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異聞錄5》：挑戰烏合之眾

韓彤

左起：《女神異聞錄5》主人公“JOKER”、新島真、佐倉雙葉、奧村春、坂本龍司

一天傍晚，放學回家的高中生發現一位成年男子對明顯感到不情愿的女性拉拉扯扯，他挺身而出，試圖為女性解圍。沒想到，男子卻佯裝被他推倒在地，然后叫來警察拘捕了少年。

法庭上，被少年解圍的女性做了偽證，讓涉世未深的年輕學生背上了退學的處罰和故意傷害的前科。忍辱負重的少年背井離鄉，輾轉來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寄人籬下，好不容易才能繼續未完的學業，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己所要面臨的危機才剛剛開始……

這不是現實中的“碰瓷”案例，也不是青春校園劇的情節，而是電子游戲《女神異聞錄5》的故事開場。由日本Atlus公司制作的角色扮演游戲《女神異聞錄5》一經發售便備受好評，銷售喜人，甚至在2017年獲得有“游戲界奧斯卡”之稱的游戲業界大獎（The Game Awards）“最佳角色扮演游戲獎”。

作為日式角色扮演游戲的標桿之一，《女神異聞錄5》可謂是多種平衡元素的集大成者：故事性與可玩性、藝術性與現實性、正義與現實之間的交鋒，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2019年，Atlus公司推出了增強版《女神異聞錄5：皇家版》，在畫面表現和游戲性上都有了長足的進步，更增加了新的人物和故事，可謂質量皆增。不夸張地說，《女神異聞錄5》不僅憑借一流的內容水準讓人欲罷不能，更讓我和其他玩家得以反思生活與理想的沖突。

成為“怪盜”

《女神異聞錄5》講述了遭受迫害的少年孤身一人來到陌生的東京市后，一年內的各種遭遇。主人公被迫寄住在咖啡店的閣樓里，轉學到一所普通高中。上學的第一天，少年便被道貌岸然的體育老師鴨志田卓（姓鴨志田，名卓）找茬兒，面臨再次退學的處罰。

這個師德敗壞的前奧運選手，欺壓、控制、體罰排球社里的學生，還試圖潛規則學校里的女孩，甚至以比賽首發名額為條件，企圖脅迫女生就范。就在這時，少年和他新認識且同樣遭到鴨志田欺壓的同學，一道被卷進名為“認知空間”的存在。在這個平行時空里，他們發現鴨志田的強烈欲望扭曲形成了一座殿堂，其中存放著導致惡念的秘寶，偷走這個秘寶便能使現實中的鴨志田改惡為善、悔過自新。

由于本身就強烈地渴望正義，少年化身為傳說中的怪盜，成功偷走了殿堂里的秘寶，讓現實中的鴨志田當著全校師生的面自發悔罪認錯。首戰成功的少年和同伴們沒有止步于此，他們決心利用自己的力量組建怪盜團，反抗腐朽的社會和作惡多端的大人—他們面對的先是剽竊創意、利用弟子的無良畫家，然后是脅迫市民、從事非法勾當的黑幫頭目，再之后是嘩眾取寵、試圖綁架經濟的神秘黑客，還有壓榨員工、為進入政界不惜出賣女兒的黑心老板，以及一心升遷、無視正義的女檢察官，最后是一手遮天、身為下屆首相熱門人選的國會議員。

怪盜團一路戰斗，敵人也越來越強大，他們甚至遭到了國家機器的追捕與鎮壓。然而，少年和同伴們發現，事情遠不僅僅如此，他們所要面對的是更強大、更令人絕望的存在……

故事情節的推動者，當屬主角所在的怪盜團。他們身材纖細、卷發、平時戴圓眼鏡，還寄住在閣樓里。很多玩家親切地將具有這些特征的主人公稱為“波特”。主人公和哈利·波特倒真有一些相似之處：孤苦無依仍舊胸懷正義，屢遭詰難依然初心不改。

在游戲中，我扮演的正是這位少年，視角隨著主人公而移動，感受著他的經歷和喜怒。不論自己的中學生涯是激蕩還是平靜，玩家都能在游戲的巧妙安排下，體驗主人公生活的兩面：一方面，少年要繼續完成自己的學業，在背負前科的情況下盡量安分守己、免遭更大的禍患—我也曾有類似的經歷;另一方面，放學后的少年還要化身異世界的怪盜，使用“偷心”手段來踐行自己堅持的樸素正義。

日常的學習生活與我和大多數同齡人所經歷的現代人生極為接近，而異世界的奪心之戰卻潛藏殺機，這種強烈的對比令人沉浸感和體驗感大大增強，也讓我對主人公產生深深的同情與敬佩。

他們決心利用自己的力量組建怪盜團，反抗腐朽的社會和作惡多端的大人。

正視內心的正義需要

約翰·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指出：“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正像真理是思想體系的首要價值一樣……作為人類活動的首要價值，真理和正義是絕不妥協的。”

作為一個未成年的高中生，主人公一開始就從思想上和行動上踐行著絕不妥協的正義。這份正義讓他蒙受冤屈、背負罵名，卻也賦予他異于常人的勇氣和動力，讓他在對抗惡勢力的過程中成長起來。

主人公并非一個人在戰斗，越來越多志同道合的同伴加入了怪盜團。他們有的是遭受不公的體育健將，有的是被色狼欺辱的女同學，有的是被師父利用的天才畫家，有的是母親早逝、父親殉職的警察之女，還有的是沒有父親而母親遇害的極客少女，也有被父親當作政治工具的商人之女。他們的出身背景、性格愛好大不相同，卻有一個共同點：家庭或破碎或疏離，周圍人的評判與其真實人格完全不符。在遇到主人公前，他們都過著自暴自棄、隨波逐流的生活。

《女神異聞錄5》原版和皇家版點評分數，高達93分和95分（百分制）

用游戲里的話來說，同伴們都曾是“沒有容身之處”的少年少女。難能可貴的是，他們沒有變成反社會、反人類的犯罪分子，而是在主人公的幫助下正視內心、堅守自我，最終走上了直面黑暗、為理想和正義而戰的怪盜之路。在“皇家版”的故事結局里，每個同伴都有了符合自己內心預期的未來。

與怪盜團和協力者的銳意進取呈鮮明對比的，是社會大眾的麻木不仁。

社會大眾里也有著為數不少的協力者。他們雖然沒有加入怪盜團，卻也通過自己的方式為主人公和怪盜團加油打氣。他們有的是飽受霸凌的學校同學，有的是深陷勒索的老師，有的是被排擠的診所醫生，有的是一心追查真相的新聞記者，有的是內外交困的將棋（日本象棋）選手，還有的是酷愛電玩但家庭破碎的小學生，甚至還有曾經風光無限、如今卻飽受白眼的落魄政治家。

當他們遇到困難和危險的時候，主人公和怪盜團會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幫助他們;而當主人公遭遇危機時，他們也不會坐視邪惡得逞。“皇家版”的故事最后，主人公又一次身陷囹圄，正是這些協力者們伸出援手，為主人公的清白奔走，不但聯名向司法機關寫陳情信，甚至找到當年“碰瓷案”的女當事人，說服她站出來公布真相。最終，主人公重獲自由，還借此抹掉了前科。

挑戰烏合之眾

現代社會的司法體系在游戲中的位置十分曖昧，屬于地檢特搜部的女檢察官新島冴這個角色，尤其突顯了這一點。當新島檢察官致力于追查神秘的“廢人化”現象及相關聯的刑事案件（這些同樣與異世界有關）時，她注意到了逐漸活躍的怪盜團。當怪盜團被惡黨陷害而背負命案時，新島檢察官收到了來自“上面”的暗示，在升遷的壓力下，她匆忙做出了搜查主人公寄住地的決定。怪盜團不得不把她作為下一個行動的目標。

身著怪盜服、代號“JOKER”的主人公和他的初始人格面具（即游戲中玩家在異世界的協力化身）亞森。亞森的名字和形象源自法國偵探小說作家莫里斯·勒布朗所創作的俠盜亞森·羅賓，該角色在ACG界的另一個知名再創作作品為《魯邦三世》

后來，她得知真相，便毅然決然地搭救主人公。在故事的最后，她也與大家一道為營救主人公奔走，還在此之后辭去了檢察官的工作，成為了一名律師，繼續為匡扶正義的事業而奮斗。作為法律制度在游戲中的代言人，新島在面臨抉擇時沒有盲目地先入為主，而是從事實出發，遵循了內心的良知，不僅使主人公沉冤得雪，也成功揪出了隱藏的幕后黑手，使其認罪受罰。

與怪盜團和協力者的銳意進取呈鮮明對比的，是社會大眾的麻木不仁。如同現實中的大多數人那樣，游戲中的大眾僅僅滿足于應付自己的生活，即使渴求正義的降臨，卻總是由于各種顧慮不敢挺身而出，最多在網絡上評論轉發幾句。

當怪盜團這個充滿朝氣的青年組織閃亮登場后，大眾一開始如同盼到救星一樣不吝欣賞和贊美，還給予了他們不切實際的過分希望;但當怪盜團被人栽贓陷害后，大眾對怪盜團的評價就急轉直下—這個情節可以說非常具有“烏合之眾”的諷刺意味了。

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里說：“群眾從未渴求過真理，他們對不合口味的證據視而不見。假如謬誤對他們有誘惑力，他們更愿意崇拜謬誤。誰向他們提供幻覺，誰就可以輕易地成為他們的主人;誰摧毀他們的幻覺，誰就會成為他們的犧牲品。”近期的一些社會事件，也愈發證明了這個道理。

怪盜團就這樣成為了大眾幻覺的犧牲品，警察和特搜部為代表的國家機器準備鎮壓怪盜團。經歷了一系列波折，怪盜團終于讓幕后黑手—時任國會議員、候任首相，打算將日本全國變為罪犯國家的獅童，在電視直播上公開懺悔認錯。

這時的大眾全然沉醉于獅童提供的幻覺中，認為打破幻覺的怪盜團不過是政敵一貫的攻訐手段。在這里，公眾對政治生活和正義的普遍麻木與遲鈍（泡沫破裂后的當代日本更是典型）以一種滑稽卻可悲的方式，在游戲中展現了出來。

“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現實生活中既沒有降妖除魔的孫大圣，也沒有行俠仗義的怪盜團。所以，當我關掉游戲機，心中反而涌上一股悲涼：如果正義和真相不是人們所期待的那樣，那它們還會真正到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