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中的“避難法”

摘 ?要：“避難法”是小說寫作中的一大技巧。在《紅樓夢》中，作者常采取各種手段規避難寫的部分，其中主要包括三種情況：第一，避人物對話之難;第二，避情節推進之難;第三，避景物描寫之難。

關鍵詞：紅樓夢;避難法;對話;情節;景物

作者簡介：高珊（1980-），女，廣西桂林人，碩士，廣西壯族自治區桂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寫作的教學與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12-0-02

文學巨著《紅樓夢》的寫作技巧極其豐富，庚辰本中有脂批曾經對此評價道：“《石頭記》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線法、由近漸遠法、將繁改簡法、重作輕抹法、虛敲實應法種種諸法，總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見一絲牽強。”諸法之中，“避難法”是《紅樓夢》最常用的技法之一，本文僅就《紅樓夢》中的這種寫作方法進行分類分析。

一、避人物對話之難

“避難法”常用來回避人物對話之難。在紅樓夢的情節中，人物對話非常頻繁，而作者往往在對話陷入僵局之前便將筆墨引開，一方面給讀者留下品味的余地，另一方面回避了對話描寫之難。例如第六回，正文寫到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想向鳳姐求取錢財：

劉姥姥道：“也沒甚說的，不過是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沒甚說的便罷，若有話，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樣的。”一面說，一面遞眼色與劉姥姥。劉姥姥會意，未語先飛紅的臉，欲待不說，今日又所為何來？只得忍恥說道：“論理今兒初次見姑奶奶，卻不該說，只是大遠的奔了你老這里來，也少不的說了。”

劉姥姥的話說到這里，作者實際上很難繼續落筆。如果寫出劉姥姥的說辭，那么其中的意思前文已經交代，再寫就顯得很繁冗。但是如果不寫，鳳姐又沒有辦法做出反應。于是作者便采取避難法，引入了賈蓉，打斷了這段對話：

剛說到這里，只聽得二門上小廝們回說：“東府里的小大爺進來了。”鳳姐忙止劉姥姥：“不必說了。”一面便問：“你蓉大爺在那里呢？”只聽一路靴子腳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 目 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立不是，藏沒處藏。鳳姐笑道：“你只管坐著，這是我侄兒。”劉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甲戌本脂批在此處有一側批：“慣用此等橫云斷山法。”“橫云斷山法”又稱橫云斷嶺法、橫云斷峰法。原為圖畫的一種畫法：用云霧橫抹山嶺，于尺素之間顯示出峰嶺的遠近高低，造成一種寓無限于有限之中的美感。在小說中，作者安排較長的情節時，為避免行文的呆板，有意插入阻止情節發展的某些事件、情況或場面，這便是“橫云斷山法”。作者加入賈蓉這段情節后，劉姥姥的尷尬之話就不必說了，鳳姐那頭，顯然也已心領神會。作者在文中通過這片“斷山之云”避免了對話的繁冗和尷尬，這也是“避難”的表現。

又如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黛玉以言語諷刺寶釵：

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我更不解這意。”黛玉笑道：“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

黛玉的話說到這個份上，若寫寶釵反駁，則黛玉又會以它語相譏，釵黛二人你來我往，小女兒間的閑言碎語簡直可以無窮無止。而作者在此處利用寶玉將情節岔開：

寶玉因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衿褂子，因問：“下雪了么？”地下婆娘們道：“下了這半日雪珠兒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寶玉笑道：“我多早晚兒說要去了？不過拿來預備著。”

甲戌本脂批在此處寫道：“岔開文字，避繁章法，妙極妙極！”蒙府本脂批更是幽默地寫道：“又一轉換。若無此則必有寶玉之窮究，寶釵之重復，加長無味。此等文章是《西游記》的請觀世音菩薩，菩薩一到，無不掃地完結者。”這里所說的“岔開文字，避繁章法”以及“請觀世音菩薩”便是避難之舉。

再如第二十七回寫道：

只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仙鶴，見黛玉來了，三個一同站著說話兒。又見寶玉來了，探春便笑道：“寶哥哥，身上好？我整整三天沒見了。”

此處甲戌本側批評道：“橫云截嶺，好極，妙極！二玉文原不易寫，《石頭記》得力處在茲。”什么意思呢？前回中黛玉誤會寶玉不讓自己進門，仍舊生氣，而寶玉卻還不明所以。在此處，二人會面后如何對答，作者的確難以處理，不管是寫爭吵還是寫不說話，便顯得俗套。所以在這里作者用探春這朵“斷嶺之云”避開了二玉的見面和對話，為后面“葬花”一段留出了空間。

二、避情節推進之難

《紅樓夢》中也常以“避難法”規避情節發展的難點。

例如第四回“葫蘆僧亂判胡亂案”中，正敘述到“護官符”：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下文卻接道：

雨村猶未看完，忽聽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聽說，忙具衣冠出去迎接。

此處甲戌眉批寫道：“妙極！若只有此四家，則死板不活，若再有兩家，又覺累贅，故如此斷法。”的確，偌大的金陵城不可能只有“賈、史、王、薛”四家是顯赫大戶，但作者一直寫下去，難免令讀者感到乏味。所以作者在此處接入王老爺的情節，正是要避開完整地展示“護官符”這個難題。

又如第十六回，元春省親之事的緣起，通過賈璉、鳳姐和趙嬤嬤的一段席間對話側面寫出的。建造大觀園的規模排場、人員安排也都在對話間隱約表現了出來。故庚辰雙行夾批寫道：“細思大觀園一事，若從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眾人，從頭細細直寫將來，幾千樣細事，如何能順筆一氣寫清？又將落于死板拮據之鄉，放只用璉鳳夫妻二人一問一答，上用趙嫗討情作引，下文蓉薔來說事作收，馀者隨筆順筆略一點染，則耀然洞徹矣。此是避難法。”

再如二十四回，賈蕓在鳳姐處獲得種樹的差事后：

（賈蕓）看那批上銀數批了二百兩，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銀庫上，交與收牌票的，領了銀子。回家告訴母親，自是母子俱各歡喜。次日一個五鼓，賈蕓先找了倪二，將前銀按數還他。那倪二見賈蕓有了銀子，他便按數收回，不在話下。這里賈蕓又拿了五十兩，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家里去買樹，不在話下。

庚辰本雙行夾批寫道：“至此便完種樹工程。一者見得趲趕工程原非正文，不過虛描盛時光景，借此以出情文。二者又為避難法。若不如此了，必曰其樹其價怎么，買定必株，豈不煩絮矣？”此處批語說的也是情節上的“避難”。賈蕓種樹之事已成定局，再寫下去只能令讀者厭倦。

更如二十六回，寫到林黛玉去怡紅院尋賈寶玉，書中寫道：

卻說那林黛玉聽見賈政叫了寶玉去了，一日不回來，心中也替他憂慮。至晚飯后，聞聽寶玉來了，心里要找他問問是怎么樣了。一步步行來，見寶釵進寶玉的院內去了，自己也便隨后走了來。剛到了沁芳橋，只見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認不出名色來，但見一個個文彩炫耀，好看異常，因而站住看了一會。

庚辰本在此處有側批三字：避難法。這里為什么要避難呢？試想，寶釵既然已經先見到寶玉，那么黛玉再進去的話，便會與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三人齊聚的場面重復，將情境寫成跟前文一樣固然失了靈氣，寫成不一樣又很難。所以作者安排黛玉在沁芳橋觀看各色水禽，便是要規避這種情節出現。

三、避景物描寫之難

除了規避人物對話和情節發展的困難，《紅樓夢》也在景物描寫中運用過“避難法”，最典型的便是第十七回中對大觀園景致的描繪。

在《紅樓夢》的第十七回，賈政帶領一眾清客相公游賞初建的大觀園，作者寫道：

賈政先秉正看門。只見正門五間，上面桶瓦泥鰍脊;那門欄窗隔，皆是細雕新鮮花樣，并無朱粉涂飾;一色水磨群墻，下面白石臺磯，鑿成西番草花樣。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墻，下面虎皮石，隨勢砌去，果然不落富麗俗套，自是歡喜。遂命開門，只見迎門一帶翠嶂擋在前面。眾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悉景入目中，則有何趣。”

此處庚辰本雙行夾批寫有“掩映好極”四字。原因何在？從全書來看，大觀園內的景致豐富多變，精致非常，如果正面一一寫來，千頭萬緒，實不知應該從何入手。此處作者設置了一座假山對園內景觀進行遮擋，既引發了讀者的好奇心，也給讀者留下了想象余地，更重要的是，避開了文字上正面描寫的繁難。

為了“避難”，作者接下來又出奇招，他寫道：

往前一望，見白石碐嶒，或如鬼怪，或如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成斑，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徑，賈政道：“我們就從此小徑游去，回來由那一邊出去，方可遍覽。”

賈政等人繞過前文所說的假山，如果走大路，仍會面對直接描寫大觀園主要景觀的難題。所以作者安排他們從小徑觀覽，既是避難，也可以從另一側面欣賞大觀園的幽景。所以庚辰本在此處有雙行夾批：“此是小徑，非行車蔫通道，令賈改原欲游覽其景，故指此等處寫之。想其通路大道，自是堂堂冠冕氣象，無庸細寫者也。后于省親之時已得知矣。”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再往后，作者以賈政和寶玉的視角對大觀園進行了一系列描寫，游了十之五六時，作者遇到了難題——如果再往下寫去，就難免令讀者審美疲勞，也會奪了后面回目中的筆墨，如果不寫，又不好收拾局面。所以作者巧妙地引入了賈雨村派來的人：

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來回話。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游了。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縱不能細觀，也可稍覽。”

因為賈雨村的插入，所以賈政不能繼續游覽。這樣就合理減少了這次對大觀園描寫的筆墨，也為后面回目中進一步的描寫留下了余地。庚辰本在此處有兩條雙行夾批，第一條寫道：“總住，妙！伏下后文所補等處。若都入此回寫完，不獨太繁，使后文冷落，亦且非《石頭記》之筆。”第二條寫道：“又一緊，故不能終局也。此處漸漸寫雨村親切，正為后文地步。伏脈千里，橫云斷嶺法。”其實說的都是“避難法”在此處的運用技巧和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