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駒
在如今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古典樂迷們對于樂界的“突發事件”往往也報以平靜的態度??杉幢闳绱?,2020年2月21日晚間的一則新聞還是激起了巨大的反響:俄羅斯的旋律唱片(Melodiya)以折合三千六百萬人民幣的價位,被俄羅斯一家私人機構完全收購。旋律公司所擁有的兩處房產本身大致就相當于這個價位。換言之,該公司不計其數的錄音寶藏根本就等同于白送。
Melodiya并不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的唱片品牌。由于歷史的原因,它基本成為蘇聯時期錄音的代名詞,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更是幾乎唯一的代名詞。人們最熟悉的俄國演釋大家里赫特、吉列爾斯、奧伊斯特拉赫、柯岡、羅斯特羅波維奇、穆拉文斯基等人,有無數錄音母帶躺在Melodiya的倉庫里。當然除了這些國際上最知名的人物,還有許多不那么知名,或幾乎被公眾遺忘的大師,同樣留下無比珍貴的紀錄。在古典音樂之外,二十世紀蘇聯音樂生活的諸多方面,也都被記錄在旋律唱片的資料庫中。這個倉庫的規模,大概包含了二十四萬小時的錄音。而現在,三千六百萬人民幣也就相當于我國北上廣市中心兩三套公寓的價格,然后一切就結束了?




消息傳出后的第二天,一位作曲家在朋友圈中感嘆:事實證明,二十四萬小時的音樂遺產在當代就是一文不值。但是,面對如此駭人聽聞的消息而做客觀地分析,我們還是不難發現:首先,這應該不是旋律唱片的絕命時刻。雖然具體情況不明,但這家公司目前的狀況確實不佳,一次特殊條件的收購也許有什么特別的原因,或許反倒能幫助它續命。第二,事件本身固然帶有黑色幽默的意味,可倘若你熟悉蘇聯唱片發行的狀況,當會明白這的確沒什么特別值得驚奇之處——該事件不過是近百年來俄羅斯錄音和唱片工業一系列老大難問題的縮影罷了。
漫步于博物館,欣賞歷史上重要的藝術珍品固然是賞心樂事,但有時你是否會想到,照顧這些寶物也是一件相當麻煩的事情?!儿o華秋色圖》一年只能展出不到一個月,很多珍寶都需要細心的維護。或許更讓人意想不到的,就是不少東西來到博物館時已經四分五裂。人們習慣于將錄音遺產視為無形的寶物,而唱片最終來到聽者手中以前所需的一系列“后臺工作”卻著實是相當繁重的。相對于博物館,錄音工業還有一點不同:如果說博物館是“客觀”地面對寶物,考慮如何修理和維護,那么錄音工業的參與顯然更為“主觀”,因為他們是在記錄,并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人們最終聽到的效果。
哪怕不需要將一幅撕成八片的古畫修復起來,古典音樂演奏的錄制,從選擇錄音對象、具體錄制過程中的種種技術工作,再到場地的選擇、錄音成品的保存等等,制作成為唱片的過程,全然是困難重重,有著無盡的講究。古典音樂錄音非常關鍵的一點,就是錄音之目的是為了還原,許多流行音樂的錄音本身就刻意加入制作出來的效果,是不一樣的美學。當這樣的過程循環往復,從而構成保存無形珍寶的歷史,另一個問題就出現了:先前很多錄音的效果如何在后來的再版中得到還原?以及,哪些錄音能夠獲得出版和再版?
面對這一系列的問題,各國的錄音工業其實都不輕松。在唱片業的黃金年代,我們發現情況有時固然令人氣憤,但整體也還不算太糟。然而,在俄羅斯的范圍之內,各種狀況有時根本就是無限地挑戰糟糕的底線,并且每個時期、每個方面都會有意想不到、層出不窮的挑戰。因此,將俄國唱片業的困境稱為“老大難問題”,實在是一個很客氣的說法。這一系列可怕的狀況是怎么形成的?俄國獨特的狀況對它的錄音工業產生了影響,這是很正常的事,可某些狀況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自然就顯得不太正常。
效果相對可接受的錄音,大致是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開始出現的,之前的技術太不成熟,只有部分獨唱和獨奏錄得尚可,樂隊作品完全是聽個大概的狀態。自從進入二十年代,技術成熟了一些,二十年代后期電聲錄音技術的普遍應用則帶來劃時代的改變。相對于美國和西歐,沙俄時代的俄羅斯文化繁榮,科技卻相對落后,在錄音方面很難緊跟先進潮流。1918以后,俄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混亂的局面結束,能進一步考慮灌錄唱片這些問題的時候,電聲錄音技術已非常成熟。然而,蘇聯在古典音樂錄音方面的困局,從一開始就完全顯現出來,也從那個時候起奠定了百年之內總的基調。在我看來,如果用一句話來總結這漫長的困境,或許就是:那里的錄音工業一貫是商業化的程度不足,同時被隔絕于世界的唱片發行體系之外。
蘇聯誕生之后,自然同西方資本主義世界壁壘分明,而古典音樂對當時蘇聯的文化策略而言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上г谶@方面,古典音樂的錄音極少受益。這是什么緣故?為彰顯新社會的優越性,蘇聯不斷派出青年演奏家在各大音樂比賽上斬獲大獎,世界起初為之驚嘆,二戰后則漸漸習以為常??稍谔K聯錄音史的開端,錄音的目的主要不是作為優秀文化輸出,而是將優秀文化保存起來。這當然也不錯,更貼近博物館的作用,但現實造成的兩個問題終歸把事情搞糟:第一,由于同西方的隔絕,蘇聯的錄音設備顯然是落后的。同樣是電聲錄音,獨奏或室內樂二重奏的效果尚可錄得不錯,大致等同于西方的中上水平,協奏曲和樂隊作品就有許多無可奈何之處了。第二,既沒打開國際市場,又沒打開內需市場,由此造成近乎純“博物館化”的局面。
如前所述,古典音樂演釋之無形珍寶的保存,錄音工業的參與是基礎。而這種參與的基礎,就是市場對于唱片強大的商業需求。錄音從無到有,再到進行商業發行,彼時人們的需求是非常強勁的。甚至無分東方與西方,卡魯索的唱片面世后不久,譚鑫培的唱片也成為搶手貨,當時清王朝還未結束。市場有需求,就會向唱片公司源源不斷地輸入資金。錢到了手里,又面對一批批名家的涌現,還有黃金年代觀念對頭的制作人,整個錄音工業的體系得以良好運轉。蘇聯面對的問題并不讓人奇怪,藝術品永遠是商業領域的尖端,倘若你同西方世界連一般性的貿易都尚在探索正常化,進行藝術商品的輸出必然是困難的。當時蘇聯國內對藝術的熱愛雖不低,可就形成一個有力的市場而言,顯然還是無從談起。因此錄音就成為較單純的官方行為,且由于技術的限制,困難重重。
這種情況下,二戰前留下錄音的蘇聯演奏家,大多是成就最高的巨匠,譬如傳奇小提琴家波利亞金(Mrion Polyakin),他不幸早逝,所幸錄音的效果還能接受。還有另一類人,就是青年演奏家中最光輝的代表,譬如年輕的吉列爾斯和奧伊斯特拉赫,后者居然留下一定數量的影像資料,重視程度可見一斑。然而,了解當時蘇聯國內演奏家的鼎盛局面,再將他們錄音的質與量和同時期西方的商業錄音進行對比,樂迷們簡直要兩腳狂跳。然而想跳腳的還不只是樂迷,或許也包括當時西方某些急于挖寶的制作人。




蘇聯著意向世界展示自己的文化實力,演奏家們在音樂比賽上展現的水平的確是舉世矚目。EMI的傳奇制作人瓦爾特·里格并非在賽場上,而是在蘇聯駐倫敦的大使館里聽了奧伊斯特拉赫的演奏,驚為天人,立刻想同他簽約灌錄唱片。但彼時和蘇聯的演奏家合作錄音,幾乎是沒有前例的,也無法直接和小提琴家的經紀人談。里格設法托人向蘇聯官方轉達了合作錄音的意愿,這樣的錄音自然符合各方的利益。無奈人算不如天算,不久之后二戰爆發,里格的邀約有去無回,奧伊斯特拉赫的琴聲則只能在戰火紛飛的歲月,飄蕩在俄國大地的廣播之中了。
不過到二戰爆發的時候,蘇聯國內的商業錄音發行也漸漸有了些規模,而老奧喚起里格的熱情如同一個縮影,西方的唱片公司自然不會對東方的財富無動于衷。既然蘇聯原版的唱片多了起來,在西方推出引進版就成為一個便捷的選擇,至少比邀請蘇聯的演奏家錄音要方便得多。于是很自然,這成為戰后一些唱片公司大力投入的方向??蓮奶K聯的早期錄音問世,到奧伊斯特拉赫錯過錄音機會的這段時間,仍奠定了二戰后數十年中蘇聯錄音總的方向——技術常常落后,發行有所局限,外來“掘金”困難重重。
二戰后,錄音技術大大進步,尤其是當磁帶錄音發明后,錄音的過程方便了太多。除了錄音工業的技術流程,這些轉變最直接的影響,或許就是大量新興的中小唱片公司紛紛出現。既然內容是第一生產力,切合時勢,許多美國唱片公司前往歐洲掘金就變得勢在必行。一方面,歐洲當時已經半成廢墟,對于這種活動自然沒有許多力量去投入。另一方面,美元在當時擁有空前強大的購買力,很多名家為Vox等公司錄音時獲得的酬勞,在后來看簡直微不足道。從大方向來說,以超級強勢美元發掘西歐的價值洼地是主流,但引進蘇聯錄音的行動也有條不紊地展開了。
十多年前,DG發行了一些蘇聯音樂家的小雙張唱片,包括吉列爾斯、柯岡與羅斯特羅波維奇組成的三重奏的錄音。其實這些三重奏的記錄原本同DG沒有關系,它們正是戰后新銳公司Westminster引進蘇聯錄音寶藏的產物??上?,Westminster雖不失為那一批新銳公司當中最耀眼的一家,最終卻仍無法逃脫破產的命運。其錄音版權幾經輾轉,歸入環球旗下。但蘇聯錄音的版權未必從屬其中,具體則有待專家考證了。Westminster是一個代表,其他一些公司也陸續引進奧伊斯特拉赫、吉列爾斯等人的獨奏錄音。吉列爾斯初次造訪美國之前,對李斯特《第一鋼琴協奏曲》的震撼性演釋已在那里造成不小的影響??上缜八?,俄國音樂家的錄音依舊問題重重。

蘇聯國內的錄音技術本身有不小的局限,這個問題一直延續到蘇聯解體。究竟為何如此,恐怕就是一個謎了。讓人深感好奇的是,二戰后的蘇聯成為兩強之一,也是科技大國,同時又重視音樂藝術,但為何它的錄音是這樣的?撇開歐美的狀況不談,單就兄弟陣營的情況來說,蘇聯的錄音水平比不上東德,人們尚可理解;比不上捷克,也勉強能接受;可有時連波蘭和匈牙利也比不上,就真的很讓人莫名了。
錄音室中的情況已經很不穩定,而一旦進入現場錄音的范疇,毫不夸張地說,在蘇聯是一切都有可能發生的。正如一款1970年吉列爾斯與穆拉文斯基指揮的列寧格勒愛樂樂團(現圣彼得堡愛樂樂團,下同)合作,演出柴科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的現場音樂會。這樣的鉑金組合,錄音效果竟不時讓列寧格勒愛樂樂團標志性的弦樂色彩退化成單純的背景音樂,銅管的威力也消失過半,每次聽,我幾乎都要無語一番,深感從保存經典文化的角度,這樣的錄音師堪稱俄羅斯民族的罪人。
西方國家策劃引進版時所面對的狀況可謂泥沙俱下,況且哪怕選擇錄音室制作,當時國外的公司也很難拿到狀況極好的母帶作為音源,而很可能是第三次拷貝的產物。至于蘇聯本國發行的唱片,雖然也已經走上商業化道路,同國際市場對這些音樂家的演奏需求相比,供應量和品質或許都難以對接,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事實上,直到今天還沒走完,或者你也可以認為,在全球唱片業萎靡的大背景下,兩者的距離反而被抹消了一部分。
回到二戰后不久的時間段,面對前述狀況,最好的辦法顯而易見,那就是重啟里格在戰前未完成的計劃,邀請蘇聯的演奏家來到西方先進設備圍繞的錄音室中,留下演錄俱佳的商業錄音。然而,這又牽扯到一個最直接也最麻煩的問題,即唱片公司如何同蘇聯官方打交道?哪怕跳出樂迷的視角,而完全站在旁觀的立場,這樣的錄音計劃對蘇聯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首先,自然是實際的經濟利益。彼時錄音工業的繁榮是今日無法想象的,唱片公司投入大量資金,因為只要路子走對,總有更豐盛的回報,而且當時西方世界的樂迷對神秘的蘇聯演奏家們往往很好奇。因此這樣的錄音計劃如果大行其道,勢必能為蘇聯賺取不少外匯。第二,就是這無疑非常貼合蘇聯戰后的文化戰略。二戰前的蘇聯主要是派出精銳的青年演奏家,在各大音樂比賽中斬獲大獎;而戰后,成熟的中生代演奏家們的“西征”開始了。
吉列爾斯、奧伊斯特拉赫、穆拉文斯基與里赫特等人的亮相,如何讓歐美樂壇為之震驚的故事,在此不必贅述??傊?,由一些在國際上最有影響力的唱片公司為這些音樂家制作商業錄音,再進行世界范圍內全面覆蓋的發行,幾乎是最好的呼應蘇聯戰后文化戰略的做法。因為文化方面的宣傳,在戰后兩強對峙的局面之下,始終都是蘇聯關注的重點。EMI、DG、Philips、RCA等公司順理成章地伸出橄欖枝,得到的回應卻并不總讓人順心。簡言之,蘇聯方面的態度總體來說是同意這樣的合作,具體實行中卻有些愛搭不理。奧伊斯特拉赫在EMI某些最重要的協奏曲錄音,都是唱片公司趁著小提琴家巡回演出的間歇,見縫插針灌錄的。吉列爾斯為同一家公司灌錄貝多芬協奏曲的安排敲定之后,哪怕已坐在錄音室門外,還要等待官方最終確定同意的電話。為了藝術,也為了銷售,這些公司還是拼盡全力,至于成果就是歷史了。


可無論他們怎樣努力,許多遺憾仍舊避免不了。譬如,標志著蘇聯樂隊最高水平的穆拉文斯基指揮的列寧格勒愛樂樂團,為DG灌錄柴科夫斯基后三首交響曲的唱片被視為這些作品演釋之豐碑中的豐碑??上н@些唱片的錄音還是干澀了些,雖然比蘇聯本土的錄音強了不少,但在DG的標準上,卻無法達到和該組合真正匹配的水平。更好地記錄下列寧格勒愛樂樂團獨特美聲的,或許是他們在維也納演出的現場錄音,前些年日本的Altus將其發掘面世。讓錄音也成為同演奏匹配的藝術,就像奧伊斯特拉赫與奧伯林在Philips的唱片那樣,是何其困難啊。但畢竟,我們對DG版的柴科夫斯基交響曲還是很熟悉的。
蘇聯的另一勁旅莫斯科愛樂樂團在西方就沒有這么知名的唱片。單純聽蘇聯錄音的部分,我們感到它和列寧格勒愛樂樂團有時都顯得弦樂泛音匱乏??陕犨^莫斯科愛樂樂團在西方不多的記錄,譬如他們與奧伊斯特拉赫合作在迪卡灌錄的莫扎特音樂的唱片,樂迷會發現該團弦樂音色之美實不在任何西方頂尖樂隊之下。倘若列寧格勒愛樂樂團、莫斯科愛樂樂團在西方多一些錄音機會,我們所領略的驚世之美當遠遠不止于此。但是,錄音的難處所造成之“循序漸進”的影響,恐怕是當年蘇聯官方始料未及的。究其原因,很可能是市場化的思維對于那一陣營來說并不熟悉。
哪怕在唱片業的黃金年代,除了少數唱片銷量最高的音樂家以外,唱片對于演奏者或樂團來說,基本是宣傳的意義更大于直接的銷售收入。唱片像是廣告,提升演釋者的知名度、人氣,最終自然落實到演出費用??商K聯在二戰后的文化策略偏重于輸出的前提下,居然沒有積極利用西方唱片公司的熱情,實在很難說是順應形勢之舉。哪怕你不是資深LP收藏家,或許也聽說過小提琴家柯岡在英國灌錄的頭版 LP被炒到天價的事情。因為這些唱片已成為天價LP的一種象征。但為何這位小提琴家的頭版價位如此之高?其實這源于當初的無奈之舉。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唱片制作與發行的成本比現在高很多,某些市場購買力尚不明確的演奏家,第一版唱片往往產量稀少。唱片公司的一般策略是:先看看市場反應如何,倘若暢銷,就大量再版。柯岡前往西方比奧伊斯特拉赫等人稍晚,若先前的蘇聯演奏家的唱片營造出更強勁的勢頭,或許唱片公司就不用采取如此謹慎的態度。
一位資深LP收藏家提到,當初為柯岡試水的第一版可能只印了兩千多張,有時甚至不到兩千張。難怪后來的價位水漲船高,品相好就更不得了了。這種情況也延續到CD時代,柯岡在EMI的錄音國際版發行極為冷淡,倒是日版較為系統。我自己有幸購得一張,還是在高中的時候,那是一個讓我愉快的下午。彼時購買CD的價格比如今淘寶店里的價位高多了,對高中生實非親切。可到今天,這張CD在淘寶上的價位也比當初漲了五倍以上,雖然同LP相比微不足道。總之,這種情況完全是無奈的反應,在柯岡身上很明顯,Testament系統發行國際版(再版EMI的錄音)之后,樂迷們才不用受古董價位的煎熬。在蘇聯演奏家的范疇之中,收藏柯岡錄音的困難至多是中位線,而在此線之下,就完全是下不封底了。
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有一小部分,柯岡在蘇聯派往西方的演奏家當中屬于頂尖的代表,錄音的發行卻有一些問題。他的狀況最差也是露出水面三分之一的部分,而水面之下的部分又是哪些?整體來說,就是沒有離開過蘇聯,或在西方露過臉,卻終歸沒有知名度的演奏家。就蘇聯國內的狀況而言,一位演奏家的錄音多少,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的地位與影響力。問題在于,彼時很多音樂之外的情況會大大影響這些指標。當一位演奏家變得“不正確”“不可靠”,或在某次重要的國際比賽中未能奪得預期的獎項,或背負某些歷史問題,或是猶太人的血統等等,都可能對其舞臺生命的道路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而某些特殊的問題人物,譬如尤金娜,據說為其保存錄音的人員有時都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做事。因此,當我們聽到她某些錄音的效果不佳,也應當報以諒解的態度。
歸根結底,留下錄音與不留下錄音是一回事,留下的錄音能否被聽到,又是另一回事。但此兩者也是密切相關的。后一種情況就取決于唱片的發行,哪怕是做成音頻面世,也需要經歷一個數字化及修整細節效果的制作過程,費時費力費人工。那么在你看來,今日哪些錄音容易面世?當然是有市場號召力的那些。這就是為何說前述兩方面息息相關。在蘇聯,商業與宣傳并非首要考慮,但能留下錄音,并且數量還較多的演釋者,勢必名聲不小。尤金娜即是名人,因此她留下的錄音比較容易獲得關注,另外許多人則只能浮沉于各種情況之中??赡苡行┤虽浺舻男Ч€不錯,卻難以再版發行。
那個年代的蘇聯小提琴家,除了奧伊斯特拉赫與柯岡,以及他們的弟子克萊默與穆洛娃,人們一時還能想起哪些?前兩位成就實在太高,后兩位分別由DG、Philips等公司做出有力的推廣。至于古德斯坦、奧列格·卡甘、特列雅科夫、皮凱森等人,就有待唱片收藏家們細細發掘了。
隨著蘇聯的解體,一切問題全面爆發,最近二十年則是垮塌式的局面。在此背景之下,Melodiya被賤賣至多是一個帶著黑色幽默意味的注腳。在蘇聯結束之前,引進版的工作仍進行得有條不紊,并且當唱片業進入CD時代,日本的唱片公司對于發掘俄國珍寶可說是有著非常全面的構想,一度也幾乎是長驅直進:推出Melodiya的日版唱片,或由日本品牌發行引進版,有名與不太有名的音樂家兼顧,且按照系列發行的思維,相當全面地操作。對于音源資料的制作,日本公司很是用心。比照一下日版Melodiya與國際版,重放效果的差距常常是立竿見影。
至于Denon等公司推出的引進版,音源質量與轉錄風格是復雜的問題,但整體上無疑是CD時代最出色的系統性引進。與此同時,歐美的Harmonia Mundi等公司也專注于俄國隱藏大師的遺珍。他們發行的系列雖然不能做到像Denon那樣以人為單位來展開那么細致,卻一度將俄國珍品當成公司的一個獨立板塊來做,也是用心良苦了。另外,韓國的唱片公司也在這方面有自己的成就,奈何就制作水平而言,有日本為參照,終歸有點慘淡。



然而如前所述,錄音—發行唱片—宣傳演出—促進再版是一個系統,運用得好,各個環節的收益將會相輔相成;但是運用得不好,也很容易變成一步錯、步步錯的狀態。蘇聯結束之后,俄羅斯國內經歷了從經濟崩潰到緩慢重建的過程,那么試想一下,在這樣的背景下,Melodiya的系統要如何運行?很長一段時間里,該公司的再版圍繞著幾位最著名的演釋者,并通過與BMG的深入合作展開國際版的發行,確實已盡了最大努力。當俄國經濟終于走上正軌,Melodiya早已是半條命都不剩的狀況。俄國國內有一些小品牌先后出現,發行了比Melodiya更具眼光與制作水平的歷史錄音。但整體上,俄國唱片在國際版的范圍之內已經是一片散兵游勇般的殘破局面。更糟的是,隨著唱片業最后一個黃金時期的結束,引進版的光榮歲月也結束了,因此才稱為垮塌。
Harmonia Mundi早已收掉這個板塊,老唱片的價位大概是柯岡EMI日版的三分之二,另一些品牌則是整個公司都已在存亡之間。至于昔日最繁榮的日本引進版,某些品牌倒掉了,引進最為系統的Denon也有90%以上的出品停產了。換言之,伴隨近二十年的唱片業大衰退,二戰后開始繁榮的俄國錄音引進在半個世紀中所建構的龐雜系統基本被一筆抹殺。如今,也有一些新的唱片公司崛起,發行高性價比的大套裝,著眼于歷史錄音。它們崛起的過程中,也有一些蘇聯名家或隱藏大師的遺產被發掘。但這些唱片的制作水平、思路,又是另一個體系了。最后回到俄羅斯國內,Melodiya近十余年中的作為雖然飽受詬病,但仔細觀察,卻不難發現唱片公司還是希望并切實努力想走上正軌的。先前的頹勢很漫長,俄國第一大品牌,如今只剩下不到二十名員工。
他們重發歷史的遺珍,同時推出錄音新作,還是漸漸摸索著先找到(大致相當于)一個有檔次的中型品牌的節奏。但俄國的輕工業水平不佳,唱片制作的過程會體現出各種問題,不用說購買力的頹勢也望不到頭。先前數十年中,Melodiya同世界主流市場的隔膜,此時更如同一個可怕的詛咒。因此,哪怕該公司近年的發行確實已經很努力,卻依舊給人咸魚竭力翻身、終歸無法如愿的感受。如今,出現這樣異常的低價收購,只希望背后有某些深層的緣由。不求太多,為Melodiya注入多一些的血液,讓其翻身之旅稍微平順一些,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