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成一本刊物的要件,一個是編輯,一個是作者。二者之間可以形成各種形式的關系,但化用一下本篇文章的標題,可以說“總有一種關系讓你心動”。一個知名的作家,回憶當年的編輯,“兩種語言”,“兩種畫面”,表達的是一種情懷。老魯——魯秀珍,《北方文學》的老編輯,在《北方文學》創刊70年的今天,我們致敬經典的同時,也通過轉載此文,表達我們對前輩的致敬。他們的行為,在令我們感到心動的同時,也許更多的是警醒,是激勵。
——編 ? 者
魯秀珍已經去世好長時間了。退休之后,我和外界聯系很少,消息閉塞,前不久我才知道她過世了。記得她剛退休幾年之后,有一年的春節前夕給我寫來一封信并寄來她手繪的賀年卡。她畫得不錯,退休之后她喜歡上了丹青。以后,幾乎每年春節前夕,我都會收到她寄來的手繪賀卡。
看到第一封信的信封,知道是從上海一個叫作萬航渡路的地方寄來的。當時,我還有些奇怪,她家一直在哈爾濱,怎么跑到上海去了?看信才知道,退休之后這幾年她一直忙于搬家,終于賣掉了哈爾濱的房子,住到她先生家鄉上海萬航渡路的新房子里。
我給她回了信,附了一首打油詩:人生草木秋,轉眼白誰頭。今日萬航渡,當年一葉舟。煙花三水路,風雪七星洲。猶自思老魯,黃浦江舊流。
詩中說了一件我和她都難以忘記的往事。那是1971的冬天,我在北大荒,在大興島上一個生產隊里喂豬,在豬號寂寞的夜里無事干,寫了一篇散文《照相》,發表在《兵團戰士報》上,被她湊巧看到。當時,她正參與籌備《黑龍江文藝》(即原《北方文學》)的復刊工作,覺得我的這篇散文寫得不錯,但需要好好打磨,便獨自一人跑到北大荒找我。
她比我正好大一輪,那一年,我24歲,她36歲,又都是我們的本命年。
雖都在黑龍江,但從哈爾濱到北大荒我所在的三江平原上的大興島,路途不近。那時,交通不便,我回家探親時,要先坐汽車過七星河,到富錦縣城,從縣城可以在福利屯坐火車到佳木斯,也可以坐長途汽車到佳木斯,然后再搭乘火車到哈爾濱,最快也需要一天半時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所在的那個偏遠的豬號的。因為我沒有見到她,當時,我正休探親假回到北京。不過,我可以想象,那個滿天飛雪刮著大煙炮的冬天,她一個人跑到那里是不容易的。我的詩里說“當年一葉舟”,肯定是沒有的了。冰封的七星河上,她孤獨的身影,在我的記憶里,永遠是一幅畫。有哪一個編輯,為一個普通作者的一篇僅有兩千多字的小稿子,會跑那么遠的路呢?幸運的我,遇到了。
她給我留下一封信。按照她很具體的修改意見,我將稿子改了一遍,寄給了她。第二年的春天,我的這篇《照相》刊發在復刊的《黑龍江文藝》第一期上。這是我發表在正式刊物上的處女作。
她寫信給我,希望能夠繼續寫,寫好了新東西再寄給她。我想,要好好寫,不辜負她。過了一年,1973年的夏天,我寫了一組 《撫遠短簡》,一共8則,覺得還算拿得出手,滿滿抄了36頁稿紙,厚厚一疊,寄給了她。誰知一直沒有收到她的回信。猜想,大概是我寫得不好,沒有入她的法眼。
這一年的秋末,父親突然腦溢血去世,家中僅剩老母一人,我從北大荒趕回北京奔喪之后,沒有回北大荒,等待著辦“困退”回京。這一年年底,她給我寫來一封掛號信,信中寄回我的那一組厚厚的稿子《撫遠短簡》。可惜,這封信轉到我手里的時候,已經是1974年的開春。
我沒有保存舊物的習慣,這封信和這篇稿能保存下來,是因為我想按照信中所提的意見和要求改好稿子,便沒有丟。這是我僅存的她寫給我的一封改稿信,也是我自己在北大荒寫的稿子中僅存的一篇手稿。我用的是圓珠筆,她用的是鋼筆,居然一點顏色都沒有減退,43年過去了,依然清晰如昨,歲月真是神奇。
我很想把她的這封信抄錄下來。盡管信中有那個時代抹不去的舊痕,但也看得出那個時代編輯的真誠與認真,對一個普通的業余作者的關心、平等相待與期待。雪泥鴻爪,至今看來,還會讓我眼熱心動,相信也會讓今天的人心生感慨——
肖復興同志:
您好!實在對不起,您的稿拖了這么久,一方面是忙于定稿、組稿,辦學習班,未抓緊;另一原因,感覺此稿有些分量,要小說組傳閱一下,結果就拖了下來。特向您致以深深的歉意!
您的《照相》在我刊發表后,引起較好的反應,認為您在創作上不落舊套,敢于創新,無論在內容上還是表現手法,都力求有自己的特點,這點很可貴,希望發揚光大。創作本不是“仿作”嘛!
《撫遠短簡》也有這個特點,是有所感而發,在手法上也有新穎之處:比較細致,含蓄,形象。
我們初步看法,提供你修改時參考:
《路和樹》,在思想上怎么區別當年十萬官兵開墾北大荒?
您們畢竟是在他們踏荒的基礎上邁步的,但又要有知識青年的特點。這個特點顯得不足。路——是否應含有與工農相結合的路之意,現在太“實”了。
《水晶宮場院》,如何點出人們不畏高寒并利用高寒為人民(打場)服務的豪情?有沒有從中再在思想力量上給人啟發的東西,如何加以發揮?
《珍貴的紀念品》,要點是衣服為什么今天穿?如寫他今天參加入黨儀式時候穿,好不好?——以這身衣服,連接起知識青年的過去和展示入黨以后如何以此作為新的起點……現在感到無所指,就顯得有些造作了。
我們初步選了這三則“短簡”,望您能把它改好,如有可能,最好在一月底、二月初寄來,以便我們安排全年的發稿內容。
其他五則:
《第一面紅旗》,寓意不十分清楚,誰打第一面紅旗?寫人不夠。《普通的草房》,較一般,語言較舊。《戰友》,亦然。《荒原上的婚禮》,場面多,思想少。《家鄉的海洋》,較長。這些就不用了。
最后,再囑咐一點:修改時,要力求調子鏗鏘,時代感鮮明,現在,此文有時顯得小巧,柔弱了些。其次,要在每篇文章的思想深度上,多下功夫,通過形象來闡述一個哲理。現在,感到敘述抒情多了一些,思想力量不夠。
祝作品更上一層樓!
這封信的最后只有“1973年12月23日”的日期,沒有署上魯秀珍自己的名字,而是蓋了一個“黑龍江文藝編輯部”的大紅印章。也算是富有那個時代的特色吧。
遺憾的是,我很想重新修改這篇《撫遠短簡》,但是,在北京待業在家,焦急等待辦理調動回京的手續,一時心亂如麻,已經無法安靜下來修改稿子了。
我和她再續前緣,是8年后的事情了。1982年的夏天,我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和梁曉聲等人一起組織了一個北大荒知青回訪團,第一站到的是哈爾濱。已經更名為《北方文學》的《黑龍江文藝》接待了我們。我這才第一次見到了魯秀珍,我應該叫她大姐的,因為她和我姐姐年齡一樣大,但是,習慣了,總是叫她老魯,一樣的親切,盡管是第一次見面,卻沒有陌生感,一眼認出彼此,好像早已相識。
那一天中午,《北方文學》接風,長如流水的交談伴著不斷線的酒,熱鬧到了黃昏。本來我就酒量有限,那天,我是喝多了,頭重腳輕,走路跟踩了棉花一樣,搖搖晃晃。散席歸來時,她始終攙扶著我的胳膊,尤其是過馬路時,車來車往,天又忽然下起雨來,落日未下,是難得的太陽雨,很是好看,但路面很滑。她緊緊地抓住我,生怕有什么閃失。那一天細雨街頭哈爾濱的情景,讓我難忘,只要一想起哈爾濱,總會想起那一天黃昏時分的太陽雨,和緊緊抓住我胳膊的老魯。
事后,她對我說:你喝得太多了,你的同學還等著你呢,我得把你安全地交到人家的手上啊!
那天,我的同學,也就是我在《照相》里寫的主人公,從下午一直坐在《北方文學》編輯部老魯的辦公桌前等著我,等著我到她家去吃晚飯。老魯把我交到她的手上,仍然不放心,又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們兩人送到公共汽車站。
人生在世,會遇到不少人,從開始的素不相識,到后來的相識,以至相知。相識的人,會很多,但相知的人很少。相知的人,彼此相隔再遠,聯系得再少,也常會讓人想起,這就是人的記憶的特殊性。因為在記憶中,獨木不成林,必須有另一個人存在,才會讓遙遠記憶中所有情景在瞬間復活,變為鮮活的回憶。對于老魯的回憶,我總會有兩種語言,或者兩種畫面:一種是雪(44年前北大荒的雪),一種是雨(35年前哈爾濱的太陽雨);一種是畫(退休后手繪的賀卡),一種是筆(43年前的信);一種是我,一種是你,親愛的老魯!
(原載2017年11月16日《解放日報》)
作者簡介:肖復興,北京人,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在北大荒插隊六年,在大中小學任教十年。曾先后任《小說選刊》副總編、《人民文學》副主編、北京市寫作學會會長、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已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報告文學集、散文隨筆集和理論集一百余部。曾獲全國、北京及上海文學獎、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多種,其中《海河邊的一間小屋》《生當做人杰》(原載《北方文學》1984年1期)分獲全國第二屆、第三屆優秀報告文學獎。近著有《肖復興文集》十卷等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