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 馮丹蕾 張云丹 吳娜娜 宋麗蓉 田麗君
摘要:文章提出“生存型農戶”“經營型農戶”以及“農戶轉型”一組新概念,以表征貧困地區農村以家庭為經濟單元的發展路徑特征。基于可持續生計理論,以課題組2018年在西北四省區收集農戶經濟金融數據為研究基礎,對農戶生計資本進行測算,依據農戶家庭經濟特征區分生存型農戶與經營型農戶,分析農戶轉型的內在機理。研究發現,農業信貸在兩類農戶轉型過程中發揮著明顯正向作用,對于無農業收入的農戶,增加單位金融資本使生存型農戶向經營型農戶轉變的發生率更為顯著增加。相關結論對“后貧困”時期的啟示是,綜合采取一系列措施増加農戶生計資本存量并改善其結構,以實現生存型農戶向經營型農戶轉化,使農戶在實現勞動力價值以外獲得可觀的土地、財產、管理和技能收益,由此鞏固、擴大國家扶貧攻堅戰略效果和防止返貧,是政策瞄準必須考慮的因素。
關鍵詞:生計資本;生計可持續;金融資本;社會資本;生存型農戶;經營型農戶;農戶轉型;后貧困時期
中圖分類號:F3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1494(2020)02-0050-11
收稿日期:2020-01-03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西北地區后貧困時期農村金融創新路徑與模式研究”(17JJD790016)、陜西師范大學2018年大學生暑期社會實踐重點項目“西北地區‘后貧困時期農村金融創新路徑與模式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劉明,男,陜西師范大學西北歷史環境與經濟社會發展研究院、陜西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陜西師范大學金融研究所所長,研究方向為貨幣經濟與金融市場、農村金融、環境金融和馬克思經濟理論。
一、引言
農戶作為農村社會中的基本單位,是研究農村貧困地區發展問題的重要對象和基礎。生計(livelihood)在英語詞典中被定義為“生活的手段”。1992年,聯合國環境與發展會議將“解決窮人的生計”作為消除貧困的主要目標。隨著我國學者對農村貧困問題的研究逐漸深入和扶貧實踐的進展,學術界普遍認為貧困是多種原因造成的復合結果,僅依靠外部介入和轉移支付從而增加貧困家庭收入不能根本解決貧困問題。事實上,糧食不夠充足、物質資本匱乏、教育機會稀缺、社會地位低下、生活環境的脆弱等,都直接影響到貧困地區農戶實現脫貧。相關研究表明,一定程度上增加窮人的資產,可以提高他們的經濟、社會和政治地位,從而為農戶脫貧提供更強有力的支持。
在農村社會中,農戶家庭作為基本的生計單位需要承擔來自市場和自然的風險。可將生計脆弱性概念應用于分析農村貧困問題。用生計脆弱性刻畫農戶抵御市場與自然風險的能力,生計脆弱性即表示農戶應對生計困境的能力不足。較早由英國國際發展署(DFID)開發的可持續生計框架被廣泛地用以研究農戶脆弱性[1],目前學界普遍接受和認可的對“生計”的定義由Chambers提出,認為生計是個人或家庭維持生活的手段[2]。將農戶的生產活動視為一個周而復始的循環過程,在這一循環過程中,任何環境節點的風險都可能對農戶生計產生沖擊(Fafchamps,2003)[3]。在不同的資產狀況下,生計活動呈現多樣性,并且相互結合起來呈現出不同的生計策略。Panth J(2016)提出實現可持續生計的重要基礎是生計結構和轉變過程,進一步揭示了生計資本結構、生計策略和生計目標之間的影響機制[4]。Scoones(1998)將農戶的生計策略分為單一農業型生計策略和生計多樣化生計策略兩類。此后關于生計策略的劃分多以此為標準,圍繞著農業生產活動對農戶的生計策略進行劃分[5]。
國內學者普遍認為,生計脆弱貧困戶大多存在生計資產僅維持基本生活需求,發展需求受到抑制,生計適應性較差等問題(李小云等,2007[6];徐鵬等,2008[7];謝東梅,2009[8];張大維,2011[9])。農戶生計脆弱性主要受家庭內在要素和外部環境的共同影響(楊光,2014)[10]。家庭內部人力資本匱乏、物質設施落后是生計脆弱性的主要誘因,自然災害、疾病突發事故等外部環境因素也會導致生計脆弱(金蓮,2015)[11]。陳傳波(2005)基于風險分析框架及農戶脆弱性進行研究,認為貧困農民由于生計脆弱以及抵抗風險能力弱,易陷入貧困的惡性循環[12]。王成超(2012)提出生計資本、家庭結構、戶主年齡、家庭勞動力數量和受教育水平,自然條件和居民點布局等因素都對農戶生計有決定作用[13]。抵御生計風險的基礎是資產(池文芳,2014)[14]。關注貧困群體的生計脆弱性,可以有效地防止貧困反復,從根源上解決貧困問題(樊麗明、解堊,2014)[15]。同時,應當優化貧困人口的生計資本,保障其生計安全,并將能力建設放在精準扶貧首要位置(池文芳,2014)[14]。
閻建忠等(2009)提出,應鼓勵非農多樣化生計策略,建立發展型生計[16]。典型山區農戶應實現以單一糧食作物種植為主的“生存型”目標向多樣化以經濟作物種植為主的“發展型”目標轉型(何仁偉,2013[17];吳海濤,2015[18])。傳統農戶建構適應市場機制的現代生計方式,是其能否實現可持續脫貧的關鍵(李海鵬等,2016)[19]。為降低農戶生計脆弱性,防止貧困戶脫貧后再次返貧,基礎性扶貧政策的制定要著眼于消除長期貧困,在社會層面要重點消除對返貧戶的社會排斥(彭新萬等,2015)[20]。通過改善脆弱性背景、持續擴張生計資本(唐麗霞等,2010)[21],增強貧困人口自我發展能力(張峻豪,2014)[22]。許漢石(2012)研究表明,多樣性的生計策略組合能夠增加農戶抵御生計風險的能力,降低農戶的生計脆弱性[23]。
貧困狀況是一種動態過程,具有歷史階段性特征。在社會經濟快速發展的同時,“貧困”本身也被不斷地賦予新的內涵。我國在2020年消除絕對貧困人口后,對相對貧困的治理將成為理論界和政策關注的焦點。貧困地區小農戶由于受到自然資源特征等農業生產條件的制約,家庭經濟大多仍局限于滿足家庭成員基本生活需要,主要依靠實現家庭成員的勞動力價值獲取收入來源與生活資料,本文定義具有上述特征的家庭為“生存型農戶”。生存型農戶未來能否長期穩定且較為“豐裕”地安居農村生活,即取決于能否突破家庭生計資本稀缺的內部局限以及各種外部約束,使家庭單位勞動力能夠推動相較當下倍增的土地、資本、技術等生產要素,在實現勞動力價值之外,獲得可觀的土地、財產、管理和技能收益,即由“生存型農戶”轉變為“經營型農戶”。事實上,貧困地區農戶能否在內生動力與外部支持的合力作用下由生存型農戶轉變為經營型農戶,是國家推進扶貧攻堅戰略獲取成功,并鞏固、擴大其效果和防止返貧的關鍵。本文提出“生存型農戶”與“經營型農戶”范疇,依據在西北貧困地區的田野調查數據刻畫農戶生計資本的規模與結構,按照一定標準對農戶類型做新的劃分,探索、發現家庭生計資本如何促使“生存型農戶”轉變為“經營型農戶”,即將“農戶轉型”作為關涉農村經濟金融領域新的命題加以研究,冀望引起經濟理論界的重視。
二、田野調查概述與農戶類型界定
(一)田野調查概述
課題組于2018年在寧夏自治區同心縣(下馬關鎮、豫旺鎮)、陜西省商南縣(富水鎮、試馬鎮)、甘肅省康縣(長壩鎮、王壩鎮)及青海省樂都區(雨潤鎮、達拉鄉)先后走訪2068戶農村家庭,收集問卷2068份,其中有效問卷1960份。所調研農戶基本信息如下:第一,人口年齡分布。所調研農戶家庭成員中16歲以下占比19.57%,16—30歲占比20.72%,31—45歲占比23.67%,46—65歲占比24.15%,65歲以上占比11.87%。農戶家庭人口年齡分布較為均勻,主要集中在65歲以下,勞動力比較充足,但是已經呈現出人口老齡化趨勢。第二,農戶家庭人口受教育程度。小學以下學歷占比29.54%;小學畢業占比18.37%;初中畢業占比27.13%;高中畢業占比15.02%;大專及以上學歷占比9.93%。農戶受教育程度普遍偏低,大多只有初中以下學歷,由之影響、決定勞動力技術水平并制約農村農業經濟發展。第三,農戶擁有的耕地類型及面積。四縣(區)中同心縣戶均耕地面積最多,為35.3畝,康縣和商南縣戶均耕地面積較少,分別為7.52畝和3.96畝,樂都區戶均耕地面積最少,為3.09畝;從耕地類型來看,同心縣和樂都縣戶均水澆地耕種面積較多,分別為1.4畝和1.78畝。按照耕種面積,同心縣的耕種條件較好,其他三縣(區)總體耕地面積偏少。商南縣、康縣耕地集中在山區,實行機械化生產的條件低,從而加劇農作的艱苦程度。
(二)農戶類型劃分
將在西北四省區獲取的農戶樣本區分為生存型農戶與經營型農戶,劃分農戶類型的思想源于2018年中央一號文件首次論述“促進小農戶和現代農業發展有機銜接”,也源于作者2003年以來在陜西、青海和重慶(城口縣)貧困地區的調研。生存型農戶與經營型農戶均屬于小農戶范疇。兩種類型農戶的劃分標準為:(1)滿足以下所列一項即為生存型農戶:家庭年收入在三萬元以下①;土地規模在60畝以下;在課題組家訪、調研期間(2018年6—7月間)仍未脫貧;(2)經營型農戶有商業經營、加工作坊等家庭產業,且滿足以下所列一項:年收入在5萬元以上、30萬元以下;土地規模在60畝以上;家庭擁有大型農機如收割機、抽水機等生產工具。在按照以上條件篩選出兩類型農戶后,計量分析選取樣本進一步排除個別數據收集不完整的家庭。
“生存型農戶”屬于較為典型的“小農戶”,是以保守農業生產行為為主要家庭收入來源,以維持生存為主要目標的農戶類群。生存型農戶按照是否有農業收入,可將其分為有農業收入生存型農戶和無農業收入生存型農戶。生存型農戶家庭大多仍保有以種植糧食作物為主的小規模農業生產,具有自給自足的特點。農戶傾向追逐整體收入流增長的初級層次②,即其需求為迫切改善家庭生活條件,力求擺脫貧困。在西北貧困地區,生存型農戶具有數量多、規模大、對地區發展影響深遠的特點,更為接近傳統“小農戶”特征,生存型小農戶具有勤勞、質樸、節儉的優點,但傳統上也被視為貧窮、落后、保守的社會群體。其經濟地位及擁有資源處于弱勢,使其面臨嚴重的金融支持瓶頸,成為“金融排斥”的對象。
經營型農戶是指生產具有一定規模,其農業經營不限于傳統的小規模種植與養殖業,已經超越傳統社會中以小規模農業為主、以小手工業者和小型商業(小商販)為兼業的“小農”③。從事小規模工商業或規模農業的農戶類群,在很大程度上已經不存在生存與生活壓力④。將經營型農戶按照是否有農業收入,可進一步區分為有農業收入經營型農戶和無農業收入經營型農戶。經營型農戶較生存型農戶生產的市場化程度更高,具有顯著投資行為,傾向追求整體收入流增長目標的中間層次,即獲得可支配收入能夠明顯改善家庭成員經濟狀況,并形成對家庭生產生活的良好支持。經營型農戶家庭所從事種植業主要為經濟作物,而非較為保守的傳統糧食種植,將家庭勞動力配置于獲取較高效益的產業。
三、生計資本測量與模型構建
(一)生計資本指標體系的構建與量化
我們采用“主觀賦權法”量化農戶生計資本。該方法靈活程度較高,對農戶生計資本刻畫更為接近農戶生計資產真實狀況。理論界對量化和測算生計資本的方法做了大量研究。李小云(2007)對農戶的脆弱性進行定性研究,選取生計資本測算指標計算出農戶不同生計資本指標值,從而刻畫農戶生計資本的總體水平[17]。參考相關研究,并基于課題組收集西北四省區樣本農戶經濟金融調查問卷,篩選相應指標體系用于測算各項生計資本。
自然資本。選取土地面積和土地質量衡量自然資本。土地是農戶通過生產決策實現勞動力價值和創造價值的主要生產要素,對農戶的生存質量以及生活方式有重要影響,傳統農戶依賴土地等自然資源維持生計。若家庭受到負向沖擊,面臨預期支出的剛性和預期收入不確定性,經營土地成為農戶最后的生計保障手段。
物質資本。物質資本為農戶用于生活的房屋、用于生產的設備和相關設施。根據家庭住房面積與當地房屋均價計算得到家庭住房的市場價值,以此比較不同類型農戶生活和居住情況。家庭耐用消費品與生產工具可以被看作家庭擁有財產狀況。家庭所擁有財產的度量值為按照不同選項的市場平均價值折算的金額。
金融資本。金融資本包括農戶對可以支配的資金進行儲蓄和因投資、消費而籌集的貸款。儲蓄和貸款在農戶資產組合中的作用是它們可以轉化為其他形式的資本,是農戶最直接的儲備,以供農戶發展生產,應對各種風險。金融資本不足通常會抑制農戶的投資和發展。金融資本的可用性反映了農戶創收以及動員和使用資源的能力。
人力資本。戶主為家庭主要勞動力,其具備的技能可以大致反映農戶家庭擁有的人力資本水平,也往往直接決定了農戶所從事的生產經營類別。一般來說,家庭能獲得長遠發展最重要的因素就是人力資本提升,人力資本積累對物質資本、金融資本和社會資本積累均具有促進作用。
社會資本。社會資本是指農戶實現不同生計策略所需的社會資源。社會資本相對較難衡量與框定,選擇家庭是否有干部成員和禮金支出以刻畫其社會資本。社會資本對生存型農戶生計選擇的意義在于:社會資本在農戶生產和生活遇到阻礙時,外部對其提供支持和幫助的可能性大小和程度。社會資本對每個農戶單位來說具有異質性,這種異質性決定其對農戶生活質量所產生的影響不同。個人吸收的社會資源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他們所參與社交網絡的質量和規模。例如,在被調查的寧夏同心縣,該地區將禮金支出作為人情往來的重要途徑。
根據課題組所做田野調查數據確定樣本農戶生計資本評價指標,并對評價指標進行量化。對生計資本的定義和描述見表1。
(二)生計資本指數計算
對農戶生計資本測算采取融合定性與定量分析層次分析法(AHP)。首先通過決策者的經驗判斷當存在多個衡量目標時每個目標能否實現。進一步通過計算,得出每個決策方案的標準權數。由權數可以得出各方案的優劣次序。具體步驟為:一是建立層次結構模型。將測算和確定的最終目標看作最高層次需求,即需要解決的問題;將需要考慮的因素稱作決策準則,定義為中間層(準則層);將決策的對象定義為最低層。就相鄰的兩個層次而言,可以將較高層看作是目標層(次級目標),較低層看作是因素層。按照研究主旨,目標層為農戶的生計資本總量,準則層為五種生計資本。二是構造判斷矩陣。采用層次分析法構造判斷矩陣,構造方法為一致矩陣法,即把所有因素放在一起,進行兩兩相互比較,而不是對所有因素一起比較。
四、對農戶類型轉變機制的分析
(一)對樣本農戶生計資本的評價
由農戶的生計資本值(見表3)發現其自然資本在總體生計資本中占比較高(僅次于人力資本)。觀察不同地區農戶樣本,西北四省區的情況不盡相同。陜西商南縣與甘肅康縣人均土地面積較少,且以山地居多,供農戶耕作的土地稀少;寧夏同心縣農戶擁有土地面積大,但由于氣候干旱,嚴重缺水,土地質量較差;青海樂都區農戶土地質量較高,種植業發展較好。經營型農戶的土地質量與生存型農戶比較無明顯優勢,但土地面積多于生存型農戶(與對農戶分類有關)。
根據定義,人力資本以家庭勞動人口及其受教育程度計算。樣本農戶的勞動人口比例較高,但由于勞動力質量較低,大多數農戶從事技術與資本配置水平低的生產經營活動。由于勞動力的受教育程度普遍較低,生存型農戶與經營型農戶之間人力資本數值差異不顯著,說明提高貧困地區的受教育水平,提升其文化程度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一般家庭生計資本水平并轉而影響其生產生活。在所調研地區戶主的教育水平以小學和初中居多,且大多數農戶缺乏種植、養殖之外的農業或者非農業技能。
經營型農戶的物質資本遠高于生存型農戶,擁有更多生產、生活資料。經營型農戶對于房產的投資高于生存型農戶,但其擁有牲畜存欄數量與生存型農戶相當,少數農戶擁有大型養殖農場。鄉鎮、村基礎設施沒有計入農戶家庭生計資本,調研發現農戶對鄉村基礎設施建設普遍表示滿意,說明政府投入資源改善貧困地區基礎設施建設獲得農戶一致認可。
農戶的金融資本數值在五種生計資本中處于末位,經營型農戶的金融資本略高于生存型農戶,兩種類型農戶金融資本值分別為0.19、0.18。說明農戶金融資本積累較低,承受風險能力弱。按照家庭年收入與購買保險總額計算的金融資本指數,經營型農戶大于生存型農戶,同時反映兩種類型農戶保險意識和投資保險的資金實力差異。貧困地區兩種類型農戶的信貸可得性均不足,生存型農戶尤甚。寧夏同心縣農戶信貸水平是一例外,明顯高于其他地區。
農戶的社會資本總體水平在五種生計資本中最低,說明農戶獲得外部支持的能力較弱。社會資本是以家庭是否有干部成員與禮金支出金額衡量,兩種類型農戶社會資本差別起因于家庭是否有干部成員和禮金支出數額。經營型農戶在兩個分項均優于生存型農戶。較高社會地位可以為經營型農戶家庭經濟發展提供更好支持。傳統血緣和地緣社會關系網絡決定禮金支出數額,同時也與是否重視與親朋之間關系有關。社會資本整體測算值較低,表明農戶在面臨風險沖擊時得到來自社會關系網絡的幫助的可能性較小。
由于對農戶單個生計資本數據已經做標準化處理,所以允許對兩類農戶生計資本合并加總分析貧困地區農戶生計資本狀況,以及對兩類農戶各自生計資本分項及總體進行比較。觀察表3可以發現:
第一,農戶家庭五種生計資本中人力資本、自然資本水平明顯高出其他資本,兩項合計占家庭生計資本總量的56.36%(依據表3計算)。參考對問卷的統計描述,農戶總體受教育程度較低,所擁有的土地質量不高和數量有限(同心縣較為特殊)。綜合生計資本結構判斷,說明農戶總體生計資本是稀缺的。
第二,兩種類型農戶生計資本中金融資本、社會資本均處于末位,既反映貧困地區農戶在金融體制與社會網絡中的地位,也是制約農戶家庭經濟發展的重要瓶頸。在現代市場經濟中,金融資本與社會資本決定農戶配置資源的能力,是在較高層次參與生產經營與市場活動的最活躍和極具滲透力的生計資本⑤。
第三,生存型農戶與經營型農戶生計資本中社會資本差距最大,為46.15%;物質資本次之,差距為35.71%;其他依次為自然資本、人力資本和金融資本(按差距降序排列)。如果參照這一排序,隱含地說明金融部門對經營型農戶給予的信貸傾斜支持仍顯不足,或者經營型農戶對正規金融交易的參與程度較低,未體現出相對生存型農戶具有明顯優勢⑥。
需要說明,由于收集資料的局限,表3反映的生存型農戶與經營型農戶生計資本中人力資本的差距可能存在低估。因為,無論測算家庭勞動力或者全部家庭成員的人力資本,若僅僅依據受教育程度加以衡量,舍棄通過各種培訓獲得的技能及由代際傳承或經驗習得的經營能力因素,就容易遺漏掉人力資本中很重要的分量。
(二)實證結果分析
在確定因變量和自變量的基礎上,運用二元Logistic模型進行回歸,回歸結果見表4。由前文可知,由于對不同生計資本的擁有量及組合情況差異會產生不同的農戶類型。有鑒于此,對生存型農戶向經營型農戶演進過程生計資本的影響做進一步分析。
觀察表4發現,金融資本相對豐富的生存型農戶有較大概率轉變為經營型農戶。當其他條件已定,金融資本每增加一個單位,生存型農戶轉化為經營型農戶的發生率增加2.74個單位(e1.008×1= 2.74)。當其他條件不變,自然資本每增加一個單位,經營型農戶發生率減少0.13單位(e-2.049×1= 0.13)。上述結果的啟示是,僅增加土地面積和提高土地質量,缺少金融資本支持,難以實現生存型農戶向經營型農戶的轉變。
社會資本對生存型農戶轉化為經營型農戶存在正向作用。社會資本的衡量指標為家庭是否有干部成員及禮金支出數額。村干部是農村農業政策的直接宣傳者和執行者,生存型農戶家庭中若有干部成員,表示該農戶社會地位更高,所接觸到的資源、生產機會更廣泛,轉化為經營型農戶的可能性也更大。禮金支出規模代表農戶與周圍關聯農戶的親密程度,也隱含著社會網絡對農戶提供生產生活支持的發生概率。社會地位以及與社會網絡的疏密程度均將影響農戶獲得外部資源的可能性,從而影響生存型農戶能否順利實現轉化。
觀察計量驗證結果,說明樣本農戶的物質資本對農戶類型轉變影響不顯著。潛在原因是農戶住房資產對獲取信貸資產等生計資本尚未發揮作用,其他家庭生產工具在物質資本中比例很低,也不足以發揮支持農戶轉型的積極功能。
(三)區分有無農業收入的實證結果
在調研過程中,作者發現目前部分貧困地區農戶已完全不再經營土地,這部分農戶的收入主要來源為在周邊縣市取得務工收入或者從事種植、養殖業以外的其他產業。因此,將農戶進一步細分為有農業收入生存型農戶、無農業收入生存型農戶、有農業收入經營型農戶、無農業收入經營型農戶。分別研究生存型農戶向經營型農戶演進過程中生計資本的影響作用。
由表5可知,在有農業收入生存型農戶向有農業收入經營型農戶演進的二元Logistic回歸分析中,五項生計資本的待估系數均為正數,說明對有農業收入生存型農戶向有農業收入經營型農戶演進具有正向作用,即五項生計資本越豐富,農戶類型成功實現轉變的可能性越大。不過,人力資本的影響不顯著。金融資本與物質資本對農戶類型演進起到較為重要的影響,金融資本與物質資本每增加一個單位,有農業收入生存型農戶向有農業收入經營型農戶轉變的可能性均擴大約3個單位。自然資本和社會資本每增加1個單位,有農業收入農戶類型轉變概率分別增加1.17、1.12單位。
由表6可知,在無農業收入生存型農戶向無農業收入經營型農戶演進的二元Logistic回歸分析中,金融資本與人力資本的待估系數均為正數,說明金融資本與人力資本對無農業收入生存型農戶向無農業收入經營型農戶演進具有正向作用,即上述兩項生計資本越豐富,農戶類型發生演進的可能性越大。金融資本對農戶類型的演進具有重要影響,金融資本每增加一個單位,無農業收入生存型農戶向無農業收入經營型農戶轉化的可能性增加2.67個單位。自然資本與社會資本的待估系數為負值,其對于無農業收入的農戶類型轉變起到反向作用。關于土地面積等自然資本增加對生存型農戶轉型的反向作用,可解釋為當土地面積在一定范圍增加(增加規模有限),農戶家庭實現溫飽以后的“守成”觀念形成向經營型農戶轉變的阻力。多數農戶家庭社會資本構成主要為禮金支出,對于無農業收入農戶,大多又屬于以務工為主要收入來源,禮金支出抑制了農戶將消費后剩余收入轉化為家庭產業投資,由此導致社會資本對農戶轉型的反向抑制作用。人力資本與物質資本對農戶轉型的影響結果不顯著。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有農業收入與無農業收入農戶由生存型演進為經營型,生計資本對其影響作用是不同的。自然資本對于無農業收入的農戶來說,在其由生存型農戶轉化為經營型農戶過程中起到反向抑制作用;對有農業收入的農戶而言,增加一單位自然資本,有農業收入的生存型農戶向經營型農戶演進的可能性增加1.17個單位。金融資本對有農業收入和無農業收入的農戶的類型演變均產生顯著的正向影響,但對于無農業收入的農戶來說,增加一單位的金融資本,生存型農戶向經營型農戶演進的可能性更大。物質資本對無農業收入農戶的類型演進影響不顯著,對有農業收入農戶的類型演進影響顯著。
五、結論與政策建議
(一)研究結論
西北貧困地區的生計資本總體水平較低,發展不平衡,生存型農戶尤為如此。在持續實施國家扶貧攻堅戰略強大作用以及農村部門努力下,預期2020年底以前我國將消除絕對貧困,貧困地區農民群體的生產生活條件將得到明顯改善。但是,由于貧困地區農戶依托的產業條件基礎仍然比較脆弱,相對貧困、發展的“機會貧困”問題在一定時期仍然存在,原有貧困地區將進入上述意義的“后貧困”時期。通過外部政策支持和充分發揮農戶群體內生動力,實現農戶生計資本可持續發展,促使生存型農戶向經營型農戶轉型,是一項緊迫而艱巨的任務,也是從根本上改變貧困地區農戶經濟生活條件的長期過程。
由于農村社會保障制度仍有待完善,農業市場體系不健全,農戶抵御自然災害和市場風險的能力仍然較弱。金融資本在生存型農戶向經營型農戶的演變過程中發揮著極為重要的作用,發展包容性、普惠性金融,提高農戶通過擴大內涵、外延再生產獲取收入流的能力,其實質是促進農戶類型的轉變。社會資本同樣是促進農戶類型轉變的重要因素,生存型農戶可以通過積累社會資本提高發展能力,增加規模農業及非農產業收入,最終實現農戶類型的演變、躍遷。
目前,貧困地區農戶的生計策略多較為單一和不可持續。貧困地區仍以生存型農戶居多,其收入主要來源于進城務工。經營型農戶大多對市場應變能力不足,所依托產業規模和產品、服務的附加值低,人力資本水平低和技術含量少。脆弱的生計資本水平限制了農戶的生計策略改變,制約其向經營型農戶的轉變進程。
(二)政策建議
1.有效利用自然資本,優化提升物質資本
根據土地資源特點發展特色農業,合理、綜合配置農業生產要素。根據技術變化以及市場對農產品新的需求組合,調整農業生產內部產業結構、產品結構。提高土地利用效率,減少土地荒廢,充分釋放土地資源的經濟社會功能。貧困地區農村物質資本明顯改善意味著農戶生活質量提高和生活方式的提升,也意味著農戶具有從生存型向經營型轉變的跡象。對于貧困山區,要同時發揮農村公共服務與金融系統的功能,促進畜牧養殖業農戶掌握現代養殖技術,擴大養殖業規模,注重提升畜牧養殖業產品品質,打造品牌效應,適應市場需求,有效增加農戶養殖業收益。
2.增加培育社會資本,培訓提升人力資本
農戶自給自足經濟形式以及與之對應的相對脆弱的社會資本是生存型農戶轉型的重要制約因素。應加強培養生存型農戶的互助意識和契約精神,建立生存型農戶與經營型農戶之間的幫扶關系,從而提高農戶群體的組織化水平,增強其抵御和防范經濟風險的能力。引導農戶加入各種專業合作社,提高不同類型農戶群體的集體生產力。在面對不可預知的外部風險和壓力時,能夠獲取各方面及時充分的幫助和支持。
人力資本是促進生存型農戶向經營型農戶轉變的極為重要的生計資本。政府應繼續加大對貧困地區教育事業的支持力度,從根本上解決農戶群體的“知識貧困”和“智力貧困”問題,促進貧困地區農戶生計的可持續性。要重點關注生存型農戶,幫助其掌握現代農業生產技術,提高農業生產能力,促進生存型農戶向經營型農戶轉化。
3.提高基礎設施建設,完善社會保障水平
基礎設施的建設是區域發展過程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因素。地區發展活力很大程度受交通基礎設施建設的影響。政府應根據地方經濟社會發展,以加強貧困地區與外界聯系為最主要目的,加大對貧困地區交通設施建設的資金投入。尤其應增加對山區鄉村的道路升級改造投入,明顯改善自然村落、鄉鎮與大中城市之間的通達性,節約人流、物流的時間成本和運輸附加成本。
生存型農戶尤其缺乏抵御風險以及釋放生活壓力的能力。應繼續提高貧困地區農戶的社會保障水平,使養老保險制度覆蓋面更加廣泛。實現醫療保險的全覆蓋,促進先進的醫療衛生資源向貧困地區農村延伸,強化對貧困地區農戶的基本健康和生活安全保障。
4.創新農村金融體系,提高金融資本服務質量
金融資本不足是制約貧困地區生存型農戶實現轉型發展的關鍵因素。信貸投放規模有限,信貸投放短期化不適用農戶長期投資,金融生計資本脆弱是貧困地區農戶所面臨的普遍問題。政府需要探索新思路,創新農業金融制度和農村金融市場,完善農村信貸機制,提高商業銀行對農業類貸款的投放,增加小額貸款投入,支持生存型農戶發展,幫助推動經營型農戶發展壯大。擴大農村金融服務機構的覆蓋面,為農戶提供便捷金融服務,在農村擴大設立金融服務網點,為貧困地區農戶提供規模適度和差異化、多元化金融支持。建立貧困地區農戶信用體系,通過建立信用體系以及采用家庭聯保方式,提高貧困地區農戶的信貸可得性。可以考量相關金融管理和監管機制設計,將生存型農戶向經營型農戶轉變的相關指標納入對農村商業銀行的考核激勵。
注釋:
①2011年11月,中央決定將農村貧困人口認定標準調整為人均收入2300元/年,新標準比原有標準提高80%(原有標準為1274元)。考慮通貨膨脹因素后,2017年貧困標準為人均收入3335元/年。課題組收集的是農戶家庭2017年可支配收入數據。家庭收入3萬元以上約等于(高于)貧困線標準的2.3倍。
②依據收入、儲蓄(積累)特征可以將家庭收入流劃分為:(1)初級層次,指家庭收入主要用于基本生活消費,儲蓄僅是象征性的,收入流不穩定;(2)中級層次,指收入用于基本生活消費后有一定規模儲蓄,可將部分儲蓄用于投資,收入流相對穩定;(3)高級層次,指收入除消費以外有大量剩余,可用于積累和對金融、實物資產投資,收入流持續增長。
③黃宗智將中國半封建、半殖民農村社會的“小農”家庭定義為以耕作土地取得主要收入來源,同時兼業小手工業、小商業獲取少量收入彌補家用,即所謂“拐杖邏輯”。目前,由于大部分農戶家庭收入主要來源于進城務工,或者依靠在當地經營小規模工商業為生,已經無法以“拐杖邏輯”刻畫當代“小農戶”的經濟與社會特征。
④按照稅負相關劃定標準,本文所界定分類的“經營型農戶”與“生存型農戶”均屬于“小農戶”,尚未達到“小微企業”劃定標準。稅收中的小型微利企業包括三個標準:一是資產總額,工業企業不超過3000萬元,其他企業不超過1000萬元;二是從業人數,工業企業不超過100人,其他企業不超過80人;三是稅收指標,年度應納稅所得額不超過100萬元。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小企業促進法》和《國務院關于進一步促進中小企業發展的若干意見》(國發〔2009〕36號)規定,農、林、牧、漁業營業收入20000萬元以下的為中小微型企業。其中,營業收入500萬元及以上的為中型企業,營業收入50萬元及以上的為小型企業,營業收入50萬元以下的為微型企業。
⑤用以度量社會資本的信息具有局限性,但并不影響此處結論。
⑥物質資本主要內容是農戶房產價值,物質資本對金融資本拉動作用沒有體現,原因在于農戶宅基地與住房抵押貸款僅在近期開始試點,未在大范圍推廣。其中也有因估值、抵押物變現等具體障礙沒有得以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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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莫仲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