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都
媽媽去世的時候,他才三歲,還沒弄明白“死”是一件悲傷的事。給媽媽送行的那天,爸爸怕嚇住他,就把他留在家里,讓小姑看著。

臨出門的時候,爸爸抱著他說:“媽媽出差了,到很遠的地方去,爸爸去送送媽媽……”他天真地以為,媽媽又像以往那樣到外地去了。他扭過頭來對姑姑說:“等媽媽回來了,肯定會帶回好多好吃的糖果,到時候,我也給姑姑吃。”姑姑伸手抱過他,摟著他哭了起來,他愣愣地看著姑姑,不明白姑姑哭什么。
那一段,他曾無數次問爸爸:“媽媽怎么還不回來?”爸爸總是無奈地抱起他,哄著:“快了,等吧。”這一等,就是好幾年。漸漸的,他知道媽媽去天上了,回不來了。好在還有爸爸陪在身邊。
爸爸把他兩歲多時照的那張全家照放大了掛在墻上,照片上,媽媽抱著他,笑容甜甜地緊靠在爸爸身邊。每次看到鬢角已生出銀霜的爸爸,盯著照片癡癡地看上半天的時候,他心里就盈滿感動:“愛從青絲到白頭,想來,這就是世上最美好的愛情了吧。”
爸爸說:“好好學,爭取考上一本,那是你媽對你的期望。”他就把考大學當作人生目標,努力實現父母望子成龍的夢想。
每天早上吃完早飯,準備出門上學的時候,爸爸都會給他一個有力的擁抱,他也會回上父親一個擁抱,擁抱漸漸成了父子之間打氣加油和彼此祝福的肢體語言,伴隨著這個親密的肢體語言,他從不諳世事的幼兒,長成了跟爸爸一樣高大的少年。
讀高中后,他所在的那個重點高中離家比較遠,為了方便學習,他辦理了住校手續,每周六晚上才回家住一晚,周日下午又匆匆趕到學校。
高三時的一個周六,下午本應該上兩節政治課,因為政治老師臨時收到去市里開會的通知,加上頭一天剛考完單元測試,大家都挺疲憊,班主任破例讓他們早點回家放松一下。
那天下午,他興沖沖背著書包沖出校門,坐上公交車就往家趕。但那天……那天,他原本想給爸爸一個驚喜,當他輕輕用鑰匙開了房門后,正準備見了老爸就像以往爸爸主動擁抱他那樣,給老爸一個有力的擁抱。沒想到,眼前的一幕,讓他伸開的手臂僵在了空中——
他看見爸爸坐在沙發上,正和坐在一旁的阿姨有說有笑地聊天,阿姨身邊還有一個八九歲大的女孩兒。他愣了半刻,大叫一聲:“爸——”
爸爸吃驚地站起來,臉“刷”的一下紅了。短暫的沉默之后,爸爸沖他招招手:“今天下午沒上課嗎?來,正準備等你回來后商量這個事呢……這位阿姨是你張伯給我介紹的朋友,這位小妹妹叫婉婉……婉婉,這是你哥哥。”
“什么朋友?談對象的男女朋友嗎?”兩位大人扭捏的表情,讓他瞬間與電視里常看到的“再婚夫妻”對上號來,他氣憤地把書包往地上一甩,說;“爸,你不是還給我說,讓我高中三年集中精力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好大學給我媽爭口氣嗎?你這么做,心里還有沒有我媽了?”
“你張伯剛給介紹的,還沒最后定下來,這不在跟你商量嗎?”爸爸漲紅著臉走過來想摟住他的肩膀,卻被他猛的一把推開,爸爸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上。那女人緊上前幾步,扶住爸爸,扭過頭來對他說:“你這孩子,他是你爸啊,這么沒輕沒重。”
他盯著她,冷冷地說:“這是我家!他是我爸!這里沒你說話的地方。”
見他說話這么無禮,爸爸生氣地訓他:“真沒禮貌,爸爸平時怎么教你的?”
他怒氣沖沖地拾起書包,往他的屋子走去,進去后,猛的把門一關。“砰”的一聲,他和爸爸之間從此也多了一堵心墻……
第二天,當他準備返校的時候,爸爸像往常那樣張開手臂準備給他一個擁抱,卻被他冷冷地推開,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
高中畢業,他如愿以償考上哈爾濱某重點大學。通知書寄到家里的那天,爸爸特意炒了幾個好菜,打開一瓶平時舍不得喝的陳年杜康,為他慶功。而他把一家三口的合照從墻上摘下來,放在桌上,心里悄悄為成功阻擋了爸爸給他找個后媽而欣慰,在他心中,誰也替代不了媽媽在家里和他心中的地位。
只是,那時那刻,他還不曾想過,當他離開家去外地讀書,爸爸一個人在家將會怎樣的孤單寂寞……
大二那年,他有了女友,愛情的降臨讓他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干什么都很有勁頭。暑假期間,他帶女友回家看望父親。他吃驚地發現,不到兩年,父親明顯老了好多,此時正沒精打彩地靠在沙發上玩手機。看到他突然回家,父親像上班時間偷懶被來查崗的領導發現了似的,馬上不安地站起身來:“你回來了?怎么不提前打電話說一聲?”那一刻,父親憔悴的面容和卑怯目光,刺得他心里生疼生疼。
到廚房幫忙做飯的女友,看著他家廚房臺子半盒吃剩的外賣和一桶方便面,摸了摸布滿灰塵的燃氣灶,輕嘆一聲:“你爸這日子過得有多將就啊!他應該找個老伴了,不然哪天不舒服時你不在家,那多危險啊……”
他沉默了一會,問女友:“你認為真愛是什么樣的?我一直覺得,真愛應該就是從一而終。”
女友說:“那是理想中的生活狀態,但阿姨已不在很多年了,可是生活還要繼續。如果哪天你爸爸有了一個知冷知熱疼他的好女人時,你媽媽在天上有知,也會非常欣慰的……不瞞你說,我上小學的時候,父母已離婚,后來,他們有了各自的家庭,但我仍然愛他們,他們也仍然愛我,我很感謝我的父母,因為他們讓我懂得,最好的愛,不是占有和控制,而是理解和成全。”
女友的話,像一陣清風,吹散了他心中的陰霾。
那晚,他和女友為父親做了一桌飯菜,吃飯的時候,他動情地伸出手臂,像當年父親擁抱自己那樣,緊緊地把父親擁進懷里,輕輕地對父親耳語:“爸,婉婉的媽媽現在怎么樣了?如果愿意,你們可以繼續交往。那天,我欠你一個擁抱,今天給你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