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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世紀中后期的紐約州奧奈達社區,任何男性都可以要求和任何女性發生關系,每位女性也都可以拒絕任何男性
新冠病毒肺炎讓很多平時一天只見幾個小時的伴侶,24小時待在一起,這種幾乎毫無個人空間的“陪伴”,造成了難以忍受的厭惡和疲倦。病毒帶來的次生危害里,也許要算上一條“破壞婚姻”。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去看,長時間的“隔離”帶來的是反思婚姻和長久關系的良機,那些因此破裂的婚姻,可能從“結合”起就是盲目的—離婚怪不到病毒頭上,要怪,還是怪人類自己。
約翰·漢弗萊·諾伊斯(John Humphrey Noyes)在17歲時,覺得英俊的外表是一個人成功的關鍵,尤其是在追求女性的時候。因此,他常常為自己的相貌平平感到沮喪。然而,他從未料到,他今后會和幾十位女性發生關系,并在十年之內,生育了至少9個孩子。
諾伊斯出生于1811年,20歲時進入馬薩諸塞州安多佛的神學院,隨后轉入耶魯大學,并開始宣揚“至善論”,認為宗教生活必須沒有罪惡。他憑借著爭議性觀點和個人魅力,吸引了一批支持者,在當地小有名氣。
就在那時,諾伊斯遇到了阿比蓋爾·梅溫(Abigail Merwin)。他22歲,她30歲。梅溫聰明、美麗、謙虛,有著暗灰色的眼睛。諾伊斯關于她的許多描述都充滿著狂熱的宗教意象,他想象著她“站在宇宙之巔,站在天使的榮耀中”。
然而,諾伊斯的不穩定情緒,最終讓梅溫拋棄了他,并與他人訂婚,搬去了伊薩卡。諾伊斯就跟著他們,但梅溫沒有接受。諾伊斯開始宣揚他的自由愛情論調,以證明他對梅溫的窮追不舍是合理的。他在給朋友大衛·哈里森的信中表達了這樣的觀點,哈里森后來將這封信刊登在一份報紙上:
“神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因此就不再會有婚姻。婚宴上的每道菜都是免費的。好斗、嫉妒、爭吵,在那里并不存在。我把每位女性都稱作我的妻子。她屬于你,屬于基督,是所有圣徒的新娘。根據我對她做出的承諾,她也是其他陌生人的戀人。我對她的這種要求直接跨越了這個世界上的婚姻契約,而上帝知道結果。”
然而,這個離經叛道的計劃居然成功了。諾伊斯成立了著名的奧奈達社區(Oneida Community,1848-1880),一個宗教烏托邦,并且摒棄了傳統婚姻制度。在那里,任何男性都可以要求和任何女性發生關系,當然,每位女性也都可以拒絕任何男性。核心家庭不復存在,愛情關系被拒絕,財產組織和后代養育都以集體的方式進行,以至于父母親對親生子女表現出一些特殊的愛,都會遭到譴責。
歷史上的“反婚運動”層出不窮,從2世紀的北非到20世紀的以色列,奧奈達實驗只是該序列中的一個。當然,它也和其他反婚運動一樣以失敗告終。諾伊斯未能撼動婚姻,可見,婚姻制度有多強的韌性。
也許,人性中有一些深層的東西一直在鼓勵我們去締結婚姻、走入圍城。如果真的如此,那么人們當下所面臨的歷史時刻就頗讓人費解了:全球結婚率持續下降,非婚生育比例不斷攀升。
在美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了大多數年輕人未婚的情況。據英國國家統計局報告稱,異性戀婚姻“仍處于歷史低點”。在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和其他許多發達國家,非婚生育的比例超過50%。正如歷史學家斯蒂芬妮·孔茨所總結的那樣,我們“正處于婚姻和家庭生活的歷史變革時刻”。
婚姻的崩潰令人震驚,因為婚姻無處不在,無論怎樣的社會形態,婚姻都在其中扎下了根。人類學家喬治·默多克在論著《社會結構》中總結道,還沒有一個社會“成功地找到核心家庭的替代物”。
但是,喬治·默多克可能不了解中國西南地區的摩梭人,它已經成為人類學最著名的研究案例之一。摩梭人沒有婚姻制度,但有“走婚”。在走婚關系中,男女雙方的食宿依然保留在各自家族中。當有性需求時,男方會來女方家,如果女方同意,他就在此過夜,并于第二天早上離開。雖然許多走婚關系都是長期的,但是彼此之間沒有義務,也沒有正式的儀式來宣告這種關系的開始與結束。原則上,只要當事人應付得過來,他可以發展盡可能多的走婚關系。

摩梭人走婚幽會
全球結婚率持續下降,非婚生育比例不斷攀升。
已婚人士在摩梭社會也存在,但只占少數。當人類學家在1956年首次對1700多名摩梭人進行調查時,他們發現邁入正式婚姻的摩梭人還不到10%。隨后的財富增長、旅游開發和文化涵化(acculturation)改變了摩梭人的生活,但是,婚姻對他們來說仍然是次要的。
2008年,人類學家西奧恩·馬蒂森(Siobhan Mattison)調查了游客頻繁光顧的摩梭社區,她發現13%的成年人結婚,23%走婚,另外的64%要么單身,要么與伴侶同居。
要理解為什么婚姻在摩梭社會中如此不受青睞,我們需要首先明確婚姻是什么?;橐鍪怯蓛刹糠纸M成的。它是一種長期的配偶關系,在這種關系中,兩個人通常存在性關系、共同生活、經濟合作,以及后代養育。而配偶關系似乎是一種不錯的撫養孩子的方案。有了配偶關系之后,還需要權利和義務對其進行規范,比如,“任何伴侶都不能在關系之外發生性關系”,或者“任何從婚姻中出生的孩子都是母系家族的成員”。為了讓這種關系更加清晰,當一對夫婦進入這種制度化狀態時,社會會用明確的行為來宣布婚姻,比如,在親朋好友面前說“我愿意”,或者砸碎一只杯子。
在摩梭社會中,婚姻的這兩大要素都很薄弱。走婚關系不僅沒有制度上的程序,而且缺乏人類普遍存在的配偶關系。關系雙方之間存在性行為,有時還會生養孩子,但他們并不居住在一起,經濟合作也微不足道。
婚姻關系之所以可有可無,其中的關鍵在于他們獨特的社會結構:摩梭人無論男女,都居住在各自的母親家族中,成年的兄弟姐妹一直共同生活,因此,女性的兄弟姐妹可以幫助她撫養孩子。當女性對性伴侶的依賴程度降低時,配偶關系就會變弱。摩梭姑娘賈瑪在拒絕走婚對象的求婚時,說的一句話就是:“我有九個兄弟,誰要你來我們家做女婿?”
那么,當下的婚姻衰落現象,是因為女性擁有的能力不斷增強,她們對配偶關系的需求開始減少導致的嗎?事實似乎確實如此。2018年,冰島的婚外生育率達70%以上。艾米莉·愛潑斯坦(Emily Epstein)在2016年的《大西洋》雜志中寫道:在冰島,“慷慨的社會福利項目和世俗社會的人際聯結,幾乎讓婚禮變得過時;與此同時,當地產生了一種獨特的獨立母親文化。生活在一個小社區意味著親戚們都離得很近,在育兒方面可以給予幫助”。
今天的單身母親比過去更容易些,但是,當前的主要趨勢,不是單親家庭的增加,而是婚姻關系的減少。情侶們仍然居住在一起,仍然共同撫養孩子、共享財產,只是,他們沒有正式結婚。他們的關系不受制于政府為“婚姻”規定的權利和義務。事實上,冰島絕大多數非婚生育不是來自單身母親,而是同居夫婦。
對人口統計學家來說,當前婚姻變革的核心,是同居關系比例的增加。在美國,異性同居伴侶的數量從1980年的160萬增加到2018年的850萬;在挪威,1984年,只有1/3的受訪者認為未婚夫婦可以養育孩子,到2007年,超過4/5的人認可不婚同居方案。因此,要解釋婚姻的衰落,應該從同居關系入手。
英國南安普敦大學的人口統計學家布里耶娜·佩里﹣哈里斯(Brienna Perelli-Harris),就生育和親密關系變革問題的研究長達20年。為了開展全球性的比較研究,她召集了人口學家、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設立了“非婚生育網絡”。
研究項目中的600名受訪者,來自8個歐洲國家以及澳大利亞。這些國家有著不同的情侶關系形式:14%的意大利受訪者處于同居關系,而處于同居關系的挪威受訪者則有80%。盡管各國情況差異頗大,但它們依然存在共性:幾乎每個國家的受訪者都認為,婚姻需要比同居更大的承諾。正如一位俄羅斯參與者所解釋的那樣:“與婚姻相比,我更容易離開同居關系。”
婚姻的實用性外殼逐漸瓦解,但其“承諾”的核心意義依然存在。

《廊橋遺夢》一度令婚外戀數量大幅上升
人們邁入婚姻,是因為他們能從中受益:他們可以一起生活,一起撫養孩子,會感到更加安全,因為你的伴侶也做出了同樣的承諾。而且,你還將獲得一些法律上的特權。一位受訪者回憶道:“在前東德,只有已婚夫婦才能獲得貸款?!钡牵橐稣谑Ω@膲艛?。如今,政府給予單身人士曾經僅限于已婚夫婦的權利:未婚伴侶可以住在一起,可以撫養孩子,一起建立生活的“小世界”。
隨著政府對同居關系的承認,婚姻和同居之間的差異不斷縮小。在荷蘭政府看來,登記的同居者和已婚的同居者并沒有太大差別。瑞典和法國也緊隨其后,頒布類似的同居登記政策。現在,同居情侶可以收養孩子、共同納稅,但是這也會導致一個悖論:同居正在成為一種新的婚姻形式。
所謂婚姻,就是一種制度化的配偶關系,包含性關系、財富共享、共同生活,并在此基礎上賦予責任與義務。當政府要求同居者撫養失業伴侶,或者在分手后支付伴侶撫養費,人們就會重新尋找一種新的、不那么“忠誠”的婚姻形式。
盡管存在這些趨勢,但是,大多數人還是希望自己最終能邁入正式婚姻。美國皮尤研究中心一項調查顯示,約70%的受訪者表示,婚姻對于完滿生活來說,“至關重要”或者“重要”。即使在熱衷同居的挪威人中,婚姻也是一種理想,只是它的意義發生了一些變化。婚姻的實用性外殼逐漸瓦解,但其“承諾”的核心意義依然存在。
婚姻正在成為這樣一種形式:讓那些深愛彼此的情侶來鞏固和慶祝他們的關系,就像美國人口統計學家安德魯·切爾林在2018年提出的“圓滿”(capstone)—象征著理想的生活與關系的達成。在奧地利、比利時、保加利亞、愛沙尼亞、法國、格魯吉亞、挪威和瑞典,結婚年齡中位數至少比第一次生育年齡中位數晚三年。一位挪威受訪者說:“我們在生育之后的11年才結婚,我們一起陪伴孩子度過了他的年幼時光,所以這是為了慶祝愛情?!?/p>
相似的觀念也出現在關于同性婚姻的討論中。2006年,美國社會學家卡特里娜·金波特(Katrina Kimport)采訪了在兩年前結婚的同性戀者。一些受訪者提到了同性婚姻的法律屬性,另一些認為婚姻是一種政治行為,但大多數受訪者更關注婚姻中的愛情。艾迪女士談到了她與朱莉的同性婚姻。艾迪和朱莉都是混血兒,但她們來自不同的家庭:艾迪是白人和美洲土著的后代,朱莉是則白人和中東人的孩子;艾迪寄養于低收入家庭,而朱莉則出身于中上階層。艾迪說,對她們而言,婚姻意味著超越各自生活背景的愛情實現了完滿。她說:“它不關乎階層,它不關乎種族,它不是任何這類的東西。只是兩個人因為愛情而做了該做的事,婚姻就是對彼此的愛?!?/p>
婚姻的末日來臨了嗎?照目前的趨勢來看,它已經來了,如同撞擊地球的小行星一樣,極具顛覆性與意外性。正式的婚姻關系對于情侶關系形式的霸權宣告結束,但是,正式婚姻仍然存在,只是發生了變革,而且更加邊緣化,多元的情侶關系躋身于原先正式婚姻所處的位置。
對于嘗試性的情侶來說,他們可以選擇松散的同居方式;對于那些不愿締結正式婚姻契約的人來說,可以選擇同居登記;另外,還有一些小眾的選擇:分居生活(長期伴侶雙方保留各自的獨立居所)、餐桌多邊戀關系(kitchen-table polyamory,親密到可以一起吃早餐的非一夫一妻制伴侶)等等。
婚姻正在衰弱,變得更加多元,但是,它不會很快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