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涵

新冠肺炎疫情讓公眾對野生動物的關注驟然升溫,與此相關的野生動物保護公益訴訟也因此屢被提及。2020年3月20日,云南綠孔雀公益訴訟一案,即為數不多的綠孔雀與總投資39億元的戛灑江一級水電站爭奪“地盤”的訴訟,拉鋸近3年終于迎來一審宣判。這也是中國首例野生動物保護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
云南省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以下簡稱“昆明中院”)對云南綠孔雀公益訴訟案作出一審判決,要求被告立即停止基于現有環境影響評價下的戛灑江一級水電站建設項目,不得截流蓄水,不得對水電站淹沒區內植被進行砍伐。
業內人士認為,這場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一審勝訴,是全社會發展觀轉變的一個重要象征。它的價值在于珍稀物種棲息地在遭到實質破壞之前,就通過法律手段進行干預,對社會的警示作用甚大。
水電站威脅綠孔雀生存
事情要從2013年說起,中科院西雙版納植物園碩士顧伯健接受導師建議,前往云南省玉溪市新平縣與楚雄州雙柏縣交界處的綠汁江河谷,考察當地熱帶雨林的植被情況。在考察過程中,顧伯健發現了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瀕危物種綠孔雀的棲息地。
雖然這次考察沒有看到綠孔雀真容,但顧伯健發現了它們的羽毛與糞便,也看到了腳印,這些都證明綠孔雀在這里生活著。由于此前學界幾乎快要認定綠孔雀在中國不存在了,這一發現讓顧伯健興奮不已。但同時他也從當地居民口中得知,位于該區域下游的紅河干流戛灑江,準備建設一級水電站。
據了解,水電站建成后,正常蓄水水位675米,壩高175.5米,總裝機容量27萬千瓦,計劃于2017年11月大江截流,2020年8月首臺機組發電,同年年底全部機組投產。該水電站建設單位為中國水電顧問集團新平開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新平公司”),總承包方為中國電建集團昆明勘測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昆明設計院”)。
一旦水電站落成,整個河谷將會被淹沒,綠孔雀的棲息地也將不復存在。對原本就種群稀少的綠孔雀來說,這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甚至可能造成綠孔雀在中國境內絕跡。為此,顧伯健回去之后奔走呼吁,卻沒有起到效果,水電站仍舊于2016年3月開工。
河谷區域是綠孔雀生存繁衍的重要地帶。每年三四月份,是綠孔雀求偶交配的時期,綠孔雀此時也比較活躍。2017年3月,顧伯健再次來到這里,這一次,他聽到了綠孔雀響亮的叫聲,直沖云霄。于是,顧伯健聯系了環保組織“野性中國”和“自然之友”,共同為綠孔雀發聲。
環保組織狀告水電站
2017年3月29日,野性中國、自然之友、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三家公益組織,聯名給原環境保護部和原國家林業局寄去了一封“緊急建議函”,建議立即叫停戛灑江一級水電站的建設,重新評估該項目對當地生態,特別是對綠孔雀等重要保護物種及其棲息地的影響。
同年5月8月,在原環境保護部環境影響評價司的邀請下,上述三家公益組織的代表與當地政府和水電站建設單位的代表在京召開座談,就綠孔雀棲息地與水電站建設問題進行交流。座談會上,當地政府和建設單位等均表示,會重視研究水電站對綠孔雀棲息地的影響,但未表示項目會停工。此后,自然之友決定走環境公益訴訟程序,為綠孔雀討回公道。
2017年7月12日,自然之友以原告身份向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以下簡稱“楚雄中院”)提起環境公益訴訟,被告為新平公司和項目的環評單位昆明設計院。訴訟請求兩家公司共同消除水電站建設對綠孔雀的威脅,立即停止水電站建設,不得截流蓄水,不得對水電站淹沒區域植被進行砍伐。
2017年7月21日,原環境保護部向新平公司發出《關于責成開展云南省紅河(元江)干流戛灑江一級水電站環境影響后評價的函》,責成新平公司就該項目建設開展環境影響后評價,采取改進措施,并報原環境保護部備案。后評價工作完成前,不得蓄水發電。
2017年8月,新平公司主動停止對戛灑江一級水電站項目的施工。
新平公司解釋稱,其接到原環境保護部的函后,因意識到綠孔雀棲息地及保護措施等相關研究工作是一項長期、復雜的系統性工作,一兩年內都無法研究出成果,存在較大科研難度,同時考慮到該水電站是否能繼續建設仍屬未知,因此實際并未按函件要求開展相關環境影響后評價。
2017年8月,楚雄中院正式立案受理,水電站建設項目暫時停工。之后,該案經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裁定,由昆明中院環境資源審判庭審理。2017年9月8日,昆明中院受理該案。
環評報告書成為庭審焦點
庭審時,自然之友認為,昆明設計院系被告新平公司股東之一,也是戛灑江一級水電站的總承包方,對戛灑江一級水電站建設本身具有重大利益關聯,其作為該水電站《環境影響報告書》的技術單位,難以獨立客觀地評估該建設工程對環境的影響。
雖然在現行法律中沒有條文規定,與項目建設方有利益關聯的單位不得開展環評工作。但對生態保護類的建設項目而言,環境影響評價對于預防生態破壞的重要性特別重要。如果環評中對于動植物分布的情況和生態影響評估不科學客觀,建設項目一旦開工建設就會造成嚴重的生態破壞,這種破壞往往是不可逆的。
被告方新平公司辯稱,戛灑江一級水電站建設項目審批文件齊全、手續齊備。昆明設計院具有承擔該水電站建設項目環評工作的資質,不存在影響《環境影響評價法》規定的開展環境影響評價工作的限制性規定情形,且昆明設計院開展環評工作在先,承擔項目的總承包任務在后,不存在影響評價公正性的情形。而且戛灑江一級水電站的《環境影響報告書》也于2014年8月19日通過了原環境保護部審查。
在庭審過程中,新平公司一度以綠孔雀可能飛到其他地區棲息為理由,主張水電站淹沒地區不會造成過大影響。但即使綠孔雀能夠飛走,沉默的陳氏蘇鐵也不能移動分毫。
原告專家證人、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博士劉健在庭審中說,在該水電工程淹沒區調研時,他發現綠汁江分布有上千株陳氏蘇鐵,被告的水電項目將對淹沒區蘇鐵種群造成毀滅性影響。陳氏蘇鐵是一種古老的孑遺植物,已繁衍了兩億多年,蘊藏著豐富的遺傳信息,是研究地理和氣候變遷的珍貴素材。
對此,新平公司辯稱,其環評報告是2013年完成,2014年獲得批復的。當時,陳氏蘇鐵尚未被證實列入世界蘇鐵名錄,未被正式命名。2015年陳氏蘇鐵才正式命名。由于基礎研究的理論支撐不足,環評開展時無法對2015年才被正式命名的陳氏蘇鐵進行定性。
而實際上,正如自然之友所言,陳氏蘇鐵外表很明顯,和其他屬的蘇鐵外形差異不大。所以即便2014年該環評報告在編制時,陳氏蘇鐵還沒有命名,但是1999年9月9日起全國施行的《中國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名錄(第一批)》,也已將蘇鐵屬(所有種類)列為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因此,環評單位在進行野外調查時,也應將其按照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植物來評估其分布的情況和對生態的影響。
自然之友表示,除了綠孔雀和陳氏蘇鐵,淹沒區還存在千果欖仁、紅椿、多種蘭科植物等國家二級保護植物和黑頸長尾雉、褐漁鸮、綠喉蜂虎等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并且這里還保存有原始的熱帶季雨林植被及溝谷中的熱帶雨林片段。但昆明設計院出具的環評報告中未對季雨林做全面調查和客觀評估,也未提及對熱帶雨林的影響。
水電站被按下“暫停鍵”
歷經三年,這場對決終于在2020年3月20日迎來一審判決:被告新平公司立即停止基于現有環境影響評價下的戛灑江一級水電站建設項目,不得截流蓄水,不得對水電站淹沒區內植被進行砍伐。對戛灑江一級水電站的后續處理,待被告新平公司按生態環境部要求完成環境影響后評價,采取改進措施并報生態環境部備案后,由相關行政主管部門視具體情況依法作出決定。
宣判的結果,無疑是值得高興的,但并不樂觀。自然之友認為,法院只是對該水電站按下了暫停鍵,項目未來是否會復工還有待觀察。“我們最核心的目標是讓該項目永久停工,否則就會對綠孔雀、陳氏蘇鐵等珍稀物種及其棲息地存在隱患。現在,離這個目標還有距離。”
3月25日,自然之友、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野性中國、阿拉善SEE基金會四家環保組織聯合向生態環境部發出建議函。建議生態環境部依法撤銷《關于云南省紅河(元江)干流戛灑江一級水電站環境影響報告書的批復》和《關于責成開展云南省紅河(元江)干流戛灑江一級水電站環境影響后評價的函》,讓戛灑江一級水電站永久停工,保護國內這片面積最大、最完整的綠孔雀棲息地。
關于此次的一審判決,云南凌云律師事務所律師李春光認為:“從程序法的角度來看,它只是一個未生效判決。如果訴訟的雙方任何一方提起訴訟,就會進入二審程序,除非二審法院對一審判決進行了維持。當然換個角度,即便二審維持了判決,從判決的內容來看,其實也只是對這個工程按下了‘暫停鍵,要等待后續的決定,才能決定這個項目是中止還是終結。”
李春光表示,從理論上看,相關部門如果對后續行為作出認可、批復,就意味著水電站可以繼續開工。“但我認為,在疫情發生之后,全民環保意識的蘇醒已經達到了空前狀態,同時也應當引起立法關注,包括行政部門的高度重視。我更傾向于認為生態環境部門會認真聽取專家的建議,慎重地做出相關決定。所以未來,我覺得即便開工,時間也會非常漫長,而且開工的可能性應當非常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