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
每個先秦時期的哲人都是孤獨的。孤獨感也是先秦諸子群體少有的“共識”之一,這大概是哲人的必然結局,畢竟一個偉大的思想總是超前于時代的,它很難被世人一下子接受。韓非的孤獨則更多地摻雜著一種憤懣之意,這源于他強烈的用世情懷與黑暗政治的反差,《韓非子·孤憤》就為我們詳細闡述了這種感覺形成的背景。當然,《孤憤》中只是診斷了病情,要剖析這個病理則應結合《韓非子》全書內容來展開探討。
韓非是現實的,他認為政治博弈場的最根本規則是“利”。所謂“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奸劫弒臣》),“利”本就是現實中人際交往的潛在準則,在政治圈中更不例外,韓非沒講太多君臣忠義類的大道理,他只是認為:“君臣也者,以計合者也”(《飾邪》),此處的“計”便是利益的計算。那么可否認為君臣會是一個緊密的利益共同體而精誠合作呢?不是的,韓非在此處將現實的視角貫徹到底,他揭示出了“君臣利異”的無奈現實:“君臣之利異,故人臣莫忠,故臣利立而主利滅”(《內儲說下》),在求利的規則下,人們都會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在利益的蛋糕總量不變的情況下,人臣為擴其私利必然會侵人主之公利。所以“利”的規則并沒有保證君臣同體,反而是使臣下及各方勢力沆瀣一氣,共同欺君損國。當權柄從君主偏離向重臣時,重臣會利用它進一步鞏固自己的權勢,周圍的勢力也會接近他以擴大自己的利益,各種勾結便形成了。
重臣與他國的勾結是一種很可怕的情況,重臣有了他國力量作為外援,便“召敵兵以內除,舉外事以眩主”(《內儲說下》),使君主相信沒有他兩國便會交戰,君主為一時茍安,便認可他的和談計劃,割地與城。重臣除了“結外”,也下了一番“交內”的功夫,即與人君左右近侍相勾結。左右近侍看似與君主情同魚水,甚至被君主視為少有的幾個“知己”,但他們只是虛意應合君主罷了,“今人君之左右,出則為勢重而收利于民,入則比周而蔽惡于君,內間主之情以告外,外內為重”(《外儲說右上》),他們只是看重君主的權勢而非親好君主本人。當權勢在君時,他們狐假虎威,當重臣稍有權勢時,他們靠著向重臣出賣君主內情、誤導君主認知來獲利,對此,韓非有精練的總結:“臣有二因,謂外內也。外曰畏,內曰愛。”(《八經》),君主對敵國的軍力是畏懼的,對內臣的言辭是信愛的,君主的畏愛皆由重臣把控,整個人都操縱在重臣的股掌中。
隨著重臣權勢膨脹,百官眾吏亦趨附于他,“國有擅主之臣,則群下不得盡其智力以陳其忠,百官之吏不得奉法以致其功矣。”(《奸劫弒臣》)畢竟他們的仕途是由掌握權勢的人決定的,而非直接決定于法度,那他們必然全力攀附權勢。由此百官對于君主來說成為虛設,韓非感慨:“亡國之廷無人焉。廷無人者,非朝廷之衰也。家務相益,不務厚國;大臣務相尊,而不務尊君;小臣奉祿養交,不以官為事。”(《有度》)權臣在官吏中提拔親近自己的人,形成更多的黨羽,依憑這種聲勢再拉攏更多官吏。
百官皆是利祿之徒,而受君主敬仰的飽學談說之士亦非真正清高,至少在韓非看來是這樣:“今修文學、習言談,則無耕之勞而有富之實,無戰之危而有貴之尊,則人孰不為也?”(《五蠹》),可見,人們求學未必是在求道,而是更傾向于求利。他們的利祿為當途之人左右時,他們自然為當途之人搖唇鼓舌。由此,重臣勾結著他國、近侍、百官及學士聯合做戲,把君主哄得團團轉。

所以,看似高高在上的君主其實是被孤立的,這下面暗含的是公私對立的問題。君主與國家聯系最為密切,“語曰:‘諸侯以國為親”(《難四》),在韓非看來,他代表著國家、代表著公利,限制著臣下的私家、私利。在韓非理論中,君主以“公”為核心特質,他受到群下的孤立是一種必然。可能只有國、民與君主最親,可國家是一個概念層面的事物,而民眾是與君主有距離的群體。身處深宮、時刻被欺騙的君主仍是孤獨的。而當時機成熟時,贏得各方支持的重臣便會弒主篡國,君主欲求援則了無所應,《奸劫弒臣》中韓非引用了“厲憐王”這一夸張的諺語來描述君主這種險惡處境,實非虛言。甚至可以說東周亂世其實就是這種畸形政治生態一輪輪重演又毀滅的歷史,這正是韓非所痛心疾首的。
君主還是有一批潛在的同盟,這便是“法術之士”。法術之士的特點在于嚴格推行國法、打擊結黨營私的奸行,作為法的推行者,他們是至公無私的化身,是斬斷那張邪惡利益網的利劍。韓非稱贊法術之士的價值云:“夫有術者之為人臣也,得效度數之言,上明主法,下困奸臣,以尊主安國者也。”(《奸劫弒臣》)這意味著只要“主法”得以彰明,奸臣便難糊弄君主、恣意妄為。
但理想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法術之士剛踏入政治博弈場時便成為眾矢之的。韓非對此是有清醒認識的,他提到“法術者乃群臣士民之所禍也”(《和氏》),他打破了原來各得其利的狀態,大家豈能容下他。作為核心的當途重臣尤其要置之于死地,《孤憤》原文中提到“智法之士與當涂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法術之士)其可以罪過誣者,(重臣)以公法而誅之;其不可被以罪過者,以私劍而窮之”。至于左右近侍自然也無法從法術之士那得到賄賂,故日以讒言向君主詆毀之。他國亦要千方百計去掉我方的法術之士,畢竟“敵國有賢者,國之憂也”(《內儲說下》)。而學士雖沒有暗害的手段,但他們與法術之士各自主張本來就相反,他們在與君主的談說中便在無形地消解著法術之學的理論根基。最使人無奈的是民眾也不理解法術之士的苦心,在韓非看來,民眾與嬰兒一樣“不知犯其所小苦致其所大利也”,法術之士用政常會受到他們的阻撓與非議,難免有“子產開畝樹桑鄭人謗訾”的遭遇(《顯學》)。可見,在圍攻法術之士的過程中,各方力量仍保持著互相呼應、各司其“職”的狀態,不免讓人感慨這張巨網的可怕。而有些人仍無畏地去挑戰它,在眾多勢力的圍攻下艱難前行,這大概是商鞅、吳起等法術之士變法歷程的真實寫照。
所以法術之士想要施展抱負,唯一能依靠的便是君主的重用與信任,但與君相接的過程哪有那么順利?當途權臣便是難以逾越的一座大山。《楚辭》中有形象的語言來描述這種坎坷:“豈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關梁閉而不通。”(《楚辭·九辯》)韓非則以理性的思維加以分析,通過與當途權臣的對比,將法術之士在這方面的劣勢逐一羅列出來:
夫以疏遠與近愛信爭,其數不勝也;以新旅與習故爭,其數不勝也;以反主意與同好爭,其數不勝也;以輕賤與貴重爭,其數不勝也;以一口與一國爭,其數不勝也。法術之士操五不勝之勢,以歲數而又不得見;當途之人乘五勝之資,而旦暮獨說于前:故法術之士奚道得進,而人主奚時得悟乎?故資必不勝而勢不兩存,法術之士焉得不危!(《孤憤》)
可見,當法術之士與君主交往時,在與君主的親密度上、內容的可接受度上、輿論的支持力度上、覲見的機會上以及其他諸多方面上都處于極大的劣勢。既然連君主的信任都爭取不到,那又如何與當途權臣斗,他們剛一發聲,便等于自尋死路,很快便會被權臣扼殺。法術之士一心為國為君,卻因為權臣一手遮天而難以覲君論道,以至身死名敗,不為世所知,不為君所識,這種孤獨、憤懣之感是難以言表的。
如果朝廷里沒有權臣,那覲君論道的難度會不會小點?未必。人主旁邊的左右近侍同樣是巨大的障礙。左右之人長于奉迎,未必是賢智之士,法術之士的賢智之言呈與君主后,君主與左右近臣商榷之,則會出現不合理的情境:“智者決策于愚人,賢士程行于不肖,則賢智之羞而人主之論悖矣。”(《孤憤》)左右之人的品格、見識不足以理解法術之士的行為、主張,卻有評判其可否的權力,這種怪象是讓法術之士頗為無奈的。更何況法術之士不賄賂左右近侍,這些人便會以讒言詆毀之,其殺傷力可不亞于權臣的鐵腕。法術之士死在與權臣的決斗中尚有壯烈之感,而像這樣栽在小人手里,其孤獨、憤懣之感會更加強烈。
那么如果沒有權臣也沒有左右近侍,法術之士能直接向君主諫言,是否就能得君行道?也沒有那么簡單,君主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障礙。韓非在《說難》中假設的正是君臣間直接對談的情境,但即使這樣也無法使法術之士袒露心胸、盡獻其計,因為這個過程中還要考慮到人主自身的興趣、忌諱、猜疑、自尊等等因素,如果其中某個環節一旦出問題,便是“嬰人主之逆鱗”(《說難》),身家性命必定難保。法術之士與君主算是天然的同盟了,但盟友間仍存在著各種隔閡,甚至是殺機,這可以說是最深刻的孤獨與憤懣了。
《孤憤》是先秦法家對自身處境與志趣的一次理論總結,是法家在描述法家,更接近歷史上法家的真實形象。后世人所理解的法家則越發偏離這一形象,像韓非就先后被貼上了慘刻寡恩、險躁好利、出賣宗國、專制幫兇等標簽。所以我們現在在理解法家時,有必要結合《孤憤》以回到當時的那個政治博弈場,這時,法家的主張便顯示了其合理性一面。他們是懷揣著政治理想的現實改造者,可以說是職業的政治家,他們的學術是圍繞政治展開的,與儒家的士大夫政治尚有不同。如果說孟荀以學士身份進入政界是如同一股清流劃過,那么法家以改革手段進入政界便如一場暴雨沖刷污濁。但這種方式的代價是巨大的,法術之士常落得粉身碎骨的結局,如同雨滴一定要從天堂降到人間,結果第一批接觸地面的都會摔成雨痕,就像斑斑血跡。
那到底是什么支持著他們義無反顧、前仆后繼地從事于此呢?是法家的政治理想、政治信念。法家并非后人理解的那種唯利是圖的政客,他們所講的“利”是國家民眾的大利,這便是理想、信念層面的問題。法家并非不講仁義,他們是從“利”的角度來解說仁義,如韓非謂:“夫仁義者,憂天下之害,趨一國之患,不避卑辱,謂之仁義。”(《難一》)這種仁義便接近于為國為民所謀的大利。正是出于這種理想的感召,法家處世顯示了無畏氣質、決絕態度及直接手段(直接爭取君主的信任搞改革),不同于道家謙柔氣質、儒家中庸態度與墨家的間接手段(在下層民眾中傳播,形成勢力后向君主表達政治訴求)。堂谿公曾勸韓非不要“舍乎全遂之道而肆乎危殆之行”,韓非做此回答:
臣明先生之言矣。夫治天下之柄,齊民萌之度,甚未易處也。然所以廢先王之教,而行賤臣之所取者,竊以為立法術,設度數,所以利民萌便眾庶之道也。故不憚亂主闇上之患禍,而必思以齊民萌之資利者,仁智之行也。憚亂主闇上之患禍,而避乎死亡之害,知明夫身而不見民萌之資利者,貪鄙之為也。臣不忍鄉貪鄙之為,不敢傷仁智之行。先生有幸臣之意,然有大傷臣之實。(《問田》)
如果說《孤憤》中反映了一個法術之士在困境中掙扎的抑郁,那此段便體現了他面對犧牲時的坦然與決絕。他的政治理想讓他在世間經歷了孤獨與憤懣,但也讓他在精神上找到了棲息之地。韓非的孤獨和其他先秦哲人一樣,都是一種偉大的孤獨。
(作者系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