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昭

與其他人格不同,偏執型人格不到萬不得已,是很難尋求他人幫助的。這自然與他們對外界和他人的戒備有關,所以對于來找我做咨詢的高山(化名),這個決定本身就已經意味著他所面臨問題的困擾程度。
而他的問題是:無論在哪兒工作,都會被人排斥。
高山一共做過五份工作,這對于剛剛大學畢業才兩年的人來說是非常特別的。因為他的專業方向是電腦軟件,在如今3C行業很火爆的形勢下,找份對口的工作其實一點都不難。按理說,他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在一個發展還不錯的公司里維持下去是沒問題的。但他無論在哪一個公司,都干不上幾個月就卷鋪蓋走人了,這其中有被辭退的時候,自然也有他忍無可忍主動辭職的狀況。
高山自己是這樣說的:
剛開始入職一般還是可以的,但慢慢地我就會感覺到別人的反感和惡意,可能是我的脾氣也不好,每次感受到這些時就會讓我很憤怒,無法忍受,就會反擊,然后就發展成了實際的沖突,到最后就算不被辭退也只能主動走人了。可一段工作經歷是這樣,也就罷了。接連換了五個地方都如此,我就有些困惑,是自己的運氣不好,總能遇到這種環境?還是這些相似的過程里有些什么沒有意識到的東西,導致自己總是重復這種遭遇?或者說,是不是我自己也有問題呢?
而當高山把矛頭指向了自己,這個問題就變得復雜了。因為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是別人對自己的惡意導致的結果,自己需要做的就是保持警惕、保護好自己、必要的時候反擊就可以了??扇暨@個問題是自己的,那就推翻了一直以來的定論,這在他的心里根本是無法想象的。于是在困惑和不知所措之下,高山找到了我,希望通過心理咨詢來解決這個問題。
聽到他的敘述后,我就明白他來咨詢的目的了。與其說他想改變困局,不如說他對自己的質疑需要先被驗證,因為從外界到自身是一個顛覆性的結論,問題到底歸咎何處,對他而言顯然無比關鍵。
從防御方式的角度來看,高山的問題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對此,我們需要先引入兩個重要概念—防御和投射。
心理學家布萊克曼是這樣定義的:防御是指從意識層面消除不愉快情感成分的一種心理操作,這種不愉快情感包括焦慮、抑郁和憤怒。用句簡單的話解釋就是:當我們的內心感到焦慮、抑郁和憤怒,這些情感的程度又超過了我們能夠承受的限度,我們就會采取一系列的方式遠離它們,保護自己,而這些方式就叫做防御。
它是防御方式中最基礎的一種。具體的含義我們可以理解為:明明是我們自身不喜歡、不愿意接受的部分,我們會無意識地推到外界和他人身上,認為這是別人身上有的。
當我們了解了這兩個概念,高山的問題就變得清晰了。因為每種人格都有自己習慣性的防御方式,偏執型人格最常使用的就是投射。也就是說外界和他人的敵意是他們最常也是最容易認定的。但這其實并非真實,而是在他們內心中對這個世界的感受,投射到了外界的緣故。換句話說,正因為他們心存恐懼,才會設想外界都是威脅,而當他們的害怕到了一定程度,就會“以攻為守”,“消滅”威脅。在外人的眼里,這一切是很奇怪的,他們只能看到偏執型人格的脾氣古怪暴戾,有著很強的攻擊性,且容易被激惹。但若從偏執型人格的角度,這一切都是被迫的,他們完全出于自保,才會去攻擊他人。
而用高山的經歷去表述這個過程就是:
他感受到的來自他人的反感和惡意,正是他內心中的恐懼。他害怕別人會如此對他,就會有意無意地去捕捉和驗證他人的信息。一旦沒有正面積極的反饋,在他的感覺里這就是反感,這就是惡意。于是積累到一定的程度,他就會主動挑起沖突,將“敵意”明面化。這樣一方面他不會繼續恐懼下去,讓自己的內心得以安穩。另一方面盡管攻擊和沖突讓他身處一個不和諧的空間,并且可能得到糟糕的結局,但對于他而言,這個過程卻是由自己“支配”的,通過“掌控全局”反而會得到一種安全感。
當我將這些反饋給高山,他沉默了許久,之后艱難地對我說:我不覺得別人會善待我……
高山這么說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他出自一個這樣的家庭:父親是一個性格極其強勢的人,也許因為早年的坎坷經歷,讓他的脾氣暴戾無常。在高山的童年記憶里,父親從沒有過一個笑容,而是經常處于不滿、挑剔、訓斥的狀態,對他的懲罰更是家常便飯。盡管幼小的高山謹小慎微,盡量避免出錯,但依舊難擺脫常被責罰的命運。而這樣的日子一直伴隨著他,直到長大后徹底離開家。
我們常常說,一個家庭是需要平衡的。也就是養育者的角色和功能需要彼此協調。如果父親過于嚴厲,但是母親卻可以減緩孩子的壓力,那么也許我們不必太憂慮這個人的心理成長。因為至少在孩子的心里,還可以建立一個能夠與恐懼抗衡的溫暖包容的形象。但很可惜,高山沒有這樣的幸運。因為他的母親在父親的強勢下,唯唯諾諾、軟弱無力,不要說保護孩子,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有自保的能力。
所以在高山的內心中,他一直處在一個恐怖的世界里。這個世界沒有一點同情心、溫暖和愛護,而是充滿了敵意與攻擊。與其說這是成年之后他的心境,不如說早年的他的確活在糟糕的環境里。所以偏執既是他的人格特征,某種程度上卻也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因為只有將他人認定是威脅,才可能避免隨時而來、毫無防備的危險。哪怕這樣的擔憂與現實無關,并不是如今真實的外在環境,但對他而言,這就是能夠自保的唯一方式。
當我們談到了這些,高山的緊張慢慢地松弛下來。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是過激的,就好像早年一回到家,見到父親時的惴惴不安。這種心境伴隨了自己很多年,甚至直到如今與人接觸,自己都會習慣性地繃緊身體。雖然在別人看來他是一個容易沖動和暴躁的人,但只有他自己清楚,真正的主宰者其實是那無盡的恐懼,而自己不過是一個始終惴惴不安的小男孩。
對于高山的咨詢,我們商議要進行一段時間。盡管偏執型人格很難信任他人,但我們都意識到,當他能跳出事件本身去回看自己,這本身就是一個標志,說明了他心理發展的程度并沒有想象得那么糟。而另一方面他尋求幫助的動力,才是對他而言最為珍貴的部分。我們都相信并且期待他最終會走出來,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