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旻
(中國人民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2)
新中國成立后,對于鹽業文化的區域性研究主要集中于四川井鹽,內蒙古鹽業,以及兩淮、兩浙鹽業[1]。其中,作為淮鹽生產重要區域的鹽城市有著2100多年的悠久產鹽歷史,自鹽起步,因鹽設縣,由鹽興旺,至今仍是我國八大海鹽生產基地之一,其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無不深深地打上了海鹽的烙印,是中國海鹽業發展的歷史縮影[2]。于2008年建成的中國海鹽博物館,是鹽城市凸顯、傳承海鹽文化的重要陣地。以鹽文化為視角,讓世界更好理解中國的傳統行業文化、政商文化、市井文化有其獨樹一幟的作用[3]。
隨著城市的現代化和國際化建設對語言環境質量提出的要求越來越高,文化遺產類景點的外宣翻譯這項跨文化交際活動已成為社會各界的關注焦點[4]。在當今我國建設海洋強國,實施“一帶一路”國家戰略的背景下,深入研究海鹽文化的英譯,既順應城市發展的需要,亦能提升現有文化景點的內涵,也是保護文化的有效措施和途徑。然而,目前有關鹽文化文本翻譯的研究相當匱乏。
生態翻譯學興起于21世紀初,是一種生態學視角的翻譯研究范式。該范式結合了以“物競天擇、 適者生存”為代表的西方生態整體主義哲學和以“天人合一”“中庸之道”“以人為本”等為代表的東方古典生態智慧,以跨越“自然”與“人文”科學研究之間的界限為目標,反映了翻譯學由傳統單一學科視域轉向跨學科整合一體的發展趨勢[5]。十多年來,其理論體系和相關研究成果在國內乃至國際譯學界都已產生持續影響[6]。
生態翻譯學以“譯者中心論”為依托,認為翻譯的實質是譯者適應翻譯生態環境的選擇活動[7]1。該定義包含的兩方面關鍵信息——翻譯的生態環境和譯者的適應選擇,對翻譯做出了符合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解讀。翻譯的生態環境包括原文、源語和譯語所構成的語言、交際、文化、社會,以及作者、讀者、委托者等多種因素相互作用的整體。譯者的適應選擇是指翻譯過程是譯者適應與譯者選擇的交替循環過程,借用李亞舒、黃忠廉的闡釋:“所謂‘適應’,就是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去適應原文、原語和譯語所呈現的‘世界’;所謂‘選擇’,指譯者‘選擇’對原文文本的理解以及‘選擇’對譯本的最終表達。”[8]
具體而言,適應選擇的翻譯方法可概括為“三維轉換”,即翻譯是語言維、文化維、交際維的多重適應性選擇轉換。首先,語言維轉換是以目的語及其讀者為依歸,強調語言形式的適應性選擇轉換[7]2。正如德國功能翻譯學派主要代表Reiss所指出,翻譯信息類文本時所傳遞的內容要盡量保持不變,并用受眾所熟悉的語言形式翻譯[9]。也就是說,譯者要根據具體情況,對原文信息作適應性解讀,并在轉換源語時適應目的語的語言習慣和規范。第二,文化維轉換強調雙語文化內涵的傳遞與闡釋[7]2。翻譯中的文化包括自然、社會、思維等眾多領域,這就要求譯者必須是真正意義的“文化人”[10]。在翻譯過程中要有跨文化意識,了解源語和目的語背后的深層文化,注意克服由于文化差異造成的障礙,以確保信息交流的順利進行。最后,交際維轉換關注雙語交際意圖,以及在具體語境中語言使用的恰切程度[7]3。這點借鑒了交際翻譯理論的觀點,認為翻譯是兩種語言之間交流信息和思想的一種方式,強調譯文的流暢、地道、易懂,從而達到信息產生的效果[11]。事實上,這三方面轉換并非各自為營,而是相互關聯的:譯者在適應原文的生態環境后,選擇靈活多樣的翻譯方法,在傳譯原文的語言文化的同時,使譯文符合目的語行文習慣和讀者的思維習慣,從而達到有效跨文化交際的目的。
中國海鹽博物館是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由國務院批準、反映我國古老海鹽歷史文化的大型專題博物館。通過蠟像、雕塑、沙盤等手法,該館系統反映我國海鹽發展史,收藏我國海鹽歷史的文物資料,并展示海鹽文化的研究成果。這些信息對于尋根海鹽文化、弘揚地方歷史文化特色起到了很好的輔助作用。海鹽博物館展示的海鹽文化資源可概括為以下四類:鹽場文化、鹽政文化、鹽民文化、鹽史文化。筆者選取其中具有一定代表意義的26例,在征求以英語為本族語的外國專家意見后,從生態翻譯的視角對譯文進行分析。
鹽場文化類文本主要包括與古代鹽場、鹽灶等生產場地、工序相關的內容,見表1。

表1 鹽場文化類文本
鹽場文化的英譯涉及很多術語的處理。在適應性轉換的過程中,尤其應注意術語翻譯的專業性[12]。歷史上,海鹽的生產方式歷經“煮海熬波”“淋鹵煎鹽”“曬海成鹽”三個階段。這方面介紹多以場景展示的形式,還原鹽民各種制鹽方法。因此,原文中的動詞統一處理為動名詞“-ing”結構,可突出場景中正在進行的工序,更有畫面感,也更能對原文生態環境進行生動貼切的轉換。
“煮海熬波”指遠古時代的先民直接煮取海水為鹽,為最原始的制鹽方法。原譯中的brine一般指濃度大于5%的鹽水1;而海水的平均濃度為3.5%。翻譯時應結合自然科學知識,原文若強調天然海水,可直接譯為“seawater”,而涉及濃度較高的人工鹵水時,則可譯為“brine”,以示區分,也更加精準。
“淋鹵煎鹽”分為備柴、曬灰、淋鹵、煎鹽四個步驟,即準備柴草作燃料,在灘地(salt field/saltern)上鋪茅草灰(straw ash),以吸收鹽分,次日掃起,置于灰地并壓實,以海水淋灰(leaching the straw ash with seawater),使鹽鹵流入鹵井坑中(collecting brine),若濃度達到需要,將鹽鹵置于器具上煎煮(decocting brine)成鹽。盡管這幾個步驟術語均只有兩個字,但即便是國人,也需要一定的專業背景知識才能完全理解。因此,可采用意譯和增譯法,對其進行充分而恰切的闡釋,便于外籍游客理解。
“曬海成鹽”指利用日曬和風力蒸發海水成鹽,先后經歷了池曬、板曬、灘曬等曬制法。池曬、板曬也需要備柴制鹵的過程,直到鹽鹵達到一定濃度,曝曬成鹽;灘曬則是引入海水,利用灘形和池格循環走水,蒸發海水,最終結晶成鹽。原譯將“曬”字譯為“baking”,該詞主要意指烹飪中的“烘烤”,顯然用在此處不恰當。借鑒英文中對鹽田、鹽池的表達——salt evaporation pond,將“曬”的工序統一譯為“evaporating”,可準確體現“曝曬、蒸發、結晶”的過程。此外,原譯中將“板曬”的“板”,譯為“pan”,也是用詞不當的問題。實際上,英文中“salt pan”有“鹽池”之意,而此處的“板曬”是指將鹽鹵放在帶邊框的木板上制鹽的方法,因此,建議將其改為“salt evaporating on boards”,準確實現語言維和交際維的適應性轉換。
鹽政文化類文本包括古代鹽政管理相關的機構、制度、活動、文件等內容,見表2。漢語博大精深,針對相同或相似的漢語表達,翻譯時要求譯者深入理解原文的具體語境與源語文化,結合語域特征,進行譯文的適應性轉換[13]。

表2 鹽政文化類文本
這里首先選取了五種“執照”/“憑證”。這兩個詞在不同語境中有時可表達相同意義,例如“運送官鹽憑證”與“淮鹽準銷湖南口岸水程執照”。我國古代直至民國時期,運鹽多走水路,需要有官府發授證件方可通行。“Passport”除了人們熟知的“護照”之意外,也有“船只的出入港許可證”(《21世紀大英漢詞典》)的意思,因此,兩者均可譯為“passport”。而“運銷執照”中的“執照”則更近似于現在的“營業執照”,譯為“license”更為準確。例4,“食鹽分銷憑證”中的“分銷憑證”相當于現在的“零售許可證”,需要持營業執照向鹽業主管機構申請核發,因此譯為“retail authorization”較為貼切;例5“鹽稅執照”為稅務憑證,譯為“tax registration certificate”,表明為已完成稅務而獲得的證書。這兩例在英文中亦均有現成的對應表達。
類似的,還有各種漢語文言或半文言的文件名稱,如“告示”“諭”“書”“函”等。“告示”一般可譯為“notice”,但在“禁殺煎鹽用牛告示”中,可理解為“禁令”,因而譯為“prohibition”更為準確。“諭”指帝王下達給人民的通告,譯為“imperial instruction”。“哀告書”是百姓向政府部門所呈的上訪性質文件;“灶民”和“煎丁”一樣,指以煎鹽為業者,為社會底層民眾。民國年間,由于氏族大家對鹽業生產的壟斷,使得灶民的生活難以為繼,因此灶民歃血盟誓,集體上訪,呈“灶民哀告書”,揭露對灶民的殘酷剝削和壓迫,因此此處譯為“appeal”。“函”一般指信件類公文,而“印鑒啟用函”是指啟用印鑒的公告,用較為正式的“notification”比“letter”更為準確。
此外,針對一些譯文中缺失的概念表達,則需要譯者發揮主觀能動性,以讀者理解為目標,通過意譯、增譯、注釋等方法,達到準確、順暢、易懂的交際效果。例如“鹽官”為東漢官職名,主管鹽務,有左、右之分[14]。但在翻譯時,若把“右”直譯為“right”,會令外籍人士不知所云。因此原譯將其轉換為“senior salt commissioner”則較為恰當,同時可在后面加注年代“Eastern Han Dynasty,25-220AD”,更為到位,可彰顯海鹽鹽政歷史的久遠。
鹽民文化類文本內容包括鹽民所使用工具器物、民俗風情等,見表3。

表3 鹽民文化類文本
對于制鹽工具器具類的文本英譯,應以目標讀者的理解為翻譯目的,同時通過異化,盡量保留原名稱的源語特色。較之于歸化策略,異化策略更傾向于反映和保存異域文化語言特色,更有利于促進語言文化生態系統的多樣性與豐富性。將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語言做異化處理,如音譯加注釋,有利于中國特有的歷史文化躋身于國際文化舞臺[3]90。這也符合翻譯專有名詞的“適度補償”原則,即在保留原文的“表層形式”基礎上,向目的語讀者介紹源語中特有的文化現象、事件等的內涵,以及原文的人物、地名、專門用語等,適合“把源語文化移植到目的語中”[15]。
例如,漢代煮鹽“牢盆”(Laopen),原件通高90cm,內徑158cm,深80cm,顯然不是淺鍋或是平底鍋,改譯為“cauldron”比原譯“pan”更為恰當。“切塊盤鐵”為宋代開始到明末使用的煎鹽生產工具,分為不規則的幾何形狀分散到鹽戶家中,待統一舉火時再行拼湊煮鹽,目的是控制私鹽的生產。可將其音譯加意譯處理為“Pantie, a large pan split into pieces”,同時添加文內注釋“held by different individuals and pieced together only during collective brine boiling, in order to prevent private salt production in Song and Ming Dynasties (960~1644 AD)”,既介紹其年代及用法,又解釋了“切塊”的原因。至清朝,鹽民無需再交鹽,而是直接交銀子充當鹽稅,可以以戶為單位自己煎鹽,于是改用鍋 ,比盤鐵小。同樣,可將其音譯為“Guopie”,并加注“a shallow pan for smaller-scale brine boiling in Qing Dynasty (1636~1912 AD)”。由此可見,制度和技術的演變帶來工具的變化;在音譯名稱的基礎上,配合意譯,并加注年代及相關社會文化背景,兼顧語言、文化、交際維的適應性轉換,更有助于外籍人士聯系理解其發展變化的過程。
對于民俗風情的介紹,有助于宣傳弘揚國家及地區的文化傳統和人文精神,是跨文化翻譯中的重點和難點之一。海鹽博物館的原譯文相對來說較為簡單,有幾處甚至只用一個詞解釋。筆者認為,譯者應從目的語讀者接受角度出發,以對外宣傳為目標,充分了解相關歷史社會背景,選取關鍵信息進行適應性翻譯。
例如,“曬龍鹽”起源于民間傳說:農歷六月初六是東海龍王生日,為了賀壽,每年這一天,東海龍王傳令全體蝦兵蟹將出動,將海水打掃得干干凈凈,用這干凈海水煎鹽,精細潔白,味道鮮美,就用這鹽招待來賓。傳到民間后,百姓也趕在這一天曬鹽,俗稱“龍鹽”。東海龍王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為司雨之神,但對于外籍人士來說,和西方文化中的“龍”差異頗大,因此翻譯時,可在忠實源語直譯為“Dragon King of the Eastern Sea”的基礎上加注“the God of Rain in Chinese mythology”,并補充說明傳說中這一天曬鹽的原因“As the legend goes, seawater is the cleanest this day, and the best salt can be produced”,比原譯更為清楚、生動,滿足文化、交際維的適應性轉化。再如,“拜鹽宗”是指舊時兩淮鹽官與鹽商將夙沙氏、膠鬲和管仲尊奉為鹽宗,懸掛三人畫像,侍奉香火,并舉行一年一次的祭祀活動。其中夙沙氏為古代黃帝重臣,首開煮海為鹽之先河,為產鹽之宗;膠鬲為殷商時人,早先販魚,“舉于魚鹽之中”(《孟子·告子下》),為經鹽之宗;管仲則于春秋時在齊國實行“鹽政官營”,為管鹽之宗。鹽民每年煎鹽前后都會祭拜鹽宗,以求保佑豐收。譯者可發揮主觀能動性,通過增譯和加注,對三大“鹽宗”各自的貢獻做更清楚的闡釋:“the three pioneers in the history of salt production (Sushashi for seawater boiling, Jiaoge for salt trading, and Guanzhong for salt administration)”,有助于外國游客加深對該文化背景的了解,達到有效跨文化交際的目的。正如黃友義指出,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應積極普及中國文化背景知識,努力保持和發揚中國語言風格,盡力把對外翻譯變成解疑釋惑的過程[16]。
鹽史文化類文本主要包括鹽業發展過程中的重大歷史事件等,見表4。

表4 鹽史文化類文本
在介紹歷史性文化時,時間、地點往往是重要信息。翻譯上述例句中的中國朝代、年代等時,都應盡量轉換成英語使用者能夠理解的表達,并加注具體年份。如漢元狩四年中的“元狩”,是漢武帝的第四個年號,指公元前122~117年。這類信息在原文中并非交際意義的重點,因此可以對其進行省譯,并轉換為公元制年份加朝代:119 BC in the Han Dynasty。而例2中的“鹽瀆”,是鹽城兩千多年前的一個古名,在鹽城發展史上有著較為深遠的意義。此處介紹地名的由來,可通過加注解釋“瀆”字的意思:“運鹽之河”:“rivers for salt transportation”,準確傳達鹽城自鹽起步、由鹽設縣的歷史文化背景。
此外,這類介紹中往往有一些四字詞、文言詩句等,翻譯時難度較大,尤其需要譯者進行適應性轉換。如例1中的“近海之利”“煮海為鹽”,原文中,漢語重意合,兩個四字詞之間沒有銜接,而譯文則需注重形合,可用and銜接。原譯將“近海之利”譯為“take the advantage of the sea”, 一未譯出“近”的信息,二誤譯了“利”的語義色彩,可改為“utilize/make use of/ benefit from/enjoy the advantages from the nearby sea”。例3中“甲東南之富、邊餉半出于茲”,如何譯出“甲”字的意味是關鍵。如“桂林山水甲天下”有一個版本的譯文是“East or west, Guilin landscape is the best”,既在語言上進行準確到位轉換,又借鑒了英語諺語“East or west, home is the best”,在文化維也很好的達到了適應性轉換。此處原文為兩句話,并未對仗,主語也各不相同,可用兩個并列的現在分詞結構“being the most developed area in the southeast, supporting half of the soldiers’ provisions in the border regions”修飾同一個主語“Yancheng”,并譯出“邊餉”的意思,做到語言維的準確轉換,突出鹽城的因鹽而興。
需要指出的是,海鹽博物館中很多關于鹽史文化的相關介紹,如“鹽鐵論”“熬波圖譜”“捍海工程”“熙豐鹽法”等等,每一個背后都有著一段影響深遠的歷史,卻并未用英語翻譯,而是使用漢語拼音,這樣的標注并不能準確表達鹽業變遷發展歷程和其蘊含的意義。應對這類內容進行整改,讓外國人理解,努力做到真正將這些底蘊深厚的歷史文化遺產介紹出去,發揚光大。
悠久的海鹽文化凝聚著我國沿海產鹽區的文化根脈,彰顯著中華民族強大生命力的源泉,在中國鹽業歷史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本文首次運用生態翻譯理論,從鹽場文化、鹽政文化、鹽民文化和鹽史文化四個方面,并結合中國海鹽博物館實例以及英語母語人士的建議,初步探討我國海鹽文化的英譯策略。
“把翻譯放在人類文化交流的大背景中去進行考察,那就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翻譯決不僅僅是文字符號的簡單轉換,它涉及到文化交流的方方面面:文字積淀的文化價值、文本所置身的文化土壤、文本轉換所涉及的出發語文化與目的語文化之間的關系等等。”[17]81研究海鹽文化的英譯,有助于找出其基本原則和策略,靈活采用翻譯技巧,對原文的語言內容、文化背景、交際效果進行選擇性和適應性再創造。這也要求作為翻譯主體和文化傳播使者的譯者不斷提升翻譯理論和實踐能力,以及個人文化修養意識和水平,在翻譯過程中認真思考如何讓中國文化走出去,為傳統文化的對外傳播提供更好的翻譯生態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