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歲月

胡玉枝

拿到信息后，一直以為是位男勞模，信息也標注為男，所以打電話約訪時，以為接電話的是勞模的愛人呢，直到登門，才恍然大悟，原來接電話的這位聲音洪亮，底氣十足，一口純正的京腔京味話語干脆的女人，就是王淑明勞模本人。談話中，才知道她的愛人2018年10月6日去世了，頓時心里被觸動一下，有些不一樣的感受。站在老人整齊簡潔的房間里，望著老人瘦小的身材，干凈利索的衣著，以及爽朗明快的話語，很難看出老人已是耄耋之年。而她清秀的眉眼之間依然能見到她當年的風采。

隨著老人爽朗的講述，一個五十年代潑辣能干，快言快語的婦女主任形象，一下就立在了眼前。順著老人的思路，走回那個時代，那些親切也隨之來。這一次的采訪基本是年逾古稀的勞模，他們這一代人的思想境界和行為準則，是值得傳頌和學習的榜樣，更是當下一些腐朽思想的銅鑒。

說起當年，老人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時期，那些經歷過的事情，恍如昨日，雖然有一些事情的細節記不太清楚了。

無悔青春

王淑明，1935年出生于溫泉白家疃村，今年已84周歲。白家疃村是個具有300多年歷史的古老村莊，不僅有怡賢親王允祥的別苑祠堂，更有曹雪芹寫《紅樓夢》生活五年的小石橋及傳說，而揚名流傳。王姓在白家疃是大戶人家，因此王淑明的輩分也大，她家姊妹七個，她排行老三，上有一哥一姐，在村里官稱二姑，不論是孩童青年，還是六七十歲的老人，見面都管她叫二姑。

早年間白家疃村里的街道胡同都沒有路燈，王淑明還是十八九歲的大姑娘，雖然清瘦玲瓏，卻敢在三里地長的黑漆漆的村里走街串巷，開會宣傳，做調解，一點都不害怕。沒人敢冒犯她，因為她從小家教嚴謹，父母要求她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長久形成的一身正氣，很有震撼力。

王淑明的娘家，三進的大院子。解放前，家道殷實是個中農，家中有私塾。小時她在家讀私塾，后來中學畢業后，一直就在村里和公社里工作，從來沒離開過溫泉地區，直到八十年代末。青春時期的王淑明，是一個熱血青年，積極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和工作。她的潑辣能干，有口皆碑，一點都不輸給年輕力壯的男勞力。

成立公社之后，王淑明就在公社干，負責七個自然村兩個公社的幼兒園、食堂、敬老院等福利部門的工作。那時沒有汽車，她就騎一輛公用自行車，下村檢查衛生，做調解等。公用自行車，趕上什么就騎什么，瘦的小她，有時趕上一輛又大又破的自行車，迎著大風，要騎一二十里地，往北到辛莊、高里掌，往東到冷泉、東阜頭。輪不上自行車時，走著更是常事。當時沒有這么多公路，一條條土路，兩旁是楊樹和洋槐樹，以及大面積的麥田稻田，一派田園風光。雖然辛苦，也別有風景。

她記得有一年春節前，她去高里掌的食堂檢查衛生，由于前些日子剛下過一場雪，路面還沒化呢。那時候的天氣比現在冷得多，也沒有什么特別的除雪劑。她一路出出溜溜的，摔了好幾個跟頭才到辛莊，把手都摔腫了，膝蓋也摔破了。食堂的師傅們心疼地說，小王真是辛苦你了，記住下次再來等雪化了，食堂的衛生你就放心吧，我們會搞好的。她說沒事，我還年輕。

這樣挨摔的事，不止一次，刮風下雨是難免的事。她一點也不在乎，也不后悔。

三喜臨門

1958年，這個在中國歷史上留下很深印記的年份，曾經影響了整個國家的經濟發展，尤其是大躍進，大煉鋼，大食堂的熱火朝天，以及之后的三年自然災害，讓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記憶猶新。

而這一年對于王淑明來說，也是一個十分值得紀念的年份，因為這一年她經歷了人生最重要的三件喜事，真可謂三喜臨門。這第一件喜事就是年初時，經過人介紹與帥氣善良的愛人喜結連理;第二件喜事就是秋末時，因為她出色的工作成績，被評為北京市勞模;這第三件喜事就是十月底，他的大兒子出生了。

是的，這三件喜事奠定了她的人生。她依然記得她結婚時的喜慶，差不多全村人都來參加她的婚禮了，還有臨近村的也來祝福她。因為愛人老家是河北定興的，所以他們就把家安在了白家疃，在村里租了一處房子。說到此處，一抹羞澀籠在她的臉上，仿佛又沉浸在當初的幸福中了。之后，又有淡淡的憂傷，說她沒想到她的老伴走得這么快，一直沒什么毛病的老伴，住院兩個星期就走了，她還為他收拾好房間等他回來照顧他呢。雖然憂傷和不舍，但從話語中能感受到老人對生死的豁達。她的愛人赤玉文原在海淀區政府工作，是個兢兢業業的領導干部。當初是他對家庭的付出，和對愛人的理解和支持，才成就了愛人的工作成績。兩個人風雨恩愛六十載，一個人離去后，另一個人怎么能不懷念呢。唯一感到安慰是，愛人沒有受罪，很安詳的走了。

說到被評為勞模，她真的太感慨了。她說被評選為北京市勞模對她是一個巨大鼓舞，她清楚地記得當年秋天評選上的，第二年開春頒的獎，是副市長劉大忠在人民大會堂親自給她頒的獎，令她非常激動。獎品是一個渡金獎牌，一個燙金的大紅花，一雙白球鞋，一身紫色絨衣。只可惜，因幾次搬家獎杯和證書都找不到了。領獎回來她就把一身絨衣送給了哥哥嫂子，白球鞋自己留下，穿了很長時間。她很低調，從來沒有像別人一樣敲鑼打鼓地游街報喜，而是把它作為一種動力，更好地投入到為人民服務的工作中。可是后來，挺讓她傷心的。

說起結婚當年就生小孩，她充滿了喜悅和自豪，因為這樣的幾率很低，一般都是第二年才有小孩。她說那時人也沒那么嬌氣，一直挺著大肚子工作在一線，直到臨生的前一天，她還在串村工作呢。說起孩子，她由衷地感到欣慰，兒子的到來，給她和愛人帶來無限歡樂。當問起她是否有閨女時，她說當時響應國家一個少三個多兩個正和好的計劃生育的政策號召，將第三胎的女孩流產了。但是她很為她的兩個兒子自豪驕傲，她兩個兒子都是研究生畢業，都事業有成，兒媳一個是原工商局干部，一個是大學教授，兩個孫女也都一個賽著一個的優秀，孩子們都很孝順。

忘我工作

自從被選為勞模之后，王淑明比以前更加嚴格要求自己，也比以前更加忘我地工作了。那時孩子小，沒人給看，白天把孩子放托兒所，晚上抱著孩子去開會，那時候天天晚上都開會、學習。后來，她還抱著孩子去冷泉、辛莊蹲點，沒有自行車，就抱著孩子走著去。走到了，在人家住一晚上。有時把孩子放人家里，人家撈小米飯時，給孩子撇點小米湯吃，所以孩子都長得不特別高，這點她覺得挺對不起孩子的。但是，后來倆孩子都很有出息，長得也好，讓她特別欣慰。那時她特別希望家里有個老人，幫她照顧孩子，能讓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她也特別感謝，他們村托兒所的一個三十多歲的阿姨，那會兒那個阿姨沒結婚，她一忙起來，阿姨就黑夜白日幫她弄著孩子。

那會兒在農村工作沒時沒晌，有時從公社下班回到家，沒顧得吃飯呢，村里就有人找上門來，讓她幫助解決家庭問題。她就轉身把孩子遞給愛人，跟人家去了。有時一弄大半夜才回來，愛人不放心，抱著孩子去接她。

有一次，愛人加班，她剛放下碗筷，喂孩子，西邊老張家兒媳婦就哭哭啼啼找她來了。一進門就邊說邊哭，這日子沒發過了，二姑你的給我做主，他老張家太欺負人了。她先安慰了一下老張兒媳婦，了解了事情經過，抱起孩子說，走，我跟你回家看看去。她這一去，勸了公公婆婆，又勸兒媳婦，終于給勸和了。公公說，看在你二姑這么費心的份上，抱著孩子調解我們，只要你認錯，這事就過去了，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還有一回，村北的強子來找她，進門說，姑，姑，我想叫您給我媽做一碗面條湯吃。她說行，那時她的孩子也小，她就放下自己的孩子，去了強子家。這個強子剛死了媳婦，強子他爸也是頭年死的，強子媽病了，發高燒躺在炕上不能動換，想喝完面條湯，就吃不嘴里，沒人能給做。其實她心里也有些害怕，強子家剛死過人，到處都飄著悲傷的氣息。

強子媽見她來了，眼淚一下流了出來，說道，真難為你了，她姑。強撐著身子要起來，被她摁下了：老嫂子，快別這么說，誰家還沒個七災八難的，做碗面條這算什么呀。然后她就麻利地給強子媽做一碗熱湯面，并扶起強子媽吃了，她才在一家人的千恩萬謝中，回到家，給自己的孩子做飯。

她說這樣的事多了，那會兒都困難，誰家有事能幫就幫一把，算什么事呀，當村當腦街里街坊的。話語中透著淡然和豁達。

她在工作中從來不講價錢，她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是黨員，黨讓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能講價錢，想想那些為革命犧牲的烈士們，想想劉胡蘭那么小就為革命獻出了生命，我還活著呢，還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的。

失落與期望

歲月匆匆，如白駒過隙，轉身幾十年就過去了。一個時代追著一個時代，更迭前行。回首那段時光，風風雨雨的，每一個腳步都留在生命中生根結籽。

王淑明的人生步履，走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時，從那塊生活工作了大半輩子的土地上，走了出來，盡管充滿了不舍。雖然改革的大潮也席卷著那方古老的土地，一切都散發著勃勃生機，但她還是戀戀地走了出來。

那年王淑明的愛人單位分了房子，他們終于有了自己的家，終于結束了二十幾年的租房生活。但是，這樣的團聚，是以她的奔波為代價的。而且她也不能再隨時隨地為她的父老鄉親們服務了，除非她自己留在村里住，那樣就意味著一家人的分離，這是她不忍的。為了孩子的學業，和一家人的團聚，她調到了海淀鄉。

雖然海淀這個地方，她不陌生，以前也有過工作上的交集，但畢竟是到了新環境，又處在新時期的浪潮中。她稍作了自我調整，便很快適應了新的工作環境，得到了大家的認可。

后來海淀鄉這邊說給她批一塊宅基地，也不用她出錢，直接把房子給她蓋起來，她沒有同意，她愛人也不同意。她愛人說，這樣不行，你那邊要是分了宅基地，這邊就不能分房子了，兩個人只能一邊分。“別人都說，您不說誰知道呀。”可是她是勞模是黨員，她愛人也是正直磊落的黨員，決不能干這種違背原則的事情。再說，要那么多的房子有什么用呀。

可是讓她沒想到的是，她雖然這樣不計得失，不爭名利地努力工作，可她過去幾十年的工作經歷、成績和榮耀，在這里丟失了。自從調到海淀鄉之后，她在溫泉鄉的幾十年的工作經歷和取得的成績榮譽，都不算數了。因此，她只有在海淀鄉這邊工作的十來年的工齡，退休金只有1000多塊錢，維持自己生活都有困難。但她并沒有給組織添麻煩，而是自己克服。

但王淑明說她希望能找回過去，找回她曾經為之奮斗了大半輩子的榮譽，那是她視為比生命更重的珍貴。她也堅信，隨著社會的發展，制度完善，以及黨和國家對勞模的重視和關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的確，勞模是社會的財富，是推動生產發展的動力。在共和國的光輝歷史上，各條戰線涌現出成千上萬的先進模范人物。他們在不同的發展階段，始終走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最前線，以忘我的獻身精神，激勵著一代又一代勞動者為祖國的繁榮富強而拼搏。他們是推進我國先進生產力發展和先進文化發展的代表，是當之無愧的時代領跑者。

不同時期的勞模有不同的內容和特點，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主人翁的責任感和艱苦創業精神，忘我的勞動熱情和無私的奉獻精神，良好的職業道德和愛崗敬業精神。

隨著國家對大工匠精神和勞模精神的重視和宣傳，各級政府也越來越關注勞模了。積極出臺有關政策，提高勞模待遇，幫助勞模解決生產生活困難，并設立榮譽津貼和勞模幫困資金、辦理補充養老保險、提高醫療待遇、解決勞模住房困難等措施，保障勞模的生產和生活。這些讓王淑明看到了希望。

現在逢年過節，區里鎮里的領導們，都來慰問王淑明。對此，她充滿了感激。

王淑明的愛人走了以后，她把他又送回了白家疃的南山上，她說在辦理愛人的后事時，村里一點都沒駁回，因為她是白家疃人，她在白家疃干了一輩子，她很依戀白家疃。同樣白家疃也以迎接親人回家的心情，張開雙臂擁抱了她的愛人。白家疃南山的那塊墓地，只有白家疃人才能葬在那里。

至此，停下筆來，望著窗外被云霧朦住的月亮，心情復雜起來，滄桑世事，幾人奈何？不禁感慨，王淑明真是一個神奇的女子，這么嬌小玲瓏，竟然能做出這么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