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帥,趙 翼
(重慶郵電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重慶400065)
謠言(rumor)是社會心理現實的映照。在互聯網時代,“謠言止于真相”的魔力大打折扣,大量不確定信息通過復制粘貼、分享轉發進行傳播,極易形成難以遏制的“沉默螺旋”效應[1]。作為新一波謠言的大型“溫床”,新型冠狀病毒疫情(以下簡稱疫情)由2019新型冠狀病毒引發,截至2020年4月3日,世界范圍內確診病例突破100萬,死亡人數超過5萬人,構成了全球性重大公共危機事件,與之有關的網絡謠言(internet rumor)也層出不窮。謠言引發的“次生災害”不僅會影響政府的應急處置,造成經濟損失,還可能會強化群體負面情緒,引起恐慌,甚至導致人員傷亡與社會動蕩。因此,圍繞疫情期間網絡謠言開展研究,對全球的防疫抗疫及未來重大公共危機事件應對都具有重要意義。
關于謠言,《辭海》定義為沒有事實根據的傳聞或捏造的消息;奧爾波特(Allport)認為謠言是一種據稱真實但沒有確切證據證明的說法[2]。現代心理學認為,謠言指在危險或具有潛在威脅的模糊情境中未經證實卻廣為流傳的信息,其作用在于幫助了解現狀和控制風險[3]。總之,謠言是信息的一種,雖對公眾有知會功能,但缺乏有效的證據來證實其真實性[2]。謠言的本質與人性的誠實誠信相違背。謠言傳播中70%的細節被丟失,另一些特定細節被選擇性傳播[2];內容上主要涉及突發事件、公共領域、名人要員、顛覆傳統、離經叛道等[4]。在傳播階段上,有研究者[5]認為包括質疑、賦予意義、提供信息、相信/不信、離開主題五個階段,也有研究者[6]認為包括孕育、爆發、變異、消退等。
網絡謠言指以互聯網媒體為主要傳播介質的謠言。與傳統謠言相比,還呈現出其他許多鮮明的特點,包括傳播速度更快、受眾更廣(全球傳播)、互動性更強(可關注、點贊、留言、編輯、分享、轉發等)、匿名傳播、過濾艱難等,因此危害性也往往更大。“真相”滯后通常是網絡謠言肆虐的關鍵,突發事件后,井然有序的社會變得無序,公眾迫切需要了解各種信息以做好應對,此時政府的信息發布存在一定延遲,但謠言無須審核就可以迅速在網上發布傳播。可以說,當真理還在穿鞋,謠言已跑遍世界[7]。
謠言受到公眾青睞并非偶然,而是有著復雜的社會背景和心理根源[8]。從社會心理要素出發,奧爾波特(Allport)曾提出:R(Rumor,謠言)=A(Ambiguous,情境模糊性)×I(Important,事件重要性)[9]。彭曉哲等[3]將謠言的影響因素歸納為:情境特征,指情境的模糊性、輿論場的開放性等;內容特征,指謠言的重要性與緊急性、指向性與情緒性;傳播者與受眾特征,包括傳播者的可靠度,受眾的個體和心理特點等。趙娜等[2]認為個體因素、群體因素、情境因素和心理動機共同影響謠言傳播。從心理過程出發,費斯汀格(Festinger)根據認知失調理論分析發現,謠言并非增加焦慮而是確認焦慮[10]。B?hm和Pfister[11]基于認知和情緒的雙過程模型認為,謠言所引發的對事件結果的感知會產生恐懼和擔憂情緒;而對違背倫理標準或社會準則的感知,則會產生憤怒或內疚。此外,楊帆等[12]發現,刺激不公平感的謠言不僅會導致倫理型情緒,還會對風險更敏感,導致恐懼感增強。作為謠言的特殊形式,網絡謠言不僅受以上因素影響,而且還可能會強化或放大相應負面后果。基于此,研究擬系統呈現疫情期間網絡謠言傳播的時間序列變化,剖析民眾社會心理特征,為有效應對提供科學依據。
研究采用網絡調查分析法。根據權威性高、內容量多、時間點清晰等特點,選定“較真”專業事實查證平臺發布的信息作為研究對象,該平臺由騰訊新聞聯合中國醫師協會健康傳播工作委員會推出,是針對疫情的專業辟謠平臺。
首先,研究對象的篩選標準。平臺顯示,1月18日的“武漢不明原因肺炎系SARS病毒”為該平臺發布的第一條辟謠信息,距離23日以武漢封城為標志的疫情大規模爆發剛好一周,可作為基礎參照。因此,本研究將此作為起點,將研究所能獲得的最新日期作為截止時間,研究時間段為1月18日-3月27日,共計70天。在內容上,將平臺中標記為“謠言”“失實”“偽科學”“尚無定論”的信息均納入分析。
然后,根據內容將謠言分為五類:A類為政府政策類,主要指以各級政府名義發布的政策類信息,并包含少量以政府相關機構、國外政府及相關機構名義發布的相關信息;B類為技術攻關類,主要指與病名、病源、宿主、病癥、檢測、治療等有關的信息,并排除有特定指向的日常用品類信息;C類為健康防護類,指與日常預防防護及防護品的制作、辨偽與消毒等有關的信息;D為社會生活類,指與社會生活直接相關的突發、反常事件等;E類為知名人士類,指與社會知名人士有關的信息,并包括科研與醫護人員有關的信息。
最后,依據謠言分類標準對信息進行整理編碼,按內容和發布日期放入相應編碼表,并進行統計分析。
根據篩選標準,搜集到有效的網絡謠言共計468條,平均每天新增6.69條。因平臺在辟謠時已將謠言進行了類別化處理,即與同一個特定內容(如,“口罩放開水中煮后可再利用”)而非主題(如,口罩再利用的方法)有關的謠言通常只出現一次。因此,幾乎每條謠言都代表了一個小類。

圖1 疫情期間五類網絡謠言的分布情況圖
從內容上看(見圖1),各類謠言出現的次數從高到低依次是:C類健康防護類213條,占45.51%;A類政府政策類125條,占26.71%;D類社會生活類65條,占13.89%;E類知名人士類36條,占7.69%;B類技術攻關類29條,占6.20%。
分析發現,與以往社會重大危機事件(如,地震、火災)相比,此次網絡謠言至少表現為以下特征:一是健康防護類謠言最多,遠遠多于其他四個類別。反映了公共衛生類疫情暴發時公眾對健康防護的基本需求。二是政府政策類謠言又顯著多于其余三類,說明民眾對政府信息公開的強烈需求。三是在知名人士類謠言中,醫療/科研工作者相關的謠言有22條,占據此類的61.11%。此兩類人群在“戰疫”中表現突起,特別是作為主力軍的醫療工作者群體,已然成為全民崇拜和擁戴的英雄。四是技術攻關類謠言雖相對少,但已可以單獨成類,謠言中不乏“瑞德西韋”“基因改造”等專有名詞,說明民眾的科技文化修養及相應需求正逐步提升。五是社會生活類信息以離奇事件、病人逃跑、爆炸等衍生災難為主,一方面可能反映了對疫情失去控制的憂慮,另一方面驗證了認知失調假設,即謠言可能并非增加焦慮而是確認焦慮。
通過數據呈現,嘗試找出網絡謠言傳播的規律,并進行時間序列分段,在此基礎上,結合相關理論假設分析民眾的社會心理特征。
數據編碼顯示,疫情大規模爆發初期的1月19日、20日謠言為0條,其余每天都有新增,占總天數的97.14%,而數量最多的日期為1月26日,當日22條。
1.網絡謠言的時間變化規律
為呈現網絡謠言的時間序列特征,以日期為橫軸、新增謠言條數為縱軸作圖(見圖2)顯示:(1)從1月18日到26日,謠言數量呈直線上升,至26日達到頂峰,并緩慢消減,由此形成由25日到31日的第一個高峰,也是全程的最高峰。(2)緊接著短暫消減后,2月4日到15日形成了第二個高峰,以2月7日達到頂峰為標志。(3)2月16日及此后的41天,除2月29日謠言數量達到14條(以下稱為消退期凸點),其余40天均處于每天低于10條的態勢;但同時,3月份也出現了以10日、24-25日為標志的低水平反彈。

圖2疫情期間每日新增網絡謠言時間變化圖
2.網絡謠言的時間序列分段
為便于分析網絡謠言的具體特征,結合時間變化規律,將疫情期的70天分割為5段(見表1):初顯期、爆發期、暫時消減期、高峰期、消退期(含前期和后期)。

表1 網絡謠言的時間序列分段表

圖3疫情期間網絡謠言的時間序列分段圖
圖3進行了直觀呈現。以爆發期、高峰期和消退期為例分析可見,爆發期日均新增謠言量(13.43條/天)最多,短暫的消減期后迅速進入高峰期(10.75條/天)。2月中旬至3月底,隨著時間推移呈現出下降和消退。雖然可能受國外疫情暴發影響,在29日出現了明顯凸點,但消退期后期的日均謠言量(3.67條/天)仍明顯少于前期(6.62條/天)。
基于時間序列分段,遵循先分析后歸納的原則,首先從五類網絡謠言在各分段的表現分別剖析民眾社會心理特征;而后結合相關理論假設,對民眾心理的發展階段進行歸納論證。
1.五類網絡謠言的特征及相應社會心理
以謠言發展的五個階段為橫軸(為排除消退期凸點的影響,此處未呈現),五類網絡謠言日均新增數量為縱軸作圖,結合圖2分析可以得到圖4。

圖4 疫情期間五類網絡謠言傳播的時間特征圖
A類政府政策類謠言對爆發期、高峰期都做出了重要貢獻。爆發期及此前的高頻詞為“封城”“消毒”“封路”;暫時消減期和高峰期的高頻詞為“消毒”“口罩”;消退期的高頻詞為“開學/復課”。這反映了網民在疫情前期對政府管控及控制感的需求,中期對健康防護及安全感的需求,在消退期對復工復產的期望等心理特點。
B類技術攻關類謠言主要出現在爆發期。此類謠言圍繞“傳染源”“試劑盒”“特效藥”“疫苗”等展開傳播,一方面通過“陰謀論”對病毒進行追根溯源,展現了網民對病毒的深度恐懼心理;另一方面對特效藥和疫苗的信息傳播,則體現了對成功療愈的熱切期盼。
C類健康防護類謠言對爆發期和高峰期做出了直接貢獻。各階段高頻詞差異不明顯,主要圍繞“預防”“治療”“傳播”“口罩”。其中,認為能夠“預防”“治療”或“傳播”病毒的包括藥品、食品、調味品、洗滌品、飲品、水果等;圍繞“口罩”的質量分辨、防護功能、再利用等也出現了大量謠言。這反映了網民對防護治療的迫切需求,而一些非常規物品或途徑(如,衛生巾、童子尿、精液、談戀愛、眼神對視等)有關謠言的傳播則呈現出部分人“急病亂投醫”的心態。
D社會生活類謠言在數量較少的水平上平穩出現。這類謠言雖然數量較少,但因與日常生活緊密相關,造成的影響比較深遠。爆發期及此前的高頻詞為“感染”“(感染者)出逃”;短暫消減期和高峰期的高頻詞為“爆炸”“爆發”;消退期沒有明顯的高頻詞,但出現了“吳好運未躲過追殺”“夫妻名為辛冠、費妍”等離奇謠言。這反映了網民在疫情初期對感染病毒的恐慌,恐慌放大后對其他社會突發事件的過度敏感,以及寄希望于將不幸歸因于非自然力或相應的戲謔心理。
E類知名人士類謠言除貢獻爆發期、高峰期外,在消退前期也出現較多。主要圍繞“感染”“死亡”“拯救”等主題傳播,“感染”“死亡”相關的名人涉及政界要員、體育明星、娛樂明星、科研和醫護人員等,“拯救”有關的名人則主要為科研和醫護人員。前者可能是謠言發布者為博人眼球,同時也反映了網民對病毒“不分國界、不挑貧富、無孔不入”的恐懼心理;后者則是網民迫切希望“英雄人物拯救人類”的真實寫照等。
2.疫情期間民眾心理特征的歸納論證
以相關理論假設為基礎,結合謠言傳播的五個階段、五種類型,將疫情期間民眾心理分為潛伏期、恐慌期、尋求平衡期、恢復期四個發展階段,分別對應著謠言傳播的初顯期、爆發期、高峰期、消退期。以下重點對恐慌期、尋求平衡期和恢復期進行論證。
恐慌期(1月25日-31日)。恐慌期出現于疫情大規模爆發(以武漢封城為標志)的第三天,持續六天。恐慌期的出現與“鐘南山確認病毒可人傳人”“武漢封城”等密切相關,是突發疫情后各種心理矛盾交織爆發的集中表現。從相關理論假設出發,該階段的情境模糊性較高,許多疑問亟待明晰;事件對切身利益威脅較大,病毒感染關乎生死;事件緊急且嚴重,許多地區啟動一級響應。可見,恐慌期幾乎滿足了謠言傳播所需的各種社會心理要素,民眾在短時間內感知到了事件的緊急、重要、不確定、高風險等特征。從心理過程出發,恐慌期的謠言主要指向對潛在和已知后果的風險感知,對應情緒主要是恐懼與擔憂。
尋求平衡期(2月4日-15日)。尋求平衡期出現于疫情大規模爆發后的第十三天,持續十二天。這期間見證了一系列眼花繚亂的積極和消極事件,包括火神山醫院收治病人、全國大面積實施交通管制、19省對口支援、修改確診標準等,在錯綜復雜的信息流中形成了“信息沖擊效應”,即任何的正面信息都會感到稍稍心安、而任何的負面信息則會感到過度消極悲觀。從相關理論假設出發,該階段人們通過大量的信息搜索和情感宣泄極力尋求平衡感與控制感,表現為由“哈佛八劍客回國”取得控制感、由“病毒在夏天會自動消失”進行心理設限,由“‘追殯葬車’女孩去世”抒發同情、由“海鮮市場負責人發文懺悔”表達譴責等。從心理過程出發,尋求平衡期的謠言主要指向對事件倫理準則的感知判斷。在尋求平衡期,日均新增謠言量達到頂峰的是李文亮醫生去世的2月7日,當日新增19條。與之有關的信息主要指向李文亮生前遭遇的不公平對待,其后果是刺激民眾的倫理型體驗,激發群體性憤怒情緒。
恢復期(2月16日-)。恢復期出現于疫情大規模爆發約一個月后,持續時間較長。隨著時間推移,疫情得到了較好控制,信息渠道進一步暢通,“各地疫情防控效果顯現”等大量積極正面的信息撲面而來,無疑給人們也注入了強心劑。該時期民眾對風險感知的敏感度降低、事件確定感增強,謠言以增強控制感、攜帶正面情緒、滿足心理安慰為主。值得注意的是,謠言在29日出現明顯凸點。分析發現,自2月15日,鉆石公主號、日本、韓國、伊朗、伊拉克、意大利、斯洛伐克、英國、美國陸續公布疫情信息,海外疫情暴發為網絡謠言的沉渣泛起提供了溫床,該階段新增謠言量呈現出的低水平反彈,映射了相應的心理波動。
綜上所述,疫情期間民眾經歷了四個心理變化階段。其中,潛伏期不做贅述;恐慌期表現為,以風險感知帶來的恐懼和擔憂為主,日均新增謠言量多,持續時間短;尋求平衡期表現為,以倫理評價帶來的憤怒情緒為主,多種心理體檢交織呈現以尋求平衡,日均謠言數量稍低于爆發期、持續時間相對較長、增長形態綿延起伏;恢復期表現為,通過謠言傳播進一步增強控制感以滿足心理安慰,鑒于國外疫情持續高漲的現實原因,當前的心理“恢復期”并非完全意義的恢復,還有待未來進行跟蹤研究。
通過系統分析疫情期間網絡謠言的時間序列特征和社會心理特點發現:第一,疫情期間網絡謠言可分為初顯期、爆發期、暫時消減期、高峰期、消退期五個階段;其中,消退期因受國外疫情暴發的影響而出現了一個顯著性凸點。第二,疫情期間網絡謠言可分為五類,按謠言數量由高到低依次是健康防護類、政府政策類、社會生活類、知名人士類、技術攻關類。其中,前兩類謠言數量顯著大于后三類,說明民眾對健康防護和政府信息公開的需求最大;醫護、科技攻關等謠言也占據一定比例,則體現了民眾對醫療抗疫、科技抗疫的祈盼和認可。第三,根據相關理論假設和以上內容進行綜合分析,將民眾心理發展分為潛伏期、恐慌期、尋求平衡期、恢復期四個階段,主要表現為恐慌期的恐懼與擔憂,尋求平衡期的多種心態交織呈現以尋求心理平衡,以及恢復期在心理上逐漸平復等。
“謠言止于真相”在互聯網時代是個美好的祈盼,但如果真相遲于謠言,其威力無疑會消耗殆盡。政府的有力措施和及時的信息公布有利于穩定人心、消減謠言,但應對不力或出現負面新聞事件,則可能會對謠言傳播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以政府政策類謠言為例,民眾在疫情初期表現為對管控的需求、中間表現為對健康防護的需求、后期表現為對復工復產的需求,即疫情發展的不同階段民眾的核心心理需求不同。這就提示通過建立健全信息發布制度,加快針對各階段民眾的核心訴求進行信息發布或澄清,對有效遏制網絡謠言預期能發揮重要作用。總之,通過探索謠言傳播的規律,嘗試進行時間序列分段,歸納論證民眾社會心理特征,有助于對癥下藥,幫助有關部門在信息公開的時間賽道上贏過謠言傳播。
本研究還存在一定問題:一是信息采集屬于二次篩選,受平臺篩選機制和篩選標準的局限,存在信息不全的問題,而網絡謠言的受眾特點,以及點擊率、轉發量、評論量等,對于分析民眾心理特征、驗證相關假設都非常重要。二是根據疫情在全球蔓延發展的趨勢,本研究所選取的時間段(1月18日-3月27日)僅代表特定時期的情況。基于此,研究結果與結論的適用和推論范圍有限,未來有必要通過更為嚴謹的方法、納入更多的信息、涵蓋更長的時間周期和區域范圍,開展持續深入的跟蹤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