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石頭在長詩《獻給鵝屋大山上的月亮——兼致王維》中運用“重復”藝術,記錄其徒步跋涉中的所見所思,營造了獨特的環(huán)境氛圍,揭示了詩人的精神狀態(tài),建構了豐富的審美意蘊。本文將通過《獻給鵝屋大山上的月亮》中的意象和句式的重復、意境的重復以及事件和場景的重復三類現(xiàn)象系統(tǒng)地探尋這首詩歌的內(nèi)蘊。
【關鍵詞】重復;意象;意境;場景;內(nèi)蘊
【中圖分類號】G631.2 【文獻標識碼】A
《獻給鵝屋大山上的月亮——兼致王維》是石頭的一首長篇作品,詩中運用了大量的重復,配合以敘事因素,賦予了詩歌別樣的觀感,從而織就了詩歌從反叛到平實、從極簡到渾然的獨特境界。解構主義批評家希利斯·米勒將重復進行了分類:一是文本細微處的重復;二是文本中事件和場景等要素的重復;三是文本與其他作品的重復。而石頭長詩中的重復元素也正與米勒所羅列的分類對應起來,它們的審美意義及其中隱藏的思想情感也是該文本的核心所在。
重復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為一種手法或現(xiàn)象,使作品文本有著不同的發(fā)展向度。語辭的重復,在詩歌中大量存在。《獻給鵝屋大山上的月亮》購置了很多重復意象,尤為突出的是地點意象。“過西柳林、東柳林、劉家堡。”“往前是西蒲村、南蒲村。”類似的敘述方式在詩中比比皆是,它們伴隨了詩人一天之內(nèi)行路的歷程,和時間意象相配合,為全詩構建了有規(guī)律循環(huán)的整體敘事框架,成為了結構詩歌的一種方式。同時,地點名詞看似規(guī)整簡單的羅列,其實包含有行走途中個人狀態(tài)的記錄。
意象的重復還體現(xiàn)詩人好惡。“車輛呼呼地揚起塵土,裹挾著尾氣,害我呼吸。”“汽車”“城市”等意象傳遞著詩人對城市及其工業(yè)產(chǎn)物——汽車、汽油的厭惡之情。“路邊楊樹疏朗,喜鵲叫,上下穿梭。”楊樹“疏朗”,柳枝“飄揚”,喜鵲“陪著我”,對于自然景物,詩人是喜歡的。然而“沿途沒有一條河流不是臟的。/沒有一條水渠不是臟的。/臟水重復著臟水。/家園丟失著家園。”兩句雙重否定,兩句回環(huán)往復,強調著現(xiàn)代文明下詩人對受到污染的大自然的嘆息。“這些年,膨脹的欲望到底結出多少惡果。”欲望控制下的人類、殘害家園的人類,是敘述者所痛恨厭惡的,失望層層疊加,于是詩人高呼:“好的東西不能出山。/水一出去就臟。/空氣一出去就臟。/人也是。”
除意象之外,石頭詩中的語言及句式都很有特點,構成對慣常詩歌寫作及審美思維的對抗與反叛。首先是語言的雜糅,書面語甚至古語、口語、方言乃至俗語,重復交替出現(xiàn),并存于石頭的詩作中,且彼此和諧相融。如“有婦賣手套”,“柳枝飄揚著伊人的長發(fā)”采用書面語同時含古語的韻味;“找見飯店,吃兩大碗面,付十元”則使用了口語、方言乃至俗語。其次,句號的使用、極簡的表達及完成的、終極的說話方式,消解崇高意味,形成格言化、哲理化表述。如第47節(jié),行走、念佛、呼吸都是自己的事,誰也代替不了。前六句用六個句號,將原本三個排比句拆解,造成閱讀的停頓,賦予詩句“意”的力量,最后一句“放屁也是自己的事。”前后反差巨大,與慣常詩歌寫作及審美思維形成強烈的對抗與反叛;最后,本詩很少使用技巧刻意抹粉,詩句反顯自然,表現(xiàn)平實的內(nèi)容,形成渾然的境界,甚至個別句式規(guī)整,略顯笨拙,如第5節(jié),眼淚、春風、每個人、自己,層層遞進的表達傳遞內(nèi)心執(zhí)著。“你疼你的,我走我的。”用對稱表現(xiàn)樂觀堅韌。“把濕鞋烤在火爐上。/把洗了的襪子烤干。/天黑得只剩下孤獨。”孤獨取暖的詩人形象呼之欲出。平淡中守其味,拙鈍中見其真。
意象的重復,容易帶來意境與場景的重復。“雪”作為意象貫穿全詩始末,出發(fā)前等雪,出發(fā)后求雪,直到雪來,一路與雪相伴。天已黑,周圍“黑黑的,靜靜的”,雪掉在臉上,也是“黑黑的,靜靜的”,詩人的心境正如雪粒,將自己與黑色相融,平和寧靜。大雪覆蓋了世界,“脫離了任何時代。”雪后的古鎮(zhèn)干凈而和諧,“雪花替我把身后的腳印蓋住。”渾茫天地,只留雪花片片飄落,只留一人獨自行走,這腳印、這雪花難道不都是“我”嗎?雪花抹去的腳印也是“我”與過去的告別,是坦然與執(zhí)念的告別,是靈魂與身體的和解。
一路行走,一路責問,“深知自己習氣太重,毛病太多。”眼看“山越來越高。/人越來越小。”于是詩人選擇向苦而求,不斷磨煉。“你疼你的,我走我的。”疼痛不斷重復,“把腳從鞋里掏出來,讓它也舒展舒展。”腳與身體仿佛是分離的,因向店主討水未成,從身體到靈魂都感到疲憊而屈辱,到店家為“我”燒水,“我”“再把腳從鞋里掏出來,舒展舒展。”腳和“我”終于回歸一體,從身體到靈魂都得到了真正的放松。然而痛感愈演愈烈,“左腳和左小腿依舊腫疼,”“右腳也開始鬧別扭,”直到痛徹心扉,“簡直是要把心生吞活剝?nèi)ァ!痹娙送现龋淮未斡涌嚯y。“疼痛是多余出來的。/你管它,它就在。”那么,就讓疼痛一邊去吧。“低著頭,心中念著佛號。”一聲“南無阿彌陀佛”,在16個小節(jié)反復出現(xiàn),不僅是為詩歌增添聲音旋律的意象,還化為一種意境,使詩人在此獲得超脫,進入無我之境。行走仿若一種修行,詩人不斷追問生命的本來面目,最終達到圓融無我的渾然境界。
批判貪婪人性,體認自我生命,直至內(nèi)心禪悟。石頭追求極簡、自在隨性的人生態(tài)度,也呈現(xiàn)在這一過程之中。吃飯、住宿場景作為日常事件在詩中重復出現(xiàn),“路邊有批發(fā)橘子的,扔了一地半爛不爛的,想撿幾個好一點的潤喉。”對食物,詩人從不挑剔,也不貪多。“看見路邊的酸棗,順手摘了一把,”入山時摘的酸棗,直到過谷峪口才舍得吃完,可想而知,這“一激靈”的酸甜包含多少苦中作樂的意味。在路上吃得隨意,到飯店依然從簡。“一碗稀飯,一份烙餅,六元。”“兩袋方便面。/又要了一個饅頭,一袋榨菜,付了八元。”七天當中最貴的一頓飯,不過十四元。22日晚住宿“一百元一晚。”是幾天住宿中最貴條件最好的一晚。“住老鄉(xiāng)家,二十元一夜。”“房間沒有生火,用的是電熱褥。”“被褥很臟,發(fā)出一種混合的臭味。”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住宿環(huán)境有些共同特點:寒冷、簡陋。行李僅“一個背包。/一本書:《廣欽老和尚開示錄》。/一個筆記本。/一些干糧。/一個自己。”2015年,詩人生病以后,陷入生命的困頓,他不停地思考什么是真正需要的,也不停地審視自己,終于拋開一切、說走就走。魯迅曾說:“絕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或是預想,或是念頭,“本想路上遇著一個破廟,露宿一次”,可“抵御不了這風寒,息了此念。”失望常伴隨著念頭的破滅,而執(zhí)念也在苦行的考驗中漸漸磨滅。詩人漸漸關心起了別人,堵車路上,十幾個司機“他們只有在車里過夜了。/堵車不知道還要幾天。”修行、參禪,賦予了詩人一份慈悲情懷,還帶他領略人性之溫暖。
“車主卻好心,讓從車上拿。”橘子的甜味甜到嘴里,車主的大方甜到心里。“老鄉(xiāng)彎腰拔了一個遞給我。……脆生生的。”店主“把剩下的都給我倒進碗里,又是滿當當一大碗。/算錢時,只收七元。/一熱。”石頭被人性之暖感動了,懷揣感恩之心的人,他的內(nèi)心也是熱的。石頭曾說:“我反對現(xiàn)在一味地埋怨時代、埋怨別人,你自問一下,你是否在自己身上克服了別人的丑惡。……我們不能老是埋怨,我們一定要做,如果不做,實際上還是解決不了我們內(nèi)心的問題。”“坐個車多好,為甚走。/我笑笑。”前進路上總會面對很多質疑聲,石頭選擇一笑而過,他懷揣一顆平和之心,追求古人風骨,“徒步兩百余公里,來找朋友喝頓酒。/我不想讓古人小看。”
意象和句式的重復、意境的重復、事件和場景的重復分別展現(xiàn)了詩人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及人生境界。在語言、句式、結構方面,他追求極簡自然,構成對“詩人之詩”的反叛,對大眾慣常閱讀審美的反叛,但其所寫所思又并未超出真實,反而直指內(nèi)心,其整體框架的架構及“意”的書寫,構成了詩歌的渾然境界。在意象塑造方面,他批判展示丑陋人性,朝拜回歸山水自然,而失望中從未絕望,他懷揣一顆實踐之心、平和之心,接納人性中的溫暖。對待自我,石頭不斷地檢討磨煉,形成極簡隨性、堅持本心的生活態(tài)度,對自我卑微性不斷體認,追問生命的本來面目,追求古人的士風神韻,在佛學禪宗中求得超脫,獲得生命的禪悟。他先鋒卻也傳統(tǒng),反叛卻也平實,溫和卻有力量,對抗卻含意味。總之,石頭對個人詩風的自覺尋找,對詩歌寫作的探索實踐精神,對自我本心的堅持與反思、對物質名利的淡泊克制,在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科技高度發(fā)達的今天,值得我們尊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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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魏煒(1995-),女,漢族,山西太原人,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17級中國語言文學專業(yè)現(xiàn)當代文學方向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