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洋
執行救濟,是指當事人或者利害關系人的合法權益因違法或不當執行行為受到侵害時,對其進行相應補救的法律制度。①參見江必新主編:《強制執行法理論與實務》,中國法制出版社2014年版,第421頁。隨著2007年《民事訴訟法》的修訂,我國的民事執行救濟制度形成了執行行為異議制度和執行異議之訴制度兩大基本執行救濟制度并行的結構形態。其中執行異議之訴又包括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和申請執行人執行異議之訴、②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和申請執行人執行異議之訴雖然當事人主體地位不同,但在證明責任、實體權利義務關系判斷上并無本質差別,屬于同源同質的訴訟。為便于表述,下文中以“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指代這兩種訴訟類型。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許可執行之訴和債務人異議之訴,這些訴訟制度仍處于不斷的發展之中,并已趨近從傳統民事訴訟制度中獨立出來的臨界點?;仡檲绦挟愖h之訴制度的發展歷程,反思實踐中暴露出的問題,探尋其制度邏輯和運行規律,以科學的立法技術促使執行異議之訴制度從傳統民事訴訟中順利分化,是強制執行法立法過程中的重要環節。
縱觀三類執行異議之訴的歷史和現狀,可以看出我國執行救濟制度的發展具有如下特點:一是對執行效率的追求貫穿始終。各類執行異議之訴均由程序性的審查機制演化而來,并保留了原有的審查程序作為執行異議之訴的前置程序,以分流糾紛。二是各類執行異議之訴的發展具有不同步性??傮w而言,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產生時間早、實踐經驗多、理論基礎好、發展較為完善;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產生時間晚、法律規范制定技術較高、內容簡潔明晰,是實踐中常見的兩種訴訟類型。而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發展過程較為曲折,實踐操作難度較高,發展程度相對欠缺,在實踐中的體量也明顯偏小。
案外人異議審查制度在1982年頒布的《民事訴訟法(試行)》中已有規定,是最早為法律所確認的執行救濟制度。由于該階段我國執行工作整體價值仍然定位于實現債權人的權利,因而對于案外人權益的救濟并未參照域外做法設立訴訟制度,而是采取了程序更為簡潔、效率更高的審查制度。當時設定這一制度的立法初衷明確指出:執行異議不同于國外民事訴訟法中的執行異議之訴,根據目前我國的實際情況,不宜采取異議之訴制度。因為我國實踐中普遍存在執行難問題,這一矛盾非常突出,如把執行程序規定得過于復雜,并不利于有效維護債權人的合法權益。①參見陳旻、李馨:《執行異議之訴案件裁判思路與操作》,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2頁。然而案外人基于實體權益要求排除對特定標的的執行時,僅憑程序性的審查手段難以準確判斷其權益的真實性、合法性和優先性,且存在執行權替代審判權的嫌疑。隨著經濟社會和法治的不斷發展,設立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制度逐漸成為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2007年修訂的《民事訴訟法》創設了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制度,此后十余年的時間內,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制度在程序和實體上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具備了較為完善的程序體系和相對完整的實體裁判標準。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是執行異議之訴最為主要的表現形式,也是目前為止唯一由法律創設的執行異議之訴制度。
執行分配制度的雛形也可追溯到1982年《民事訴訟法(試行)》頒布之時,然而與其他執行救濟制度的持續發展不同,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的發展歷程卻呈現出較大的反復性:制度本身經歷了先草創后取消,旋即又在司法解釋中重設的曲折過程;對普通債權的分配上也經歷了從按比例分配到按執行順序分配,再回歸債權平等的反復取舍;與另一分配制度——破產制度的關系上,呈現出從相互排斥到相互交織,再到相互獨立、相互借鑒的狀態。至2008年,最高人民法院以司法解釋的形式創設了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作為當事人不服執行分配方案的救濟程序,這一制度在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中得到了進一步完善。

表2 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的發展歷程
執行依據的約束力,原則上僅及于其所記載的當事人。但在執行依據生效后及執行期間,其載明的債權人或債務人可能因為某種原因不復存在,有必要變換執行當事人。①參見李浩主編:《強制執行法》,廈門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62頁。除當事人的變化之外,執行依據本身的效力也可能因其他法律事實而發生擴張、限縮以及被對抗、消滅的變化。圍繞執行當事人和執行依據效力的變化,在域外立法中設立有債務人異議之訴和許可執行之訴和兩種訴訟類型。債務人異議之訴是指執行依據所記載的請求權與權利人在實體法上的狀態不符時,義務人請求排除執行依據效力的訴訟;②參見楊榮馨:《強制執行立法的探索與構建——中國強制執行法(試擬稿)條文與釋義》,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2頁。許可執行之訴則是指申請執行人對于被執行人的繼受人或其他因執行依據效力擴張所及之人請求執行,被執行法院駁回后,向執行法院提起的請求對該執行債務人進行執行的訴訟。①參見楊與齡:《強制執行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25頁。
根據前述分類標準,我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執行中變更、追加當事人若干問題的規定》規定的追加被執行人引發的執行異議之訴,系圍繞執行依據效力的擴張產生,學理上應屬于許可執行之訴的范圍。但因追加被執行人審查程序這一前置環節的存在,導致提起這一訴訟的主體既可能是申請執行人也可能是被追加的民事主體。因此也有學者認為,被追加民事主體提起的反對許可執行的異議之訴,應當屬于債務人異議之訴的范疇。②參見陳嫻靈:《許可執行之訴:強制執行程序中當事人適格之救濟》,載《法學評論》2010年第6期。同時,我國已將債務人異議之訴中的債權消滅、喪失強制執行效力、債務互抵等核心事由納入了執行行為異議和復議的程序之中,而排除在執行異議之訴以外。③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辦理執行異議復議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7條、第19條。鑒于以上定性的分歧以及債務人異議之訴在我國缺乏生存土壤的現實,不宜再以學理上的許可執行之訴和債務人異議之訴為該類訴訟命名。為客觀反映此類訴訟的核心特征,本文以“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指代這一訴訟類型。

表3 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的發展歷程
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分別圍繞執行特定財產的正當性問題、執行競合時的財產分配問題和執行依據的效力擴張問題設立,共同撐起了執行異議之訴制度的基本框架。由于各類執行異議之訴制度并非在統一起草編纂的法律規范中系統產生,而是在不同時期、不同層級的法律規范中獨立發展而來,其發展的不同步性使得各類執行異議之訴制度間出現了交錯、重疊、缺位、進路排斥等諸多結構性的問題。
作為新生法律制度,執行異議之訴制度在產生伊始即遭遇了執行系統的的排斥,其中尤以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為甚。究其原因,不外乎以下幾點:其一,長期以來執行救濟制度的缺位,使得執行分配制度存在嚴重的內部消解現象——執行和審判部門均傾向于拒絕認定被執行人財產不足以清償債務的事實,淡化分配方案的制定而通過執行程序本身衡平當事人利益。①參見曹鳳國:《分配方案異議的訴訟救濟及其限度》,載《法律適用》2014年第7期。其二,是否允許其他債權人參與分配,直接影響到先執行案件的執行到位程度,導致人民法院人為設立執行分配的壁壘,以保護本部門的執行,進而使得原本應是債權人之間的私權利糾紛上升為不同執行法院的公權力爭議。②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的規定,優先權人可以直接向執行法院申請參與分配,然而此后公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首先查封法院與優先債權執行法院處分查封財產有關問題的批復》專門規定了首先查封法院與優先債權執行法院執行爭議的解決,是當事人私權利爭議轉變為法院之間公權力爭議的典型體現,也側面折射出優先權人很難通過自己的行為有效參與到首先查封法院的執行分配中去。而在公權力的博弈中,先執行法院的先手行為和對“被執行人財產不足以清償債務”的解釋權,使得其對是否啟動參與分配程序享有絕對的主導地位。制度設立之初的調研成果顯示,多數法院存在無視法律規定禁止其他法院執行案件的債權人參與分配的情況,出現嚴重的“爭搶”被執行人財產和地方保護主義現象。③參見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課題組:《新〈民事訴訟法〉實施與執行救濟制度之完善——以浙江法院執行救濟實踐為考察對象》,載《法治研究》2010年第3期。其三,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雖然以訴訟的形式開展,但作為其核心的執行分配方案更類似于破產這一非訟程序,駕馭難度較大。其四,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中的執行依據和對執行標的執行的正當性均不存在爭議,而傳統的司法理念并不認為普通債權之間的分配順序差異是對債權的“侵害”,執行法院在抬高參與分配門檻時的心理壓力也相對較小。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司法實踐中的弱態,使得原應通過執行分配制度獲得救濟的當事人被迫通過提起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等方式尋求救濟,進而導致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制度功能定位不清,制約了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的發展。同日臻完善的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蓬勃發展的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相比,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無疑是三者中最為弱勢的一環。
在有限的司法實踐中,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已經呈現出與其他執行異議之訴明顯不同的發展進路,與破產程序的聯系日益緊密。執行分配制度早在1982年《民事訴訟法(試行)》中即有規定,但在1991年《民事訴訟法》中被破產分配制度取代,可以看出執行分配制度在產生伊始是作為破產分配制度的前身和雛形而存在的。隨著破產立法的不斷完善以及個人、其他組織被排除在破產法調整范圍之外,執行分配制度又重獲新生,作為破產法所不能涉及的領域的補充。執行分配制度與破產分配制度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形成了制度上互相獨立、功能上互為補充、分配原則互相參照的關系,其功能不僅包括對債權人的“救濟”,還包括對債務人的“保護”,而“保護”的功能日益占據了主導地位,與其他執行異議之訴制度相比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發展方向。當前浙江省臺州市所試點的、已經具備個人破產制度雛形的“個人債務清理制度”,在涵蓋原有執行分配制度的基礎上,其重心已經明顯向債務人保護、執行退出方面轉移。從這一角度講,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及其背后的執行分配制度,又是三者中內涵最為廣闊、與其他制度關聯最為密切的一環。隨著執行分配制度的發展,其與破產制度之間的邊界模糊問題也日益凸顯: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508條第1款、第513條的規定,執行分配應當適用于被執行人為自然人、其他組織的情形,而被執行人為不能清償到期債務的企業法人應銜接到破產程序中處理。但該司法解釋第508條第2款規定的“對人民法院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產有優先權、擔保物權的債權人,可以直接申請參與分配”,是僅適用于被執行人為自然人、其他組織的情形還是普遍適用?被執行人為企業法人時優先權人是否僅能通過破產程序主張別除權來實現權利?均存在文義上的歧義理解,這一外延上的模糊也極不利于執行分配制度的進一步發展。
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系因案外人對執行標的主張權利而引發,但案外人所主張權利的種類受到一定的限制,這一限制主要針對案外人的擔保物權而作出。在執行程序中如何對案外人的擔保物權施以救濟,各國的立法例不盡相同。理論界對于抵押權能否作為案外人排除執行的基礎認識較為一致,即認為抵押權的權能不包括對物的實際占有和支配,故抵押權人在法院執行抵押物時只能主張優先參與分配,而不能提起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①參見江必新主編:《強制執行法理論與實務》,中國法制出版社2014年版,第450-451頁。但對于以占有為要件的動產質權和留置權,多數觀點認為執行行為侵害標的物占有的,質權人和留置權人有權提起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①參見陳宗榮:《強制執行法》,三民書局2000年版,第219頁。少數觀點則認為,人民法院可以通過將執行標的交由質權人或留置權人保管的方式避免其喪失占有,質權人或留置權人認為執行行為侵害其占有的,應當提起執行行為異議。②參見吳光陸:《強制執行法》,三民書局2007年版,第233-234頁。我國當前采取了少數觀點,即將所有形式的優先權人統一納入參與分配制度予以救濟。這一立場的選擇與我國執行救濟制度追求效率的整體特征相契合,本身并無不妥。但如前所述,在實踐中極度弱態的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制度,不但沒有達到提高執行效率的目標,反而常常使得優先權人救濟無門,引發優先權人普遍傾向于以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尋求救濟的現象。這一籠統的規定在應對實踐中紛繁復雜的案情時也顯得過于單薄和乏力:如優先權人主債權未到期甚至金額無法確定時如何開展執行分配,并無具體可操作的規定;執行標的為金錢或可分物時,優先權人參與分配的救濟效率明顯低于提起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的效率;優先權金額明顯大于執行標的價值時,強令優先權人參與分配難以防止無益執行,也不利于保證優先權人對執行進度的合理主導,等等。
案外人和被追加的被執行人在某些外觀上存在相似之處,如均是未被執行依據載明承擔責任的當事人,均聲稱自己(或自己的財產)不應受到人民法院的強制執行等,二者的根本差別在于: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的邏輯核心是案外人對執行標的享有的權益能否排除執行,而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的邏輯核心是執行依據效力能否擴張。實踐中,由于法律規范并未對這一核心要件作出闡釋,兩種訴訟的相似外觀使得“隱性追加被執行人”的現象大量存在,即執行法院明知財產不屬于被執行人而采取執行措施,在案外人提出異議時卻回避對財產權益歸屬的評價,甚至肯定案外人對財產享有權益的同時作出案外人對申請執行人負有債務的評價,進而駁回案外人的主張。這一做法使得該“案外人”事實上具備了被執行人的地位,其所有的責任財產均可以成為適格的執行標的;又使得該民事主體無法依照追加變更被執行人的相關規定尋求救濟,而只能一物一訴地主張案外人權益,程序上顯失公平,也無端耗費了大量的司法資源。尤其是2014年公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案件立案、結案若干問題的意見》將因夫妻共同債務、出資人未依法出資、股權轉讓引起的追加和對一人公司股東的追加排除在復議程序之外,產生了該幾種追加被執行人的情形應當通過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尋求救濟的誤導。③事實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與該司法文件公布的時間僅相隔一天,前述追加被執行人的情形明顯不符合司法解釋規定的提起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的法定要件,將這些爭議導入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程序是極為不妥的。
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執行中變更、追加當事人若干問題的規定》施行后,確立了變更追加當事人事由法定的原則,也為追加被執行人設置了異議之訴的救濟途徑,使得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與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的隱性混淆現象大大減輕。但在討論登記在被執行人名下的特殊動產的實際權利人、股權的實際出資人是否能夠排除執行時,這一混淆仍然以一種更隱蔽的方式存在:“肯定說”認為,既然申請執行人不屬于交易中的善意第三人,執行標的的權利人自然有權排除強制執行;而“否定說”則集中論述實際權利人、實際出資人不誠信的違反登記制度的行為,令其負有容忍對該財產執行的義務。長期以來,兩種觀點爭執不下,至今仍無定論。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執行異議之訴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一)》(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稿)中,最高人民法院仍然未形成傾向性意見,而是就兩種觀點同時征求意見。表面上看,難以定論的原因是兩種相反的觀點旗鼓相當、均無法占據優勢地位。而真正的原因則是,兩種觀點根本不是建立在同一基礎之上的——“肯定說”系按照權益性質、權利歸屬等“權利審查”展開,是典型的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審查邏輯;而“否定說”卻是圍繞行為性質、行為后果等“行為審查”展開,實際上屬于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的審查邏輯。這種建立在不同基礎之上的爭議,自然難以得出令人普遍信服的結論。在曠日持久的爭論中,兩種觀點日益壁壘分明而無法有效融合,給此類案件的審理造成了極大的困擾。
長期以來,我國的各類執行異議之訴制度分別獨立發展,缺乏統一的體系框架。當前,最高人民法院正在積極配合立法機關推進強制執行法的起草工作,這無疑是調和三類執行異議之訴間沖突和摩擦的絕佳契機。在強制執行法起草編纂工作中,應當合理構建執行異議之訴的框架結構,明確執行異議之訴的立法方向,對實踐中暴露出的缺陷給予系統糾偏。
在目前的執行異議之訴體系中,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與其他訴訟程序如第三人撤銷之訴、審判監督程序的邊界已基本明晰。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制度因堅持追加事由法定原則,與其他法律制度也少有牽涉。但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的對外地位卻略顯尷尬,亟待解決的問題也較為凸顯:1.內容上,當前我國的執行分配實際上包含兩種類型:一是普通債權的權利人申請參與對被執行人所有財產的統一分配,可謂“對人不對物”的分配;一是優先權人申請在他人的執行程序中實現對特定標的的優先權,可謂“對物不對人”的分配。兩者具有本質上的差別,后者還曾一度被認為不屬于“申請參與分配”的情形,而僅能“參加參與分配程序”?!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將兩種情形統一歸入申請參與執行分配的程序,但卻未具體區分,導致參與分配制度時而是針對債務人財產的全面清理,時而是對特定財產的分配,其內容捉摸不定。2.與破產制度關系上,對自然人、其他組織的執行分配制度,在設立之初即是作為破產制度的補充而存在的,其功能與破產制度高度相似;而在對企業法人的執行中,因法律明確規定了“執轉破”程序,優先權人是否還能申請參與分配本身即存在較大爭議。如不允許優先權人參與分配,其為實現優先權僅能申請被執行人破產,效率與價值之間是否不成比例?如果允許優先權人參與分配,執行分配制度與破產制度的關系如何理順?這一方向性的問題解決之前,執行分配制度只能在岔路口踟躕不前。3.發展進路上,與國外的參與分配制度不同,我國的參與分配制度的立法基礎在于彌補有限破產主義的缺陷,而非僅僅作為解決執行競合的手段。①參見劉保玉:《參與分配制度研究》,載江必新、賀榮主編:《強制執行法的起草與論證(三)》,中國法制出版社2014年版,第364頁。最高人民法院周強院長在向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六次會議報告關于基本解決執行難工作時,也提出要推動建立個人破產制度,暢通“執行不能”案件依法退出路徑。在此背景下,執行分配制度已經不僅僅是單純的對平等債權人在執行競合時提供的救濟制度,還承擔著分配執行不能的法律風險、保障被執行人基本生存、重塑社會信用標準、調整社會治理方式等功能。自然人破產制度建立后執行分配制度應何去何從,也應當在當前的立法活動中預先做好鋪墊。
綜合考慮執行分配程序的內容、位階和關聯制度的發展趨勢,執行分配程序應當作如下原則性的規定:1.根據內容差異,分別規定“對人不對物”和“對物不對人”情形下的參與分配制度的適用范圍——前者僅適用于破產法不能覆蓋的被執行人為自然人、其他組織的情形;后者則不區分被執行人類型而普遍適用,以確保優先權人以更為經濟、效率的方式實現其權利。2.根據程序位階高低,進一步明確作為被執行人的企業法人被人民法院受理破產申請、宣告破產時,相應的執行分配、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程序應同時中止、終結,以形成層次分明、效率與公正兼顧的“參與分配——破產”救濟體系。3.根據制度發展趨勢,在自然人和其他組織的破產制度建立后,參與分配制度彌補破產制度空白的功能不復存在,故應同步取消前述“對人不對物”的參與分配制度,最終形成簡潔的“(對物的)參與分配——破產”的分配體系。
將優先債權人的優先權實現歸入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而排除在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的救濟對象之外,其初衷是為了最大化地降低執行救濟程序對執行效率的負面影響——相較于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需原則上中止執行處分行為,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僅需對最終的案款作出分配,而不影響執行標的變現的過程,理論上具有明顯的效率優勢。但毋庸諱言,這一制度的設計略帶有理想主義的色彩,而未考慮到人民法院實際的執行分配能力以及意愿,使得優先權人實現權利的路徑和效率均不甚理想,與制度設計的目的南轅北轍。為兼顧當前的司法實踐現狀,完善優先權人的執行救濟渠道,在立法中應當有條件地賦予優先權人選擇提起案外人異議之訴的權利:1.根據執行標的性質和狀態,當執行標的為金錢或已經變現為金錢時,應當允許優先權人直接對相應的金額提出排除執行的異議之訴;①在執行標的以金錢形式存在的情況下,適用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和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除在判決表述方式上有所不同外,并無結果上的差異。但考慮到實踐中人民法院對兩種執行異議之訴的駕馭能力相去甚遠,適用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的救濟效率實際上要遠高于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之訴。當執行標的為可分的種類物(如散裝的糧食、木材、礦產等),亦可照此處理,而非一概必須通過申請參與分配救濟。2.根據優先權金額與執行標的的價值對比,在案外人對執行標的優先權金額超過執行標的價值一定程度時,可以推定普通債權人幾無可能通過該執行標的受償,而允許優先權人提起案外人異議直接排除執行。這一價值對比可參照合同法“過分高于市場價格的規定”,規定為優先債權金額高于執行標的30%以上的情形。3.為避免執行分配程序失靈后堵塞優先權人救濟渠道,應規定在優先權人申請參與分配被執行法院不予受理或在法定期限內未作回應時,有權提起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
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設立后的較長時間內,承擔了諸多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的職能,尤其在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案件立案、結案若干問題的意見》實施后,該問題迅速升溫,客觀上也促使了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的分化,同時也使得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的誕生過程更像是在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中孕育產生,而非由法律規范獨立創設。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因堅持追加事由法定原則,不易與其他執行救濟制度產生交叉。實際出資人是否有權排除對名義股東執行的問題,可謂是唯一的遺留問題,也是厘清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與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邊界的關鍵。
筆者認為,探尋執行異議之訴的深層次制度結構可以發現,圍繞實際出資人是否有權排除對名義股東執行的爭議,與其說是具體法律適用觀點的爭議,倒不如說是制度缺失帶來的邏輯與價值相背離:雖然“否定說”在司法實踐中長期占據主導地位,但由于邏輯上無可辯駁的優勢,“肯定說”已經漸漸成為理論爭鳴中的優勢觀點。但在當前的法律規范下,人民法院難以對借名登記行為課以不利的法律后果,如徑行采納“肯定說”,無疑是對借名登記的鼓勵和支持,會嚴重沖擊甚至顛覆公示制度本身。而“否定說”占據了價值上的制高點,雖然其做法使得實際權利人因借名登記而全部喪失財產權利,存在責任與過錯不相匹配的問題,但卻能有效維護公示制度,仍具有極強大的生命力和廣闊的生存土壤。導致“肯定說”的邏輯與“否定說”的價值不能統一的原因,是借名登記行為缺乏足夠的不利后果,從而無法有效地對此類案件中的“權利”問題和“行為”問題分別進行評價,未來立法的方向也應當對癥解決這一法律規范的空白,而非政策性地在兩種觀點中取舍。①參見陳希國、彭震、李寧:《委托持股(隱名出資)引發的法律問題探討——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第八期法官沙龍綜述》,載《山東法官培訓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因此在執行異議之訴的立法中應當做到如下幾點:1.明確規定責任財產制度,界定能夠成為執行標的的財產僅限于債務人自己的財產,對于實非債務人所有的財產不得予以執行。2.進一步強調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以執行標的權屬為核心的審查邏輯,規定申請執行人主張案外人因其身份、行為而對申請執行人負有債務而反駁案外人主張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并告知申請執行人另行主張權利。3.對于借名登記這一違反公示制度的行為課以適當的不利后果,使得借名人的財產雖能豁免執行,但借名人卻因其過錯行為而直接對名義股東的債權人負有債務。參照無效擔保的規定,這一責任程度宜確定為執行標的價值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如此亦可修正當前“否定說”下罰過其罪的弊端。②從某種意義上,財產的存在是一種廣義上的對債權人的擔保,如《法國民法典》第2285條規定:“債務人的全部財產是對其債權人的共同擔保?!惫使P者認為,借名登記導致債務人名義上的財產不能履行清償債務的功能,屬于一種擔保欺詐行為,其責任后果宜參照無效擔保的規定。在時機成熟時,可將過錯借名登記行為列為追加被執行人的法定事由,將此類行為統一導入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制度,以提高救濟效率,徹底理順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與追加被執行人異議之訴的關系。
強制執行涉及公民基本權利和財產的實際歸屬,涉及申請執行人權利和被執行人權利、當事人權利和案外人權利、利害關系人權利和協助執行人權利、私權利和公權力等多種利益沖突。③參見齊樹潔:《執行程序的局部修正與整體改革——兼論司法改革的整體性》,載《法律科學》2007年第6期。強制執行制度從民事訴訟制度的附庸向獨立的法律制度轉變,已是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準確把握各類執行異議之訴的歷史進程、功能定位和發展趨勢,貫徹“有權利必有救濟”和“以權利制約權力”的原則,在充分論證的基礎上整合完善執行異議之訴體系,是強制執行法立法過程中的重要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