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傳導鏈

張茸，1981年出生于北京。上海同濟大學工學學士，德國基爾大學理學碩士。淘寶店主，貿易公司合伙人。

“您是哪位啊？”詹納聽到電話中對方報出的名字，感到有點糊涂，“噢，你是房東啊！我每個月的房租都是直接交給中介的，沒有拖欠過呀……啊，買下來？我可買不起。”詹納下意識地搖搖頭，“我去年才把讀研究生時的助學貸款還完，讓我歇兩年吧……不過你要是決定賣了，及時通知我啊，我好盡快找地方搬家。”

傳說中的經濟衰退難道真的開始了？詹納心里感到忐忑。對于有資產的人來說，甩賣資產套現過冬顯然是一種手段，但對于自己這種勉強還完貸款、剛剛在資產負債表上由負轉正的人來說，可怎么辦呀？一種突如其來的焦慮感，讓詹納原本晴朗的心情立刻籠罩上了陰云。

自己的租房合同還真是只有四個月不到了，萬一被掃地出門只能住酒店了，還是要為意外做個準備。因為辦公室是商住兩用，詹納想，實在不行就先霸占辦公室，大不了把辦公室的一部分租金還給公司。不過，她要打個電話跟大廈物業確認一下，辦公室是不是可以住人。

當年詹納是通過中學同學白小白拿到的辦公室友情租賃價，這讓她有點兒不好意思提這個要求，只能硬著頭皮撥通物業的電話：“你好，我是17C的租戶，想找你們的杜經理。”

“我就是，你是詹小姐吧。”電話里傳來一個清亮的男聲，“聽小白說，你們公司經營得不錯，我一直想去拜訪，但聽說你們不坐班，公司經常沒有人，就沒去成。”

“噢，小白還和你提到我啦？”詹納有些好奇。

“對呀，前幾天我還去他公司聊了幾句。除了他自己的公司，這樓里有兩三家都是他介紹來的。”對方的回答倒也合情合理。

“這樣啊……”對方提到了老同學的交情，詹納覺得有些尷尬，正在猶豫是不是應該把這個不太合理的要求說出來。

沒想到對方先接過話題，很坦率地問：“你們也想問是不是可以減免房租，是嗎？”

“小白問過你們房租的事兒了么？”詹納問出來又覺得有點兒不妥，趁對方還沒有回答，就搶著說，“我是想問問辦公室能不能放張床，臨時住人。至于房租，我們目前還可以湊合著付……”

“噢，是這樣啊，可以住。”對方給出肯定的答復，“住什么人要提前一天去物業留下證件的復印件，做個備案手續就可以了。要是超過一個人，必須是戶口本上的一家人，否則就違反不能群租的管理規定了。”

雖然住的地方算是有了備用方案，但白小白的情況又讓詹納感到有些不安，還是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吧。

“小白啊，我剛給物業打過電話，聽說你要求減租？公司沒什么問題吧？”因為是老同學，詹納也沒有拐彎抹角。

“我沒有問題啊，物業會讓特別困難的租戶緩交租金，又不是完全不交了，能交還是按時交唄。”小白也直接回答，“物業來的時候，我剛好在，就隨便問問，提前做好備用方案。因為目前經濟形勢不好，有兩三個大客戶提前跟我打過招呼，說萬一下半年的尾款有困難，讓我現在就做好心理建設。不過我覺得，出現嚴重問題的可能性不太大，但既然別人都跟我說了，我也要重視。”

“哈哈，小白，你這不就變成傳導焦慮了嗎？”詹納知道小白沒事，馬上就輕松起來，“本來沒啥事兒，讓你們這么傳來傳去，搞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我的房東今天早上還給我打電話，要把房子賣給我呢。我當時還挺緊張的，都準備找房搬家了。現在看來，估計她也就是給自己做個備用方案。”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種集體焦慮算是一種文化基因吧。加上‘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國人顯然就比其他國家的人更焦慮。現在通信又越來越發達，焦慮就成為所有信息的背景音樂。”白小白的解釋，意外地將對話提升到了一個憂國憂民的高度，充滿著士大夫情懷。

“大家這么傳遞負面情緒，不就變成自己嚇唬自己了嗎？這種不良情緒的擴散，客觀看來是多么沒有意義啊。”詹納對此有些不理解。

“也不能這么說。對于中國人來說，越和自己關系近的人，越要招呼到，以此體現出重視。就怕萬一出現了特殊情況，不但破壞了業務關系，也影響了私人友誼。這也算是一種職場潛規則吧。”白小白貌似對這種現象習以為常，“許多年前，這些捕風捉影的消息就是大家嘴里的‘內參或者內部消息什么的。當然了，要關系好才會傳向你啊，否則你就是四處打聽，都沒人愿意告訴你喲。”

“那按你這么說，我的房東給我打電話說要把房子賣給我，怎么解釋？”詹納還是不甘心，“我跟她都不認識，也沒見過面。”

“可能你的房租對她來說，是度過困難期不可或缺的收入，所以提前來問問。”小白解釋。

“她是要把房子賣給我啊！”詹納又被搞糊涂了。

“哈哈，詹納，你怎么這么不通中國的人情世故呢！”白小白哈哈大笑，“要是房東直接問你，你是不是快付不起房租了？再追加幾句，你要真是付不出的話，她就盡快把房子租給別人，你是什么心情啊？”

“真像你說的這樣嗎？這真是虛驚一場，我還四處找地方搬家準備應急呢。”詹納驚訝至極，“要不是你提醒我，我還真想不到。我還覺得奇怪，怎么是房東來找我，而不是中介來問我，之前我一直是和中介打交道的，也算有點兒交情。”

“你其實根本沒有領會對方的意思，還怪人家向你傳遞焦慮。”白小白安慰她說，“我個人認為，你的房東還是想繼續把房子租給你的，她可能怕你趁經濟不景氣時抄底樓市，萬一要買房就退租了。旁敲側擊一下，對你進行火力偵察而已。要是通過中介，中介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纏著她賣房啊。總之，你房東的為人處世方式，值得你學習，非常適合中國目前的營商環境。”

詹納繞了一圈，仔細想想，確實頓悟了。熟人之間坦白直率，陌生人之間拐彎抹角，可以說是彌漫著中國特色的信息傳遞方式。

房東利用了詹納的小焦慮，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就獲得了寶貴的第一手資料。在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的職場博弈中，可靠的一手信息是極為重要的資源。如何收集和傳遞對自己有用的信息，很多時候都是成敗的決定因素。詹納覺得，雖說這不是什么特別不道德的手段，但為了一己之私而留下一長串焦慮，對于整個群體來說，不得不承認是一種負面影響，這是不值得提倡和學習的。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采采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