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翕民
通篇閱讀完整篇小說,一目了然便知其主題是在新時期文學中所見不鮮的“文革”敘事。在那個被稱為浩劫的十年中,德高望重的知識者被打倒,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攻訐舉報,上綱上線羅織罪名文字獄的荒謬,再加上場場腥風血雨的爭斗,種種妻離子散的悲劇,構成了我們民族史上的沉重一筆。種種令人不堪回首的場面,令每一個有良知的人不禁唏噓扼腕。 而這篇小說,卻沒有從這些沉重的角度出發,而是通過一個孩子天真無邪的口吻和他腦內無拘無束的想象力,為我們構造了一幅火紅年代中看似日常悠閑,最后以戲劇性收尾卻又不離其宗的畫卷。
先從這篇小說上的題目解析起,前后并列的兩個名詞,一個囊括了整個我們生活的世界。另一個是小說中諸角色目力所及的極限。雖然后者只是前者上面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子集,這也是作為常識的存在。但在那個缺乏常識的年代,王家莊的村人只會認為世界是“世界是一個正方形的平面,以王家莊作為中心, 朝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縱情延伸。”更不會認識到自己是在一顆在宇宙中“坐地日行八萬里”的小小橢圓形星球上,而因此對于宇宙的概念,更是混沌不清,無從說起。這樣可笑的想法,在那個小村里,才是真正為人熟知的“常識”。
而將這個“常識”撕開一道裂縫的,是“我”的父親從縣城帶回來的兩樣東西:一本《宇宙里有些什么》和一張世界地圖。文本就從這里展開。從文本描述的情節來看,這兩樣東西,分別顛覆了村人和“我”的父親所熟知的日常。但是對于村人來說,之前那種荒謬的看法只得到了極其有限的修正,而他們思考辯論后的結果,也僅僅停留在用腦內極其有限的場景來構想認知這個世界,并沒有脫離形而下的怪圈,在現實沉重的引力之下,在科學理性的荒漠和對日常感情的擠壓中,也僅僅是在地上做了一些無用的掙扎和跳躍,旋即回復了以往的沉寂和程式化的生活中來。而對于我和“我”的父親來說,書本所代表的知識卻點亮了一個新的世界,一個區別于“滿世界的豬與豬, 狗與狗, 人與人”,無限遼遠,又不斷向外界延伸的空間。
回到小說的故事發生地王家莊,對于王家莊的景色,小說并沒有大費筆墨去描寫,只有在“東方紅,太陽升”之后,它才僅僅作為父親想象世界以及宇宙的探索之心的解構者而短暫出現。而在這樣一個閉塞的鄉村,父親這樣的人的存在也顯得格格不入,他不僅“指頭又長又白”,愛看書,還總‘去操宇宙的那份心”。他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呢,有著什么樣的故事,在小說中也沒有過多交代。除了談及星空,在日常的生活中,他很少說一個完整的句子。說的最多的話只有“是”和“不是”。小說里只提及了這么一些零散的信息。我們很難從這些信息里判斷他具體的經歷。但是,在那個火紅的年代,政治化的話語、儀式及各種各樣的運動已經全方位、立體化地滲入到了私人領域中的每一個角落,在那種環境下很少有人能夠獨善其身,甚至沉默都是一種罪過。如果僅從小說中的信息來看,父親能做到不去揭發別人,已經算是一個正直之士了。而結合后面“我”由父親的眼睛外形刻畫進而用那個所謂“北京女詩人”的詩句作比的句子看(很容易看出那個詩句的原型是北島所作),“我”的父親對于那個年代的一切,也是非常不屑的。而這種不屑,加上前面提及的望星空之情節,又讓我想起了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中的一句非常有名的話:“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不斷地思考,僅憑一己之力守望著自己內心的價值觀和懷抱著對知識和未知世界的熱忱,讓父親在王家莊這個環境非常孤獨,被人當做神經病腦子不正常也是常有之事。但同樣是思考,又給父親了一個很美好的寄托,把他的思緒帶到了無窮遠的地方,每當夜幕降臨,望著天上的繁星,他終于可以從“地球上的事”上抽離了,從這種意義上來講,這何嘗又不是一種解脫呢?
鴨子,在小說中也是一條重要的線,貫穿了小說的各個部分。而小說的一開始,先為我們提供了關于鴨子的兩組數字,首先以隊長的話點名了鴨子的數量,一共有86只 。但因為鴨子不老實致使作者總是數不準鴨子的具體數量,作者數到了102只,且數字永遠比鴨子多。可是“數字是不可靠的, 數字是死的, 但鴨子是活的。所以數字永遠大于鴨子。”可以看出,鴨子并不會老老實實地受制于“我”的放養,而“86”這個數字,或者天底下的一切數字,所內蘊的含義,絕對僅僅不是“表示數量”那么簡單。數字作為一種內蘊著種種含義的符號,在不同的場合表達的含義也大為不同。在這篇小說的文本中,86這個數字代表著生產隊長“一個也不能少”的話語權威,代表著神圣而不可侵犯的集體財產。但是在整篇故事的敘述者“我”來看,數字卻是死的,在年輕的“我“心中,它于我的童年歡樂、野游之趣毫無關聯。“我”可以給它數到102只,1000只,統率一支鴨子大軍,去做自由自在的國王,這一切和那冷冰冰的數字及其所代表的權威又有何相干?所以“我還是更喜歡鴨子”。每天天一亮。跟著鴨子的游動,“我”亦可以擺脫王家莊這個大環境,來到村子東邊的烏金蕩。在鴨子爭先恐后進食的同時,“我”亦可以把烏金蕩當成“我”的天堂。不僅可以在無聊的時候扎到水里,與這個紛亂的表層世界隔絕。還可以想象自己是一只鳥兒,自由自在飛翔于青空之上。可以看出,在我的世界中,鴨子絕不僅僅是一個冷冰冰的數字,而是活生生地有自己對于自由之追求的存在,不論是86,還是102,每一個數字都代表著一只活生生的生命。如果僅僅把它當做指標和統計數字而存在,那么它才失去了真正的意義。聯想到當時社會中對于“指標”“數據”近乎瘋狂崇拜的程度,和不惜一切代價“奪取勝利”之舉,很難想不到作者用“鴨子”這條線來作為故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對于那個荒唐年代的一種另類嘲諷。而“我”通過與鴨子們的相處,也找到了遠勝于政治化的人際關系的替代品,更通過四處游蕩的鴨子,不斷地探索王家莊以外的世界,自我超脫于于那個高壓的年代,怡然自得。
而故事的敘述者“我”,和“我”的父親一樣,在王家莊的那個集體中,亦屬于超脫于其外的人物。父親從縣城帶來的世界地圖,村子里的很多人都看過,但在村人只是把地圖當做茶余飯后的獵奇和閑談時,這張地圖卻點燃了我的求知欲。更要命的是,“我”竟然帶上了屬于集體的鴨子去付諸實踐。毫無疑問,那次探險失敗了。“我”不僅把生產隊的鴨子全部看丟,還被社員用舢板拖到了生產隊長那里。“我”又被迫回到了王家莊這一集體。而面對集體的審判以及隨后可能面臨的災禍,父親可能是因為恐懼,更可能是因為想保護自己的孩子。(如果從文本上來看,后者的可能性甚至會更大一些,因為父親不僅自身對于未知的世界有著充分的好奇心,也鼓勵我通過‘要用你的腳尋找地球,而父親不想在我面前談‘地球上的事,除了有不想讓自身被迫過早的回到現實世界之因素外,亦可能是對孩子的保護,因為那個年代,清醒就代表著痛苦與絕望,更有可能會成為集體的犧牲品),把我打倒在地,并給“我”扣上了“神經病”的帽子。在筆者看來,對于這個稱號,外界世界會顯示出強烈的排他性。凡是被歸入到這個稱號的人,基本上就被列入到集體之外,成為不受歡迎的“非正常人”了。小說中,父親很早就被人稱作“神經病”,而“我”起初冠上這個名號是由于父親的保護,但這個稱呼很快就在王家莊傳開了。說明集體對我的看法也與對父親的看法毫無二致。問題是父親和孩子有什么過錯呢,他們只是以一己之身,運無窮之思,對這個充滿枷鎖的環境做了一些連反抗都算不上的掙脫罷了。僅僅是因為是對科學理性的認知,對未知事物的敬畏,孩童對自我天性的流露,就要面臨群體的排斥甚至規訓,不禁讓我想起了古斯塔夫·勒龐的一段話:“一個人精神失常,是極容易被識別的;一群人的精神失常,卻很難被發覺。而最先發現并且指出的人,通常會被認為是精神病。”而我和父親同時被冠上“神經病”的事情,在“我”心中并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因為“我”終于可以和父親平起平坐了。通過結尾,我們亦能感受到一種反諷之情,進而對那個黑白顛倒的荒唐年代,有了更深的體認。
《地球上的王家莊》這篇小說剛剛問世的時候,評論家楊揚論及小說的故事構成,曾經用了“近”和“遠”一對反義詞來表示,從而贊嘆了畢飛宇的創作高度。楊楊論述的根基,是作品呈現的經驗。如果呼應筆者這篇評論的標題來看,亦可以得出不一樣的解讀。讀罷這篇小說,很容易讓作為接受主體的讀者與作為文學形象的父子倆建立共感,不僅在于小孩趕鴨子時所表現的童趣,想象世界時的天馬行空,也在于我們每個人都有一些或獨特,或有一絲可愛的荒謬的想法甚至妄想。而面對主流意見時,那種不被人理解,超脫于所在環境的孤獨感,仿佛整個世界的喧囂都一齊像你涌來。這種無力的感覺,又何嘗不是星空下沉思的父親所擁有的呢?但即使身體為陰溝所困,被平庸的日常和環境包圍,思想又何嘗不能跨越遙遠的空間,去追尋遠古,暢想未來?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像小說中的父子一樣,在腦內構建一個可以永不為外界所知,只屬于自己的小世界,思接千載,視通萬里。這樣一對“近”和“遠”之關系,在建立共感的同時,又增添了作品的深度,并賦予文章很強的張力,令人思索萬千。
最后,從整體文章來看。組成這篇文章的幾個故事,看似就是由幾個偶然構成:我本該上學卻去放鴨;父親進城卻買了書;沒有料到地圖引起的軒然大波;在看地圖的人中只有我疑問未消并親自探索……幾個堆疊起來的事件,構成了這個“近乎無事的悲劇”。但正如別林斯基所說:“偶然性在悲劇中是沒有一席之地的。”我們如果細究整篇整篇文章的話語邏輯,就會發現,文中所謂的偶然,事實上是一環套一環的必然。如果不是那個荒唐的年代,孩子肯定會坐在課堂里而不會去放鴨,而作為知識分子形象的父親很可能會在自己的研究室里面鉆研著自己感興趣的問題,父親如果沒有探究精神,就不可能帶回書本引發村里的一場風波。我如果不是生在知識分子的家庭也會得出王家莊人那樣荒謬的答案,更不會親自帶著鴨子去大縱湖探索,鴨子也不會丟失。也正是這種由一個個偶然所帶來的必然,父子倆在王家莊這個群體才顯得格格不入。而一系列“偶然”的結局,則是鴨子們終于擺脫了“所屬物”的身份,而我亦因為丟失了鴨子,與王家莊,或是權力的規范體系迎面撞上。直到最后,鴨子們不知所蹤,或許已經在哪片水草豐美的秘境無憂無慮的生活著,而我對于“神經病”這個稱呼非常滿意。小說整體歡快的基調并沒有因為“我”探索行動的失敗而轉變,而一系列代表著那個年代掩蓋在赤潮下的日常生活和個人情感之“偶然”,組合到一起,也終將成為春江水暖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