶,在生成語篇過程中起語境銜接作用;(2)投射結構中釋解第一現實的投射資源對來自第二現實的被投射信息具有再語境化作用;(3)不同投射資源通過功能分形對被投射信息進行不同模式的再語境化,產生不同的投射效果,實現不同的語篇功能。認識這些規律既需要我們考察投射系統在語篇中的實現模式,又需要我們把實現模式與其釋解的社會符號系統相聯系,以對投射及其語篇功能進行合理解釋。
語境之于系統功能語言學具有核心要義,構成系統功能語言學將語言視作社會符號系統的兩大理論根基之一:社會/語境,符號/語言。這一具有人類學傳統的語境概念可追溯到Malinowski 提出的“情景語境”:“話語與語境密不可分,語境對于理解語言不可或缺”,“真正的語言事實是情景語境中的全部話語(utterance)”(Malinowski,1923:307;1935:11)。Malinowski從人種學的角度考察語境,所以其對語境概念的闡釋更多注重語言事件周圍發生的事,帶有過多的基于現實的物質主義傾向(Hasan,2016)。所以對于語言系統來說,Malinowski的語境模式未能上升到抽象層面,對語言與社會關系的概括力和解釋力也較弱。這一不足在Firth對語境的論述中得到了補充。
Firth從語義研究出發,把情景語境抽象概括出具有一般特征的語境要素:語境參與者的相關特征(語言的和非語言的),相關物體,語言活動的效果,這些范疇構成識別情景語境的抽象特征(Firth,1957:182)??梢钥闯?,在將語言系統和社會系統關聯的問題上,Firth對系統功能語言學的語境理論推進了一大步:通過將語境歸結為一組有限的普遍特征,我們可以更系統準確地定位特定語境類型,避免Cook(1990)所說的語境“轉寫無限性”(transcribing infinity)問題。但是,雖然Firth把語言與語境系統聯系起來,他并沒有說明兩者是如何聯系的。例如,Firth提到“典型語境”的概念,但是他并未對這一概念進行具體闡釋,所以也就缺乏語篇與語境分析的可操作性。這一關鍵突破由Halliday完成。
Halliday在吸收Malinowski和Firth語境概念的基礎上,將語境在三個維度上進行系統描寫:語場、語旨、語式(Halliday,1985:12)。語場指說話者從事的活動,語旨指參與者的角色、關系、地位等社會特征,語式指語言在交際中所起的作用。通過這個三位一體的描寫框架,Halliday賦予語境以概念的確定性和方法的可操作性:三個變量的取值與配置模式構成語境類型的區別性特征集,不同語境及其變量配置模式之間構成相互預測、相互規定、相互推導的因果聯系(劉向東,2018)。在語言系統端,語境三維度通過語言的三種意義得到實現:概念意義實現語場,人際意義實現語旨,語篇意義實現語式,這些意義模式最終通過詞匯語法資源選擇進行實現(Halliday,1978:116)。針對語境系統與語言系統的界面問題,Halliday提出語域概念:社會文化語境中語言應用的功能變異(Halliday &Matthiessen,2004:27)。一方面,語言使用通過語域變異根植于社會文化,以社會文化系統為參照系;另一方面,語境通過語域進而通過詞匯語法得以實現。這樣,某一語境就通過語域的界面作用將與其相聯系的語義模式在語言系統的三種意義上進行資源配置,并通過詞匯語法型式(patterns)得以實現。
一般情況下,一個語篇構成一個獨立語境,具有自身獨特的語場、語旨和語式配置,通過特定詞匯語法型式實現:語篇是語言系統的示例,語境是社會系統的示例(Halliday &Matthiessen,1999:384)。但是,在構建這一語境時,言語者的視角可以限于當下,即上文所說的“第一現實”,也可以訴諸于“第二現實”,將第二現實的事和人植入當下語境。這就涉及語義與語篇的“再語境化”問題:言語者通過詞匯語法手段,把另一個語境里的內容植入當下語境,使其符合當下語境配置模式及其語篇目的(Connolly,2014)。下面我們對“再語境化”概念進行簡要介紹,然后從系統功能語言學角度,探討投射結構所涉及的再語境化過程及其語篇功能變異。
“再語境化”由教育社會學家Bernstein提出,旨在考察通過學校教育將所謂的知識進行生產與再生產的過程,以及由此隱含的對不同社會階層的意義(Bernstein,2000)。批評語言學認為,“再語境化”涉及不同語境中的社會實踐活動對事件、知識或成分進行表征或調整的策略和過程(Fairclough,2003;Calsamiglia &van Dijk,2004)。由此看出,“再語境化”是一種語篇構建策略,其功能是對語言乃至社會行為在不同語境中進行調變。
根據Linell (2009:248),“再語境化” 在操作方法上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語篇內的再語境化關系:參與者將相同或相似的思想或表達在同一個語篇中多次應用(也叫語內互文,intratextuality);第二類存在于語篇之間:指一個語篇運用或暗指其他語篇的要素和內容;第三類是在更抽象層面上:一種體裁或活動類型借用其他類型體裁或活動的元素,是一種“體裁混合”現象(郭恩華、李修江,2019)。
很顯然,“再語境化”涉及兩個語境,是把一個語境中的內容植入另一個語境的過程。結合Halliday語境三維度,我們可以把投射結構看作一種跨語境的語篇銜接資源,對應語境的語式維度,其功能是將第二現實的語場活動和語旨關系通過再語境化植入第一現實。在這個意義上,投射結構具有語篇銜接功能:銜接第一和第二現實語境的概念意義和人際意義,進而實現兩個現實語場類型和語旨關系的有效融合。從這個角度看,第一現實語篇作者投射什么語場內容,與被投射語篇作者構成怎樣的語旨關系,這些特征最終體現在語篇作者對投射資源模式的選擇上。反過來,投射資源的不同配置模式可以將第二現實中的語場和語旨關系特征進行不同的再語境化,最終為構建第一現實語篇內容,實現其語篇目的服務。
以上論述為語境層。從語義和詞匯語法層來看,通過投射進行的再語境化還有如何實現的問題,即一個語境中的“思想”或“表達”被如何植入另一個語境,其背后的動因是什么。上面談到,投射系統本身由不同的子系統構成,并通過不同的詞匯語法資源實現。這意味著,投射子系統之間在投射效果,進而在再語境化效果和語篇功能上會產生變異。再者,由于語言與社會語境的“自然”聯系,這種變異應該像社會系統一樣具有規律性。探討這種聯系與規律對我們深入理解投射語法系統及其功能具有重要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在下一節,我們結合系統功能語言學的語境三維度對此進行系統論述。
上文說到,語境可以在三個維度上進行進一步的精密化描寫:語場、語旨、語式,每一個維度對應語言的三個功能之一,并通過語言的三種語義系統,進而通過與語義系統對應的詞匯語法系統得以實現。因為投射結構跨越兩個語境,其中每個語境都包含自身的語場、語旨和語式,這樣再語境化就分別會在每個維度上進行模式配置,構成不同的投射效果,產生語篇功能變異。下面我們從三個維度進行說明。
語場是語境中釋解交際者經驗世界的部分,其本質是通過語言參與而進行的人類社會活動的類型和特征(Halliday,1985:12)。Matthiessen(2015)根據人類的社會符號活動特征將語場分為八大類:論述類、報告類、再現類、分享類、行動類、賦能類、推舉類和探索類,每種主類型又進一步分為不同的次類型。語言在每一種語場類型中會承擔不同功能。以報告類為例,其活動本質是描述人們對特別現象的經驗,描寫對象可以是一個案例,也可以是一類現象;對它們的顯著特征通過語言符號進行收錄、羅列、傳播就構成報告類活動場;與此經驗活動相對應的語域可以是以時間為組織原則的新聞報道或歷史敘述,也可以是以空間為組織原則的地形報告。
從語場維度上看,投射結構的再語境化把一種語場類型植入另一種類型。這里涉及兩個關鍵要素:一是何種語場類型要求植入其他語場活動;二是何種語場類型被選擇植入第一現實語境。從第一點看,不同語場類型對其他語場的依賴程度不一樣,進而對投射結構的使用要求也不同:某些語場頻率會高,某些可能幾乎沒有。例如,論述類(如學術語篇)、報告類(如新聞語篇)和再現類(如小說敘事)要多一些,而其他類型可能要少一些。究其原因,論述類需要引用他人觀點,報告類需要真實構建新聞事件,再現類需要創造故事情景。從第二點看,被投射的第二現實語場類型也不是任意的,需要適合第一現實活動場的要求。例如,論述類要求的可能更多的是其他學者的學術活動、知識、成果、觀點等,而報告類可能更偏向于投射權威言論、目擊者言論等。究其原因,論述類語場是一個知識世界,而現代知識大多是在前人已經創造的知識基礎上進行探索,講究言之有理和論述的邏輯性,所以投射他人的知識世界就成為必要手段。反過來,論述類活動投射名人名言要少得多,因為他們的言辭所構建的語場不一定是知識性的,不屬于科學的范疇。相對而言,報告類語場活動是一個具有真實性的現實世界,講究呈現事件的本來面目。所以報告者就需要引入他者的現實世界,這就使投射權威的或者目擊者的言論成為首選,因為大眾的認知體系中隱含了一個預設:權威人物說的更真實,目擊者說的更真實。
語旨是情景語境中參與者之間的社會關系,包括各類暫時交際中的言語角色關系或長期交際活動中涉及的一系列具有社會意義的關系(Halliday,1985:12)。與語場類型一樣,語旨也可次范疇化為不同關系類型。Halliday &Hassan(1985:55)把這些關系概括為三類:參與者角色(agent roles,如小販-顧客,學生-教師)、相互關系(dyadic relations:層級關系-非層級關系)和社會距離(social distance:從最大到最小的連續統)。Matthiessen等人(2010:106)把語旨關系分為機構角色(institutional role)、權利/地位(power/status)、接觸/熟悉度(contact/familiarity)、情感/社交角色(affect/sociometric roles)。雖然分類不同,這些要素都是對語言交際活動中涉及的人際關系和社會角色特征的抽象概括。依據這些特征,我們可以從語旨關系對投射的人際功能和語法系統進行更精密的描寫。
從語旨維度看投射結構的再語境化功能涉及語篇中參與者的社會關系和相關語旨要素的再語境化。投射結構涉及兩個語境,所以涉及兩套語旨關系。投射結構的再語境化過程把第二現實語旨關系植入第一現實中。與語場維度的再語境化一樣,我們可以探討兩個問題。其一,第一現實中什么樣的語旨關系要求植入第二現實語旨關系;其二,第二現實語境中什么樣的語旨關系可以被投射到第一現實語旨關系中。由于不同語旨要素構成不同的社會關系,所以一方面不同社會關系對投射提出不同語旨要求,另一方面不同語旨關系又通過投射植入第一現實,發揮不同的語篇功能。例如,新聞語篇體現的是新聞作者與讀者的社會關系,新聞作者的角色是把現實事件通過符號的形式客觀地再現給新聞讀者。如果新聞作者只是以自己的視角敘述新聞事件,那么新聞最后就會因為只包含作者的視角而充滿主觀性,與新聞界推崇的客觀性理念相悖。這樣,新聞作者就需要引入主體之外的他者視角,讓若干他者成為自己的代言人,綜合再現新聞事件的原貌。這樣來看,新聞報道類語篇頻繁應用投射結構也就不足為怪了。反過來,新聞中被投射的語旨關系往往是與新聞事件中的人和事密切相關的社會關系。作為信息源的新聞事件目擊者,與新聞人物具有密切社會關系的參與者等等,體現出新聞語篇構建中的認識立場策略(王瑞杰、劉建喜,2018)。從投射的語旨功能看,這樣做的“自然”基礎是信息源在現實中構成的與新聞事件的人和事的社會關系。正是這種關系賦予被投射者信息源的地位,體現其新聞事實代言人的人際意義價值。
這里需要強調的是,由投射結構構建的語旨關系具有雙重性。一方面包括語篇作者和讀者之間的關系,如新聞作者和新聞讀者、學術作者和學術讀者;另一方面還包括因投射結構而產生的虛擬語旨關系。Halliday(2008:168)指出,在人際功能上,口語具有很強的對話性,而書面語一般是獨白式的,但是獨白式的書面語可以通過投射而構成“虛擬對話(virtual dialogue)”。這種虛擬對話起碼包括兩個層面:一是語篇作者與被投射者之間的對話,二是被投射者之間的對話。這種虛擬語旨關系最終會通過語篇作者對被投射者的選擇而體現。以學術語篇為例,一方面,學術語篇中被投射的第二現實作者與第一現實作者是相互證明還是對立;另一方面,學術語篇中被引用的學者之間構成相互證明還是對立。這樣看,使用投射結構相當于語篇作者以符號活動的方式邀請具有不同身份、不同社會關系的他者參與語篇對話。這些虛擬對話關系同兩個現實語境的對話關系一起,共同作用于語篇中語旨關系的再語境化,進而實現語篇目的。
語式(mode)指的是語言在語境中所扮演的角色,涉及參與者在情景語境中期望語言發揮什么樣的作用:語篇的表征結構、地位、在語境中的功能,包括交際渠道和修辭模式,取得什么樣的目的,是勸說、說明,還是教導,如此等等(Halliday,1985:12)。Halliday &Hassan(1985:22) 把語式次范疇化為三個要素:語言角色(建構的/輔助的),媒介(書面語/口語),渠道(視覺/聽覺)。Matthiessen(2015)和 Matthiessen et.al (2010)提出用語式值(Mode Value)來對語式進行次范疇化描寫,包括符號分工(Division of Labor)、修辭模式、媒介和渠道。可以看出,這些再范疇化是在Halliday語式概念的基礎上對語式特征進行的精密化描寫:不同語境包含不同語式,進而體現為不同語式變量配置;反過來,特定語式變量配置決定語式類型,進而構成語境的語式值。
語式由語言的語篇功能實現,是實施語言作為社會符號的“賦能(enabling)”功能的部分(Matthiessen,1995)。它不與現實世界直接映射,而是對語言的概念意義和人際意義進行語篇建構,形成說話人和聽話人可以共享的信息單位,進而通過某些語篇語法資源來引導意義交流。如主位關系、信息焦點、省略代替、指稱,它們分別實施的語篇功能是:主題性、信息新舊、連續性和對比、可恢復性。正是通過這些語篇資源所實施的功能,說話人和聽話人才能在語篇交際中交換概念意義,并實施交際者社會角色,完成語篇的概念功能和人際功能。
上文說到,從語式維度看,投射結構是一種語篇資源。投射結構的再語境化功能涉及來自第二現實的被投射內容(活動場類型和語旨關系)進入第一現實的方式和策略。這牽涉對不同投射結構的選擇和配置以及因此而產生的不同再語境化效果。前面談到,投射系統內部資源構成同一功能下的對立關系系統:每種結構資源配置是對投射系統的功能分形。這意味著,特定模式的投射資源配置具有特定跨語篇功能,服務于特定活動場類型及相應語旨關系的再語境化。也就是說,投射結構進行再語境化時會因為不同語場和語旨配置而產生語式變異,進行不同模式的投射“賦能”。我們結合語場和語旨兩個方面進行論述。
從“賦能”語場維度看,投射結構再語境化的語式變異表現在通過配置不同投射資源模式將第二現實中的經驗世界以不同方式植入第一現實。一個投射結構包括三個成分:投射過程、投射源和投射環境。投射結構對語場“賦能”的方式變異最終體現為投射結構中投射過程、參與者和環境成分這三要素的配置模式。例如,言語投射過程比思維投射過程更能真實再現第二語場特征。根據Halliday &Matthiessen(2014:519),心理過程與言語過程在投射時對人類經驗進行不同符號加工,前者加工一次,只對意義進行加工,后者加工兩次:第一次是意義,第二次是言語。如此,言語投射就在第一現實與第二現實之間構建出雙重語義與語境關聯:一層是第二現實中的言語者,另一層是第一現實中的言語者。相比之下,在心理投射中,第二現實的思想者(Senser)因為沒有任何自己的話語表征,所以投射資源所釋解的第二現實實際上通過第一現實語篇作者的意義創造活動進行。簡而言之,言語投射相當于第二現實言語者在第一現實活動中用自己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意義,而心理投射是第一現實說話人代替第二現實思想者對其意義進行語言表達。很明顯,在被投射信息相同的情況下,言語投射比思想投射能將更多的語境信息從第二現實投射到第一現實,使第二現實的語場得到更強的再語境化表征。如果結合投射小句和被投射小句的邏輯結構(并列-主從),這一特征會更加明顯。根據Halliday &Matthiessen (2004:446-456),投射結構中的并列關系與言語過程構成默認配置模式,而主從關系與心理過程更容易匹配。從投射資源再語境化的功能差異看,這種耦合性不是任意的,體現出語言在實現其社會符號功能時詞匯語法選擇的同一性,屬于語言的“綜合征”現象(Halliday &Matthiessen,1999:239-245;Halliday &Martin,2005;劉向東,2019)。在這個意義上,并列結構能夠保存更多被投射內容的詞匯語法信息,因而能把更多的第二現實語場進行再語境化,這與言語投射的功能變異是統一的。另外,從語篇類型看,需要保存更多第二現實語場信息的語域會采用更多的言語投射和引用關系,如報道類和再現類語篇(新聞和敘事小說),而需要植入更多第二現實中抽象事物與邏輯關系的語域會采用更多的思想投射和主從關系(如學術論文)。
從“賦能”語旨維度看,投射資源的不同配置會影響被投射的第二現實中他者聲音對第一現實語篇作者聲音的介入程度。根據Martin &White(2005:97-160),投射具有“介入(Engagement)”作用,可以實現介入篇外聲音的功能,構成語篇的多聲性,表達多種觀點及預期回答。在這個層面,第二現實語篇的他者聲音通過不同投射結構以不同的“響度(Volume)”再語境化到第一現實語篇,并與即時語境作者聲音形成加強、對比、疏離等關系。例如,從投射過程類型看,言語投射因為能夠更多保存第二現實中他者聲音的特征,所以他者聲音在即時語篇中的“響度”要高于心理投射,其介入第一現實語境的程度也比心理投射高。從邏輯語義關系看,并列關系比主從關系能更多保存他者聲音特征,所以通過并列關系再語境化后的他者聲音“響度”高于主從關系,其介入程度也隨之變高。另一方面,從第一現實語篇作者的聲音看,他者聲音的介入會降低語篇作者自己聲音的“響度”:他者聲音“響度”越高,作者聲音“響度”越低,反之亦然。所以,言語投射的作者聲音“響度”低于心理投射,并列關系投射作者聲音的“響度”低于主從投射。究其原因,不同投射資源的配置需要順應不同語境類型,進而建構不同類型語篇的語旨關系。例如,新聞語篇的語旨關系是希望了解新聞事實的讀者和報道新聞事實的作者,所以新聞報道中會更多使用言語投射及并列關系;而學術語篇的語旨關系是希望了解知識世界的讀者和解釋知識世界的研究者,所以投射結構中的心理過程與主從關系占的比例就會更高。
以上論述表明,投射系統構建語篇的選擇模式會隨語境三維度的取值不同而產生系統變異。相應地,投射系統的再語境化功能也因語境配置模式而產生系統變異。這樣,投射的“再語境化”過程就通過語言在兩個現實語境之間構建一個投射資源組織模式與投射功能變異的映射鏈。我們可以用圖2描寫這些共變關系。

圖2 投射系統再語境化過程及功能變異
如圖2所示,利用投射結構進行語篇構建跨越兩個現實語境,涉及兩套語境配置模式及其共變關系。我們可從三方面對投射系統及其功能變異進行概括。
首先,投射系統是一種語篇銜接資源,在語篇構建過程中承擔將一個現實語境植入另一個現實語境的再語境化功能,是一種跨語境的“賦能”過程。系統功能語言學框架下探討語篇的銜接與連貫時,一般限于同一語篇以及與其相連的同一語境。我們對投射系統的研究表明,銜接與連貫的系統和功能關系可以擴大到語篇之間和語境之間。這樣,對投射系統的探討可以從其作為概念意義和人際意義資源擴展到其作為語篇意義資源的深度。在這個意義上,投射系統為交際者提供再語境化的跨語篇銜接策略。交際者通過有意義的選擇,對投射資源進行有效配置,服務特定語篇交際目的。
其次,投射的再語境化功能具有系統性變異特征。它分為兩個方面:其一,投射資源配置模式具有系統變異性。不同的投射資源通過相互搭配構成一個投射意義空間,特定配置模式在空間中占據不同地位,發揮不同功能。在這個層面,不同模式的投射效果應該是不一樣的,體現在“賦能”過程中的投射強度差異。其二,與投射相關的語境配置模式體現系統性變異。不管是第一現實語境還是第二現實語境,其語場、語旨、語式的配置都具有系統性,體現出有規律的類型學差異。
再次,投射系統的再語境化過程呈現系統性變異,即投射模式變異與兩個現實語境配置變異具有映射關系。投射資源如何配置、配置模式在投射系統允許范圍內如何變異,最終需要在兩個現實語境之間找動因。這意味著,與語言系統之于語境系統的關系一樣,投射系統的資源配置模式與其再語境化功能之間也存在“自然”映射關系:特定的再語境化功能是投射資源配置的動因,特定的投射資源配置模式是特定再語境化功能的實現路徑。
我們從語境維度考察投射結構,可以對投射現象涉及的系統與功能獲得更全面的認識。投射系統是一種跨語篇銜接資源,是連接兩個語境及與其相聯的語義和詞匯語法系統的紐帶。投射聯通兩個語境中的語場特征和語旨關系,并通過相應的模式配置對第二現實語境中的人和事進行不同模式的再語境化,使他者的語篇內容更有效地服務于交際者語篇目的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