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聯濤
我們所生活的當下,舊有的模式和價值觀已失去效用。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宣稱“美國第一”之時,何曾想到美國會在新冠病毒疫情中,感染確診(超過120萬)和死亡人數(超過7萬)全球居首。也幾乎無人能想象到,擁有最優秀科學家、技術專家和大學的最強大的經濟體,短短幾個月內就從近乎完全就業墮入“ 90%的經濟”,逾3000萬人失業。
美國式資本主義能順暢運作,建基于所有人可以不受阻礙地追求自己的目標,最優秀、最有競爭力的人可借此途徑攀升以至登頂,進最好的大學學習,成為第一流人才。競爭自由是精英治理、技術官僚領導下的社會的要義。只要治國者是最優秀、最聰明的那些人,更幸福、更自由的世界便來日可期。但是歷史告訴人們,外表光鮮亮麗的那些人,可能并不比我們其他人強到哪里去。
英國社會學家邁克爾·楊(Michael Young)于1958年出版《精英統治的崛起:1870年-2033年》,發明了“精英統治”一詞。他預見,精英階層的崛起將把社會分為精英和非精英的民粹主義這兩個陣營,而后者會逐漸意識到,精英治國并不以社會公益為目標,而是旨在護持他們自己狹隘的利益。
此種濫權之舉的最佳例證便是公司治理中的股東價值模式,依照這套說辭,則公司應向管理層支付高額費用,以保證股東收益最大化。表現最佳的管理人才將被授予股票期權,以使其與股東們的利益保持一致。這種思路認為,高盈利和高效率的公司將不僅為股東創造價值,也將有益于社會。但在現實中,許多經理人將寶貴的公司現金用于股票回購,以支撐其股票期權的價值,同時變賣有價值的資產以維持季度收益,一旦盈利前景不妙便解雇員工。
當那些最優秀的人才視自己的利益優先時,他們就不再是為多數人效力。
地緣政治戰略家喬治·弗里德曼(George Friedman)在其新著《平靜之前的風暴》(The Storm before the Calm)中正確地指出,自1980年以來,新技術已讓美國社會判然兩分,一方是技術專家,這些人都擁有最優秀大學的教育經歷;另一方則是剩余的大眾,他們大多在舊式產業經濟中謀生,所在行業的市場份額和價值都在縮減。
如今,全球疫情暴露出殘酷的斷裂帶,一邊是富到流油的“最優秀”技術官僚階層,另一邊則是余下的大多數生計岌岌可危者。應對疫情的社交封鎖之舉,將經濟也分成了不受此影響的線上部分,和不堪一擊的線下部分。后者既是主流,也容納了最大多數勞動力。新冠病毒疫情結束后,大型科技公司將蓬勃發展,而依賴高密度人群收益的工業時代企業(例如大型商場、游輪、航空公司和旅游業)將遭受損失。不幸的是,許多小企業和工人對在線技術仍是門外漢。
這就產生了一個社會公平的根本問題。當銀行的盈利能力已經不那么依賴于公眾存款,而更多仰賴中央銀行的貨幣創造時,我們還應否付高昂薪水給金融工程師?公共衛生領域的工作者們,在疫情期間冒著生命危險工作,為何收入卻遠不如軟件技術人員?市場無法為不同工作的社會價值定價。如果社會主義者要求執行最低工資(當然是公平的),那么可否考慮對不具社會價值的工種設置工資上限?
疫情結束后的最大贏家將是大國政府和大型科技公司。這是因為政府將依靠技術來應對未來的四項主要支出。第一項緊迫支出用于保障封城期間,公司能夠正常運營和勞動力就業穩定;第二個是進行必要的注資和投入,讓某些艱難生存下來的企業在疫情結束后轉型為更具盈利能力;第三項支出用于彌補那些難以為繼的企業的損失;第四個(可能是最重要的)是為瀕臨破產企業的員工提供教育、培訓,賦予其新技能,以便在疫情結束后重新就業。但運營最佳的科技企業,可能并不需要這么多新勞動力。
所有這些表明,疫情結束后的經濟,將消耗非常龐大的政府支出,產生的赤字將遠遠超過2008年金融危機時的赤字(GDP的5%-10%)。除非奇跡般地開發出疫苗,否則企業何時可走向復蘇,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政府在推進衛生防疫和社交隔離方面表現如何。欲適應環境以求生存,就意味著我們的重建工作要預留空間,要有強于必需的實力,以備未來遭受沖擊時有所余裕。既然有所余裕也就不能強求效率。在前行的路上,并沒有“完美的解決方案”。
疫情大流行告訴我們,最優秀的那些人不可不利于公益,最優秀的必須看顧余下的大多數人。這呼喚合作、同理心和以人為本。為了證明“美國第一”的政策正確無誤,成千上萬的人將付出生命代價,他們的不幸將得到我們的同情。
如果這就是最好的結果,那我完全不接受這種做法。
(翻譯:臧博;編輯:袁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