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經濟再度“惡化”

蔡婷貽

2020年4月23日，日本福島縣的一家工廠里，員工們戴著口罩上班。圖/ 法新

出口大跌、消費緊縮、失業攀升，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原本希望通過2020東京奧運會拉動經濟的愿景不僅沒有達成，隨著新冠肺炎疫情的蔓延，日本經濟反而陷入深不見底的衰退。

日本早在1月底就發現新冠病毒首例感染病例，但考慮到對經濟和東京奧運會的影響，篩檢規模遲遲跟不上病毒傳播的速度。4月16日，日本全國進入“緊急事態”，安倍再三呼吁民眾避免外出和移動，希望在5月6日前將全國范圍內人際接觸減少70%-80%。截至5月6日，日本全國感染病例達15477例，其中東京達4748例，大阪達1698例。

疫情席卷日本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一度將日本2020年GDP增長預期從0.5%上調至0.7%，但是在4月中旬被下調到-5.2%。高盛集團4月24日也進一步看衰日本經濟今年二季度的表現，從-25%下調至-29%，同時預測日本全年經濟比去年萎縮6.5%。

疫情下被迫停止的各種經濟活動導致日本個人消費、就業、企業收益、行業狀況都出現直線下滑。日本政府4月23日發布的4月經濟報告指出，日本經濟正因為新冠肺炎疫情迅速惡化進入極其嚴峻的狀態。此報告是日本政府自2009年5月全球金融危機以來首次使用“惡化”一詞表述，外界認為這是日本正式承認安倍經濟學帶來的復蘇已經結束，安倍政府正面對新的衰退挑戰。

安倍政府自3月開始陸續出臺經濟刺激方案，4月7日內閣通過108萬億日元（約合人民幣7萬億元）的緊急經濟對策，規模達日本GDP的20%，遠超過2009年金融危機后的刺激政策規模。安倍稱，“這一規模與其他國家相比較也是相當毅然決然的。”4月28日，安倍進一步表示，日本社會在經濟活動上受到的心理沖擊比1930年面臨大衰退時更嚴重。

經濟學人智庫亞洲分析師阿德瓦拉對《財經》記者指出，日本經濟目前面臨的兩大問題是國內消費因為去年四季度調漲消費稅而衰退，接著出口又因為疫情導致歐美市場需求下滑大幅下降，政府盡管負債嚴重，但是從風險管控能力來說，政府仍然具備發放補貼和支持其他優惠政策至少一年的能力。

不過，安倍政府從防疫到應對可能的經濟沖擊，再三被批評不夠完善、太少太慢、效果不佳等。4月1日，安倍宣布政府將為全國每個家庭發放兩個布口罩，而且是可以經過清洗反復使用的棉布口罩。此政策一出，讓日本國民大跌眼鏡。早稻田大學經濟學家野口悠紀雄指出，政府應避免在經濟政策上出現相同的失誤，應該以戰時狀態應對受疫情影響的經濟，政府應該提早做出完整且長期的規劃，“特別是，我們需要盡全力避免金融危機”。

雙引擎失靈

國內消費和出口一直是日本經濟發展的兩大支柱。但是為了減緩疫情，日本政府不得不自2月開始限制外國人入境、要求日本國民避免不必要的出行或娛樂。依賴國內消費和國外觀光旅游的服務業直接遭受沖擊。

根據統計，2019年訪日游客總數達3188萬，創造消費額達4.8萬億日元（約合人民幣近3000億元）。據日本國家旅游局數據，中韓兩國游客占訪日游客將近一半;2020年3月訪問日本的游客減少98.5%、韓國游客減少97.1%，近年來快速增長的旅游服務產業因為疫情受到毀滅性打擊。

接著因為疫情惡化，首相安倍先是4月7日宣布東京、大阪等7個地方進入“緊急事態”，接著在4月16日加碼放大到全國，日本娛樂業、百貨業等配合停業，經濟活動面臨停擺，日本國民的國內旅行幾乎全部取消。5月4日，日本政府又決定將“緊急事態”實施期限延長一個月。

日本經濟的另一個重要支柱——出口——也面臨大幅下滑。2020年3月份貿易順差僅為49億日元（4500萬美元），比去年同期下降99%。整體出口下滑11.7%，其中對美國出口下滑16.5%，對中國出口下滑8.7%，對歐洲出口下滑11.1%。日本對美國出口降至2011年4月以來的最低點，下滑原因主要是美國汽車、建筑和采礦機械需求下滑，半導體出口前景也堪憂。

日本自全球進口也下滑5%，其中自中國進口下滑4.5%，自歐盟進口9.7%，惟有自美國進口因為購買飛機、醫療器材和液化天然氣上漲1.3%。

日本農林中金綜合研究所（Norinchukin Research Institute）首席經濟學家南武志指出，日本出口下滑只是剛剛開始，整個趨勢將延續到4月和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凱投宏觀（Capital Economics）日本分析師利爾茅斯（Tom Learmouth）也指出，因為日本主要貿易伙伴的經濟活動也都崩潰了，日本整個二季度的出口只會持續下滑。

國內消費和出口下滑意味著疫情對日本造成跨行業的沖擊。全球服飾品牌優衣庫會長柳井正表示，這是“二戰后人類最大的危機”。這也是優衣庫創建30多年來面臨的最大危機，在預估今年利潤將減少40%的前提下，柳井正表示將通過更好地管理庫存來降低疫情的沖擊。

但是更多企業面臨的是生存危機。日本最大的信用調查公司帝國數據庫的統計顯示，截至4月24日，已經有93家日本企業受疫情影響申請破產;另一家信用調查公司東京商工的研究顯示，截至4月10日，51家中小企業受影響破產，其中東京的游戲企業Eternal Amusement以負債69億日元在3月23日成為首家申請破產的公司，還有10家旅游企業、6家餐飲企業以及大阪的服裝企業City Hill等。進入4月疫情仍沒有減緩的跡象，日本經濟學家普遍認為，申請破產的企業將進一步增加。

企業的生存危機直接威脅的是就業。日本中小企業雇傭的勞動力占整個日本70%，因此保護這些企業成為政府部門和學者研討救助方案時的首要目標。野口悠紀雄強調，政府應該大幅度支持私營企業，政府赤字留在風暴過后處理。

日本研究雇傭關系的經濟學家反映，因為疫情造成的解雇正快速增加，今年失業人數可能比2019年增加100萬。日生基礎研究所經濟調查部部長齋藤太郎認為2020年的失業率將高于2009年。經濟學家普遍認為，2009年金融危機的影響僅限于制造業的工作，但是這次疫情造成的是跨行業的影響。

確保生存和就業

考慮到疫情對消費和就業的沖擊，安倍政府在4月中追加緊急預算，將原本108萬億日元的緊急紓困預算增加到117萬億日元，將原本向受疫情嚴重影響的1300萬個家庭每家發放30萬日元的政策擴大為向全日本國民每人發放10萬日元。

為了幫助企業渡過難關，日本政府將設立新的補助金制度，對停業的中小企業進行一次性200萬日元（約13萬元人民幣）補助、對個人企業發放100萬日元（約6.5萬元人民幣）補助;對于不解雇正式和非正式員工的中小企業，企業支出的停工津貼最多九成可由政府補貼，政府將通過發放23萬億日元的公債和其他辦法籌資。

另外，政府也推出政策允許中小企業自民間金融機構獲取零利率融資貸款，而且免擔保。此外，還對企業提供稅收和社保費用繳納寬限期。對較大型的上市企業，東京證券交易所、札幌證券交易所和名古屋交易所決定，對受到疫情影響而陷入負資產危機的企業除牌寬限期從一年延長至兩年。

在服務業方面，由于政府無法強制要求企業停業，一些地方政府決定負擔企業因為疫情而造成的部分損失。考慮到游樂設施和相關旅游行業受到的沖擊，32個地方政府決定向這些企業發放10萬-50萬日元不等的合作金;東京和大阪支付的金額最高可達100萬日元。

根據IMF4月發布的預測報告，受疫情影響，2020年全球經濟將比去年下跌3%，但是假設疫情在下半年慢慢消退的情況下，2021年全球經濟將能增長5.8%。就日本經濟而言，IMF預測2020年將衰退5.2%，2021年將能增長3%。

4月27日，日本央行召開金融政策會議，決定進一步擴大貨幣寬松政策，包括取消原本每年國債收購額度80萬億日元的上限，增加對市場資金投放、增加收購企業債額度兩倍至20萬億日元，同時將持有年限從原來1年至3年延長至5年。另外，向民間銀行和金融機構額度達23萬億日元的零利率注資，以確保中小企業資金周轉能得到支持。

日本經濟再生大臣西村康稔在出席央行會議后對記者表示，“今天的決定將增強政策組合拳的效果。”根據西村康稔此前的說法，日本政府推出的刺激方案將可能提振日本GDP4.4%，但日本經濟仍無法逃離衰退的命運。

一位同時服務于中、日兩國企業的日本籍市場人員對《財經》記者指出，疫情對日本經濟的打擊確實不小，但是相比歐美國家可能程度較輕，日本政府和企業目前對抗疫情影響的前提是確保生存和就業，但是這意味著政府這些臨時救助政策無法考慮到長期經濟的發展問題，另一方面對企業而言，多年來過于保守、缺乏創新的文化可能再度面臨改革停滯。

優衣庫會長柳井正也指出，政府雖然有必須救助貧困人群的義務，但是，如果國民從政府口袋里拿錢成為一種習慣的話，那是很糟糕的事。政府也必須考慮，讓每一位國民自己想想能做什么，不要事事都依賴于政府。

經濟增長動能不足

在疫情發生之前，日本2019年四季度GDP就因為調高消費稅而衰退6.3%。展望2020年，大和綜研經濟調查部當時的報告分析認為，日本經濟由減速到提速可能需要等到增稅影響完全化解后，或者由外需增強來彌補才可能發生，而這還需要一段時間。

安倍政府原本盤算能在調高消費稅后，迅速銜接東京奧運會以換取經濟提速，但是這一計劃最終因為疫情而泡湯，接下來還需要為奧運會延期支付更多費用。原本預計在2020年夏天投入使用的奧運會相關項目、基礎設施改造工程已經陸續完工，近年來一直為日本經濟增長做出貢獻的奧運建設需求將逐漸退出，而政府所需支出卻將需要不斷加碼。

東京都政府和東京奧組委此前公布的東京奧運會和殘奧會預算為1.35萬億日元（約120億美元），不過據媒體估算，日本已經跟大部分的奧運會主辦國一樣嚴重超支，可能花費的預算已經超過原本預期的一倍達250億美元。

另外，東京奧組委工作人員已經達到3500名，隨著延期一年，支付這些人員的薪水也將迫使東京奧組委追加數千億日元費用。美國投資機構摩根大通（JP Morgan）估算，因為奧運會無法如期舉行，將使日本年GDP增長降低0.8個百分點。

經濟學人智庫阿德瓦拉對《財經》記者指出，東京奧運會本身帶來的經濟效益有限，能帶來經濟增長的是周邊旅游業、餐飲業和服務業，這些行業如果能順利躲過疫情帶來的沖擊，明年將能從中獲益。

4月28日，東京奧組委主席森喜朗對外表示，如果到2021年新冠肺炎疫情仍然得不到控制，日本東京奧運會將被取消。

對日本經濟而言，無論奧運會是否能在明年舉辦，經濟增長動能都將再度成為日本的問題。日本企業保守不愿投資、日本白領不愿進入創新產業被認為是日本經濟自上世紀90年代后無法順利轉型的原因。根據彭博社2019年9月發布的報告，日本上市企業手持現金總計達506萬億日元 （約合4.8萬億美元），遠高過很多國家的GDP，讓外界感到驚訝甚至困惑的是這些企業多年來手持現金卻不愿投資。

上述日籍市場人員指出，日本社會需要像硅谷那樣的創新和創業文化來不斷尋找經濟增長動能，才能找到出路。

阿德瓦拉也強調，長期而言，“日本需要的是跨行業的企業改革 。很多人認為日本科技很發達，但是很多企業還在用傳真機辦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