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國

3月20日 ,廣東省中山市古鎮舉辦網絡燈飾博覽會期間,“主播”在華藝廣場內通過短視頻平臺進行直播,介紹參展的燈飾產品
疫情未散的2020年,招商工作成為壓在各級政府官員心頭的一塊巨石——一邊是疫情防控的堅決命令,另一邊則是經濟發展的巨大壓力。
“請進來”的招商工作,是政府在優化區域資源配置過程中更趨向市場化的手段。尤其在全國一盤棋、各區域統籌協調發展的當下,保住招商工作,就是保住生產和創新要素按市場規律自由流動的窗口。
疫情陰霾下,“云招商”成為各地招商對接的主流模式。
這種模式的好處是,以往大量“走馬觀花”的接待工作被過濾掉了,企業與政府的溝通會更加有的放矢。但困難在于,由于遠程互動方式單一,相互信任更難建立。
一位中部城市工業園區的招商負責人表示,為了完成招商任務,園區招商部門幾乎調動了所有腦細胞——例如在抖音等平臺滾動宣傳,將會議室變成“直播間”,書記親自上陣擔當“主播”,但效果仍不好。另一位招商人員趙峰也坦言:“雖然不用再應付各種接待,但實際上每天工作量更大了,壓力也更大。”
這種壓力的根源,并不在疫情給人們出行和面對面溝通帶來的時空阻礙,而在于宏觀產業大面積收縮狀態下,企業擴張更為謹慎,優質標的爭奪競爭更為激烈。
趙峰還說,以前招商幾乎不需要主動出擊,都是等待企業上門,安排接待工作即可。現在情況則完全不一樣,需要每天從企業數據庫中挑選合適標的,像推銷員一樣主動打電話詢問:“遇到一些看上去符合度較高的企業,拜訪之前還得先仔細做功課,務求精確命中。”
線下大規模的招商活動基本暫停,出差面談也障礙重重,各地大多只能通過遠程溝通或者小規模碰頭會形式,力求對接的精準和高效率。
地方政府在圍繞產業鏈招商時,甄別目標企業到底是“鯰魚”還是“鯊魚”?是精準招商過程中的一門重要功課。
趙峰認為,這幾年政府在招商活動中的支出越來越精打細算——以前動輒花費幾百萬上千萬元搞大型活動,現在越來越小心翼翼,對活動方案需要反復評估推敲。尤其疫情給大型展會活動按下了暫停鍵,更讓內部人員注重政企之間的對接質量。“溝通難度的增加,讓我們更注重每次對接的實際效果。”
站到全局視角來看,招商局作為政府干預與市場配置對話最多的一個樞紐單位,又是當前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下,驅動生產要素流動的重要通路。
經此一“疫”,很多企業實力萎縮,布局力度也必然放緩。在增量縮水的背景下,招商工作的全局價值在于通過市場調節之手,結合地方發展需要,達到生產要素從低質、低效領域向優質、高效領域流動的目的。
對于謀求發展的地方政府來說,招商引資仍然是拉動經濟增長的最直接手段。在其它刺激手段見效甚慢的情況下,沒有什么措施比招來優質企業能讓GDP增長更為直接。三月初,一位東部城市開發區的書記在向市委匯報時立下軍令狀:“再難也要保招商!”
疫情后的招商工作,就像一張撲克牌的AB兩面,大同小異的方式創新背后,是各地各有不同的做法。
山西晉城人李化,原本在北京從事科技金融服務工作。由于疫情,打亂了返京計劃,李化在本地拓展業務的同時,順便幫助老家政府當起了義務招商員。早在1994年,同為晉城老鄉的郭臺銘就在這里投資建立富士康精密模具人才培訓中心,1999年開辦實習工廠,與當地技校合作培養模具加工技術工人。
如今富士康的晉城工業園,已成為晉城對外招商宣傳的一張名片。在李化的介紹中,富士康扎根當地二十多年來的最大貢獻,是培養了數十萬計的光學鏡頭模塊、精密模治具、光通訊產品加工技能的技術工人。
有了這些技術工人兜底,如今這座面積不大,也沒有口岸的中原城市,雄心勃勃地提出了要打造“世界光谷”的計劃。
與山西晉城情況類似,只有118萬常住人口的江西小城新余,也在招商推介中著重突出自己的技術工人資源優勢。2019年中國先進技術轉化應用大賽推介會時,新余市招商中心副主任羅建明自豪地介紹:“新余市的現代學徒制職業教育十分發達,每年擁有中高職在校學生10萬人左右。”
當快速鋪開的高鐵和高速公路網正在成為中國城市標配,大幅度縮短城市之間的時空距離時,宜居的環境、高性價比的技術工人、便宜的土地和租金,正在成為一些中西部和三四線城市吸引實體企業入駐的新招牌。
疫情之后,各地政府負債規模將進一步增加,沿海城市的補貼門檻將進一步提高,“拼優惠”的招商時代正在逐步成為過去式。
這就意味著,以前為了豐厚補貼而紛紛涌向長三角和珠三角的企業,在選擇落腳城市時也會更加理性。
對于全局來說這并非壞事。以往科技和制造類企業的習慣性操作是——將工廠設在內地,在沿海城市只設立名義總部或研發中心,以此方式獲取政府補貼。而補貼退坡或門檻提升,將會讓這種身穿“兩層皮”的操作方式進一步失去市場,讓實體企業的稅收回流內地。
相對于虹吸了大量高端技術和金融人才的沿海大城市,中西部的內陸城市如今正在迎來承接產業轉移的新一輪大機遇。
一個頗為顯眼的數據是,2019年全國GDP增速排名中,安徽省名義增速達到23.69%,總體增量7107億元人民幣,甚至超過第二大經濟省份江蘇省。其中第二產業貢獻接近一半增量。
這個一度被貼上“窮省”標簽的東部人口大省,近年來通過加快融入長三角經濟圈,承接了江浙滬大量的制造業轉移。在承接的同時,通過招商局這張“過濾網”,讓落后或污染型的企業自然淘汰。
長三角和珠三角企業將生產基地大量向內陸遷移,市場銷售仍在當地,這無形中加強了沿海與內陸的互動,帶動了沿線物流經濟。
原來在沿海和中西部地區日益加深的裂痕,在粵港澳大灣區建設、長三角一體化發展、京津冀協同發展、長江經濟帶發展等全國一盤棋的國家戰略驅動下,正在逐漸進入彌合階段。
產業轉移帶動中西部發展,長三角和珠三角的一二線城市,則在越來越貴的人力和地價租金中思考如何提升附加值。
對于一些土地供應趨于飽和的老牌工業區來說,產業升級的關鍵詞是“騰籠換鳥”。
寶安區是深圳現代制造業的聚集之地。2018年,寶安區擁有規模以上工業企業3234家,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1788億元,居全國工業百強區第六位。寶安的工業、南山的科技、福田的金融,已成為新世紀以來驅動深圳發展的三大引擎。
現代化工廠扎堆的寶安區,某種程度上撐起了深圳制造的骨架,但是早期的寶安工廠以電子元器件、裝備制造等企業為主,多為被優渥政策和外來勞動力資源吸引而來的“聚集扎堆”,由于缺乏創新驅動的內核,算不上是高附加值的產業集群。
作為“城市推銷員”的招商部門,除了在形式創新上絞盡腦汁外,也需要重點思考如何全方位經營一座城市的公共形象,并在溝通語言上突破升級。
尤其在2007年光明新區劃分出去之后,寶安區產業擴張的地理空間被進一步壓縮。
如今工業用地已經嚴重飽和的寶安區,一方面通過老工業園區的改造升級,輔以行政干預,來讓更多污染和低附加值企業自然淘汰或轉移。另一方面,大力投入光纖電網、5G基站、大數據中心等“新基建”項目,為區內企業降本增效打造“智慧”基礎。
一些勞動力密集、附加值較低的企業,逐漸沿東莞、惠州、中山等路線向內陸分流。騰挪出來的空間,則主要瞄準互聯網+、激光+、太赫茲+、衛星+、物流+等幾個專業化程度高、核心競爭力強的龍頭項目,圍繞產業鏈上下游招引配套企業。并通過大力引進總部企業,發展總部經濟來帶動提升區內整體產業素質,以此突破資源限制,強化對周邊區域的經濟控制和影響。
與寶安區情況有相似之處,同為空港+傳統工業區的杭州蕭山,近年來除了著力清退污染型和低附加值企業外,還率先提出“資本招商”的概念,以“金融+產業”的創新模式,撬動區內產業的新一輪轉型升級。
所謂“資本招商”,即以股權投資為引導,吸引其他地區優質企業進入,并帶動區域經濟發展和產業結構升級,形成聚變效應。
這種資本、企業、政府三位一體的對接模式,杭州作為先行試點,正在成為財力雄厚的沿海發達城市探索的主流招商模式之一。
另一變化是招商方式和技術工具的改進。近年來,各城市和區域都注重投入打造自己的企業數據庫,通過數據支持和線上申報服務,幫助招商對接提高效率。例如,疫情期間,杭州余杭區推出“產融云洽會”平臺,基于原有的投資機構庫、創業項目庫、招商服務及項目申請等板塊,打造“精準對接”和“資智對接”一體的創新招商平臺。
但據了解,由于對數據運營工作理解不到位等原因,各地政府在招商數據庫和線上平臺建設過程中也交了不少學費,例如盲目跟風、重復建設、互相割裂等。大量數據庫中的企業資料還是多年前的過時信息,沒有與線下工作形成有效聯動,數據更新機制存在設計缺陷,最后不得不花錢進行二次重建。
2020年,疫情讓各地會展計劃幾乎陷入停滯。以往投入大量精力和財力的“辦會招商”模式,正在被小型對接會或“云招商”取代,各級招商部門在實際工作中,也越來越要求“高效”和“精準”。但對于一些基礎和優勢并不算突出的地方政府,當下最迫切需要知道的答案是:優質企業資源有限,如何從激烈的資源爭奪戰中脫穎而出?
通過對50余個城市和100多個經濟開發區進行盤點梳理后發現,眾多產業園區同質化發展的一大通病,在于定位規劃的專業缺位和政策制定的粗放照搬。
從招商引資角度來看,一個地方形成牢固的集群效應,一是需要“定海神針”,二是需要形成良好的正向生態循環。
中國產業集群的興起大多如此。例如,四川德陽依托二重、東汽、東電三大老牌國企,帶動發展了西部知名的重大技術裝備制造集群。近幾年來,杭州未來科技城以阿里巴巴為軸心,成為中國數字經濟的高地;長沙湘江新區則以智能網聯汽車測試區為磁石,吸引了一大批智能駕駛知名企業入駐……

3月9日,招商、投資雙方在江西省南昌縣網絡直播推介會現場進行“屏對屏”簽約(彭昭之/ 攝)
這根可以吸附和帶動一片產業的“定海神針”,是各地政府不惜代價爭奪的稀缺資源。
但是,并非所有優質資源都能帶動一個集群的崛起。一些“獨木成林”的龍頭企業本身并不具備吸附能力,甚至可能會分掉區內原有企業的生長養分,資源政策過度向此類項目傾斜,也可能會打破原有區內的生態平衡。
地方政府在圍繞產業鏈招商時,甄別目標企業到底是“鯰魚”還是“鯊魚”?是精準招商過程中的一門重要功課。
4月9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了關于要素市場化配置的第一份文件——《關于構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場化配置體制機制的意見》,按照分類施策、循序漸進的基本原則,進一步明確了在土地、勞動力、資本、技術和數據等五大要素市場中,市場配置各類要素資源的決定性作用,并提出了具體舉措。
在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和抗擊新冠疫情的關鍵時期,這份文件的出臺具有重大意義。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副理事長黃奇帆評論:“推進要素市場化改革,是建設高標準市場體系的關鍵步驟。”
要素市場化改革的加快推進,對于中國各城市發展的決策者無疑提出了更高的能力要求——對于沿海發達城市而言,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因地施策,打造更強的綜合吸引力和城市公共形象,以吸引更多高質量要素的注入,帶動本地產業的全面升級。
而對于前幾年陷入“攤大餅”的盲目建設潮,導致地方債務高居不下的部分城市來說,現在更需要思考的則是如何聚焦本地優勢,實現“瘦身強體”。
與商品市場不同,要素市場的建設基本不需要有人流的密集接觸,符合疫情之下的工作實際和社會運行新特點。
當前全球疫情帶來的危機,恰恰是推動改革的良機。以往忙碌于各種會議活動的地方官員,如今有更多時間沉淀下來梳理經驗、盤點得失,制定“放活”與“管好”兼顧的精致策略。
而作為“城市推銷員”的招商部門,除了在形式創新上絞盡腦汁外,也需要重點思考如何全方位經營一座城市的公共形象,并在溝通語言上突破升級。
畢竟,專業門檻越來越高的中國產業,各行各業都是技術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