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 《人生初年——一名中國女孩的語言日志》是目前世界上跟蹤記錄兒童語言發展與兒童成長時間最長的科學研究,也是個體語言發展與身心發展的百科全書。本文主要從目前兒童語言研究和兒童發展研究兩個方面出發,探討該書的學術價值和社會意義。該書是兒童語言研究的寶庫,它帶給讀者的啟示至少有3點:(1)詳細的觀察記錄是兒童語言研究的基石;(2)在兒童成長的全景記錄中觀察兒童的語言發展;(3)為多學科研究兒童語言提供了空間。同時,該書也是兒童發展與兒童教育的寶庫,是兒童個體身心發展的全景式記錄,并為兒童早期教育樹立了典范。該書有力地推動了我國兒童語言學的發展,必將引發社會對家庭教育的關注和反思。
關鍵詞 兒童語言;兒童發展;科學觀察日志
中圖分類號 H00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1014(2020)03-0089-08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200308
A Treasure House for Studies on Child Language and Child Development:A Review ofEarly Years of Life: Language Diary of a Chinese Girl
Li Jinxia
Abstract This article reviews the Professor Li Yumings new book titledEarly Years of Life: Language Diary of a Chinese Girl, which is believed to be the worlds longest documentation of the developmental trajectory of language acquisition and growth of a child from her birth to the age of six. The book is an encyclopedia of individual child language acquisition and cognitive development.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scholarly values and social significance of the book from two fields: the study of child language development and the study of child development. First, the book is a treasure house for child language studies and inspires readers in three aspects: 1. Detailed observation is the cornerstone for child language studies; 2. Child language development should be conducted through longitudinal observations and holistic recording of child growth; 3. The book provides space for multidisciplinary study of childrens language. Secondly, the book can serve as a database for child development and child education. As a holistic record of child cognitive development, it sets a model for the study of early child education. In conclusion, the book has great value in promoting the study of child language development in China. Its publication will inspire broad attention to and reflection on child education in China.
Key words child language; child development; scientific observation language diary
2019年11月,李宇明教授著《人生初年——一名中國女孩的語言日志》(以下簡稱《人生初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是語言學界的一件大事,也是兒童發展與教育領域值得關注的一個新進展。
兒童語言研究是語言學一個十分重要的領域,因其研究對象的特殊性,往往與諸多其他語言研究領域,如語言發生與演變、語言共性與類型、生理語言學、心理語言學、神經語言學、語言教育學、語言病理學、老年語言學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同時,兒童語言研究在心理學、教育學、認知神經科學、人類學等非語言學科中也具有重要地位。因此,兒童語言研究的重要性再怎么強調也不為過。
在以成人語言為研究對象的語言研究中,成人可有雙重身份:既是研究者,又是成人語言的產出者。兒童語言研究則不同,兒童只能是兒童語言的產出者,而不能做研究者。所以,對于兒童語言研究,乃至以兒童為研究對象的研究來說,觀察法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研究方法。德國學者蒂德曼(D. Tiedemann)、進化論的奠基者達爾文(C. Darwin)、法國學者席格門(B. Sigismund)、兒童心理學的奠基人普萊爾(W. Preyer)、德國心理學大師斯特恩(L. W. Stern)、美國心理學者穆爾(K. Moore)、中國現代兒童教育之父陳鶴琴等都對兒童進行過時間相對較長的觀察記錄(李宇明2008;李行德2009)。兒童觀察記錄費時費力,且對觀察記錄者的學術水準與洞察力有很高要求,因此在中外學術史上,相對完整的兒童觀察記錄并不多見。
《人生初年》是一部人類個體早期行為的科學觀察日志,采用白描紀實手法,觀察記錄乳名叫“冬冬”的中國女孩0到6歲半的語言發展,以及這一階段她的生活、行為、情感、認知等情況,是目前世界上跟蹤記錄兒童語言發展與成長過程時間最長的科學研究。
《人生初年》既像一部照相機,又像一臺顯微鏡,對主人公冬冬的自由發展、自由成長進行了全方位的、細膩的、連續不斷的觀察記錄,展示了她在人生最初6年中隨時間推移而發生的種種量變和質變,是個體語言發展與身心發展的全景式記錄(郭熙2019)。
個體發展是一個持續不斷的復雜過程,是一個“系統工程”。《人生初年》最可貴的地方,就是把這一復雜過程、“系統工程”呈現了出來。在《人生初年》中,讀者既可以看到兒童發展單個領域的螺旋上升的進程,又可以看到兒童發展多個領域相互聯系、相互影響的整體畫面。《人生初年》以一種“全息”的方式觀察記錄兒童的早期發展,讓讀者既可以看到樹木,又可以看到森林,不僅為單個領域的兒童研究提供了寶貴的第一手材料,更重要的是為兒童發展的綜合研究提供了寶貴的原始數據。因此我們說,《人生初年》是兒童語言研究與兒童發展研究的一座寶庫。
一、兒童語言研究的寶庫
(一)詳細的觀察記錄是兒童語言研究的基石
基礎數據是任何一門學科都不可或缺的。由于兒童語言研究的特殊性,語言數據在這門學科中的稀缺性和重要性尤為突出。兒童語言數據的獲得,可以通過個體追蹤,也可以通過實驗調查,還可以通過更為先進的記錄與存儲方式,不同方法相互補充,相得益彰。
幼年時期,人的發展突飛猛進。要想探索兒童語言發展的奧秘,對兒童進行嚴密的追蹤與細致的觀察是必不可少的。比如“前語言”時期的發音。這一時期,幼兒沒有習得母語語音,但是會發聲。要描寫這一時期的發音難度較大,因為語音學的描寫對象是“語音”,而這一時期只是向“語音”逐步過渡,即語音學中現成的工具、術語等還不能完全勝任這一時期幼兒發音的描寫。
閱讀《人生初年》,不難看出,作者對這一時期冬冬的發音情況進行了細致的觀察記錄和細膩的描寫分析,比如因哭、咳、吃奶等引起的“非自控音”,“前語言”時期存在而未見于母語的“音串”“滑動音流”,“前語言”時期的“模仿發音”,幼兒發音的語用需求等。“非自控音”“音串”“滑動音流”等都沒有語義,但卻是“前語言”時期非常重要的發音現象。《人生初年》細致刻畫了“前語言”時期漢族幼兒的發音現象,清晰展示了這一時期漢族幼兒發音的歷時發展,揭示了“前語言”階段與語言階段在發音上的特殊性與連貫性。
《人生初年》既是兒童語言發展研究的科學成果,又是一部對兒童語言發展描寫細致入微的觀察日志,其學術價值具有開放性,雖然不能直接給出定論,但書中的材料,可以用來檢驗兒童語言研究的已有結論;當然,它更大的價值在于可以用來探討兒童語言發展的規律以及相關的語言問題。
由于兒童語言學在學科屬性上的“發散性”,兒童語言發展的數據總是富有啟示意義。以《人生初年》中記錄的冬冬出生40天內的發音現象為例,這些發音主要是“生理性”的:與“吃奶”有關的聲音,包括吃奶時、饑餓時、吃奶過程中等;“哭泣”時的發音;受到外部刺激(如“癢”)時的發音等。由此,作者做出了兩個重要判斷:(1)哭聲在帶動著早期的語音發展(p.16);(2)非哭泣聲的出現,是兒童語言發展的一大進步(p.20)。
受進化論和復演說的影響,人們通常會將個體發展與種系演化聯系起來,認為二者之間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伍鐵平1986:5;陳幗眉2003:396)。因此,在研究個體語言發展時,人們會自然想到另一個問題——語言的起源。
關于語言起源,學術層面的傳統假說有摹聲說、感嘆說、勞動號子說、手勢說、社會契約說、勞動創造說等。在這些假說中,從聲音角度來探討的是摹聲說、感嘆說、勞動號子說,這3種說法都認為人類是受外部世界刺激或作用而發聲的。如果從個體語言發展推測語言起源是可行的,那么《人生初年》的上述記錄則顯示了語言起源的另一種可能:人類因自身的生理需要而發聲。
可能是因為學界過于強調動物與人在“語言”這一指標上的涇渭分明,動物語言與人類語言之間可能具有的連續性往往被忽略了。18世紀德國學者赫爾德(J. G. Herder)的如下論述,就與當今學界的主流認識明顯不符:
當人還是動物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語言。他的肉體的所有最強烈的、痛苦的感受,他的心靈的所有激昂的熱情,都直接通過喊叫、聲調、粗野而含糊的聲音表達出來(赫爾德1998:2)。
姚小平將赫爾德的觀點總結為:語言的根源在于人的動物本性,語言是從表達情感的自然發聲演變而來的(赫爾德1998:譯序)。這也許可以作為上述發音記錄的一種理論性闡釋。
當然,語言的起源是個漫長的過程,何為人類語言的源頭本身也需定義。筆者只是想以《人生初年》的上述記錄為例,說明兒童語言發展數據的啟示意義。
李宇明(1995:354)指出,悉心捕捉兒童語言運用的各種各樣的發展細節,是建造兒童語言學摩天大廈的基石。但與兒童語言學重要的學科地位不符的是,國內從事兒童語言研究的學者屈指可數。[1]應該說,我國的兒童語言研究仍未跨越獲取詳細數據的階段。李宇明教授在該書作者序《致讀者:兒童是一塊磁石》中關于“語法體系”的一段論述引起了筆者的共鳴:
我是一名語言學工作者,觀察并解釋冬冬的語言發展,是我在記錄“冬冬日記”、本次整理“冬冬日記”時的“本能”。然而,在冬冬3歲左右時,我就感到傳統語法學框架的軟弱,缺少預見性,缺乏解釋力。此后的發展,可以看作是語法“構式”的發展,需要從構式語法的角度去觀察去解釋。然而到了4歲之后,現有的語法學,似乎已無法描寫冬冬的語言發展,我似乎也不知該觀察哪些語言現象了。現有的語法學是靜態的,主要來自書面語;兒童語言發展是動態的,是口語,以之描寫兒童語言發展,自然捉襟見肘。由此而思,我們需要一個更為強大的語法體系,這一語法體系,不僅可以描寫和解釋成人的語言,也可以描寫和解釋兒童的語言發展,甚至還可以描寫和解釋老年人的語言衰退。應把人一生的語言行為,納入語言學研究的視野。
盡管在兒童語言發展研究的理論信仰與研究實踐上存在著“內因說”“外因說”“內因與外因相互作用說”等不同立場,但就最樸素的語言理論而言,在兒童語言獲得的研究中還缺乏一種像語言類型學中的“參考語法”那樣能夠全面描寫其過程、簡要提煉其規律的“參考語法”。理論與事實需要良性互動(邢福義,謝曉明2013)。上文這段論述道出了兒童語言發展研究的“理論體系”問題,同時也道出了該領域研究中的“事實探索”問題。
《人生初年》公開了個體語言發展的原始數據,實現了兒童語言的語料共享,極大方便了有志于兒童語言研究的學者從事相關研究,更為該領域研究樹立了典范,必將在客觀上有力推動我國兒童語言學的發展。
(二)在兒童成長的全景記錄中觀察兒童的語言發展
幼兒要成長為成熟的個體,需要具備很多能力,即兒童成長是個“系統工程”。在這個系統工程中,語言發展只是其中一項,且與其他能力關系密切。因此,要探究兒童語言發展的奧秘,需在兒童成長的全景記錄中加以觀察,而《人生初年》恰恰提供了這樣一個條件。
以語言與認知的關系為例。在《人生初年》中,讀者既能清晰看到幼兒個體的語言發展,又能清晰看到幼兒個體的認知發展,兩條線索既相互獨立,又深深交織,這為深入推究語言與認知的復雜關系提供了可能。下面以該書中的兩則記錄為例做簡要說明。
記錄1:“我喝完了”
“我喝完了,沒給你們留一點兒!”冬冬說著,把綠杯子揚了個底朝天。
后一句是對“喝完了”的進一步補充。“沒給你們留一點兒”的意思,是“一點兒也沒給你們留”。(p.996:1987–9–24)
記錄2:什么系的人上什么樓
爸爸帶著冬冬和媽媽去中文系。路經政治系大樓,冬冬問這是什么樓,并拉著爸爸要進去。
爸爸說,這是政治系大樓,咱們去中文系。
冬冬說:“政治人上政治樓,中文系的人上中文系的樓。”
爸爸覺得很新奇,冬冬竟然知道什么系的人到什么樓上去,而且還自造新詞“政治人”“政治樓”。(p.993:1987–9–20)
由記錄1可知,冬冬對自己所要表達的意思是有明確認知的,這由“冬冬說著,把綠杯子揚了個底朝天”這個動作可以看出。但是,冬冬卻不能用正確的句法表達這個意思。由記錄2可知,就認知水平而言,冬冬已知曉“什么系的人到什么樓”,只是就語言水平而言,她還未能從“中文系的人上中文系的樓”類推出“政治系的人上政治系的樓”,于是自造了“政治人”“政治樓”。冬冬在說出“政治人”“政治樓”時,是想表達一定意義的,也就是說在認知上已達到“概念”水平,只是她并不知道這些概念所對應的現成的語言符號是什么。“政治人”“政治樓”雖不見于漢語,但符合漢語構詞法,這表明這種構詞法的語言知識已為個體所掌握。
上述兩則記錄反映的是冬冬2歲8個月的情況,在時間上只差3天。可以看出,此時冬冬的認知能力相對較高,而語言能力則有明顯差異:記錄1顯示“句法”規則還未掌握,記錄2則顯示“詞法”已經掌握。從《人生初年》的全景記錄中,我們可以比較清晰地看到“認知發展”“語言知識內化”“語言產出”三者之間的關系,這對于認識語言與認知、語言知識的內化等重要問題極有價值。
(三)為多學科研究兒童語言提供了空間
有育兒經驗的人知道,幼兒雖不能說話,但具有理解體態語、表情、語調等信息的能力。這在《人生初年》中也有記錄:剛滿月的嬰兒已可通過面部表情、體態語乃至“咿咿呀呀”以示“應答”(p.22:1985–2–14《咿呀“對話”》;p.26:1985–2–16《情感交流》)。有時,幼兒的這種能力令人驚異:剛剛4個月的嬰兒可通過表情、語調準確分辨“真正生氣”與“佯裝生氣”(p.89:1985–5–21《能分辨真假生氣?》)。從語言學的角度看,通過表情、語調準確接收信息,是一種高水平的語用能力。但若由此過高估計幼兒的語用水平,則又與事實不符,因為冬冬在2歲4個月時還不能理解“幽默”與“反話”(p.837:1987–5–19《南湖的長蟲》;p.840:1987–5–21《不解言外之意》)。可見,語言學中眾多可歸入“語用”范疇的內容,從語言獲得角度來看卻有實質差異。
由已有的兒童語言研究成果可知,兒童部分語用能力的獲得早于母語獲得(Bates,Camaioni & Volterra 1975;Ninio 1993)。那么為什么幼兒的有些語用能力在“前語言”時期就已展露,而有些語用能力則在會說話之后的較長時間內才能掌握?
要想解密幼兒的“表情”“語調”等看似天賦的語言能力,我們或許能從黑猩猩身上得到啟發。由國外相關研究可知,基因上與人類最接近的黑猩猩一般依靠手勢、表情、身體姿勢來溝通(王士元2019)。“前語言”時期的幼兒還不會說話,要與成人互動就需要借助語言符號之外的手段。這一時期幼兒通過“表情”“語調”等捕捉信息的能力,應是個體語言發展內部順序的體現。
幼兒對“幽默”“反話”等理解的滯后,可從腦科學上得到一定啟發。國外相關研究認為,對大多數人來說,語言加工發生在大腦左半球,各種不同的語言成分(如句法、詞匯和語音加工)均定位在左半球的西維爾厄斯周區,右半球有助于欣賞反話、幽默和生成語言模式(彭聃齡2008:345~346)。正確理解“幽默”“反話”,要過語言加工這一關,且與大腦分區和分工有關,因此在獲得順序上滯后是可以理解的。
從語言的發生來看,語言是進化過程的產物,是腦和神經系統進化到高級階段而產生的(彭聃齡2008:325)。從個體語言的獲得來看,兒童語言發展與兒童的大腦發育密切相關(王士元2011:78~90)。因此,兒童語言研究要想獲得突破,需要人類學的啟示,需要腦科學的支撐,需要相關學科的支持。這也是已有研究所揭示的共識(李行德2009;王士元2011:78~90;胡建華2016)。李宇明(2018)指出,語言學是一個學科群,語言學的學科整合已經是一個重要問題。對于跨學科性質凸顯的兒童語言學來說更是如此。
二、兒童發展與兒童教育的寶庫
(一)兒童身心發展的全景式記錄
《人生初年》不僅是兒童語言發展的科學觀察日志,同時也是兒童身心發展的科學觀察日志。正如作者在《致讀者:兒童是一塊磁石》中所說:每個記錄單元,都給出一個標題,瀏覽一下單元標題,就可以大致知道記錄的內容,大致了解兒童身心發展的歷程,甚至還可以發現兒童每個階段愛說的話、愛問的問題、愛做的事情,由這些“愛說的話、愛問的問題、愛做的事情”刻畫出來的階段,才是兒童身心發展的真正的階段,年齡只不過是兒童發展的外在標示。《人生初年》對冬冬0到6歲半的身心發展進行了細致的觀察和審慎的描寫,是個體兒童身心發展的全景式記錄。
《人生初年》是一個富礦,可挖掘的東西很多。比如學前兒童心理學認為,學前兒童存在一個“前語言”階段和沒有思維的階段(朱智賢1986;陳幗眉2003:5)。“前語言”是外在表現,可直接觀察到;而“思維”則是內在活動。如何判斷新生兒有沒有思維,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要做出判斷,首先需要明確思維是什么。林崇德(1996:111)指出,人的思維活動是一個復雜的認識過程,有許多方面和多種形式,從其本身來看有概念形成、理解和問題解決等重要形式,而概念形成和理解往往帶有問題解決的性質,因此可以說,問題解決是人類思維活動的最一般形式。人的思維何時產生?據林崇德(1996:111)的梳理,這個時間點隨著學界研究的深入而不斷往前推移:皮亞杰最初認為0至9或10個月的嬰兒不存在真正的問題解決行為,而后皮亞杰本人也對此表示懷疑;現有研究證實,嬰兒有目的性的行為在5個月以前就產生了;也有研究證實,3個月的嬰兒就已具備比較明顯的問題解決能力。
下面我們來看《人生初年》1985年2月8日(即冬冬出生第24天)的記錄,筆者認為這則記錄顯示出新生兒已具有思維活動:
用手做“助手”
姐姐用奶瓶喂寶寶喝橘子汁。
她咽下幾口,開始用舌頭把奶瓶頭使勁拱出來,并抬起右手,使勁往外推奶瓶。她不愿意再喝橘子汁。
寶寶是“右利手”?(p.19:1985–2–8)
味覺在胎兒時期已形成,從孕30周開始,胎兒已有發達的味覺(林崇德1996:80)。由上述記錄看,冬冬不喜歡喝橘子汁,這時“抬起右手,使勁往外推奶瓶”應是由大腦指揮產生的一種拒絕行為,具有“問題解決”的性質。伍鐵平(1986:10)關于大腦神經生理學的研究材料表明,人類胚胎中支配手的活動的大腦中樞發展得比較早。這或許也是支持上述記錄表明新生兒具有思維活動的一個證據。
(二)兒童教育的典范
兒童發展受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不光學術領域對兒童發展存在諸多爭議,就現實層面而言,每個兒童也終將成長為獨一無二的個體。除了學術價值外,《人生初年》還具有突出的社會價值,即通過對幼兒家庭生活的記錄,為讀者樹立了兒童教育的典范。盧梭(2008:6)認為:“如果想對一個人的教育做出公正的評判,必須要等他成人之后再做結論。”事實表明,《人生初年》的教育理念與教育實踐是成功的,30年后冬冬的卓越不凡就證明了這一點。望子成龍是人之常情。《人生初年》的家庭教育,不一定是唯一的成功范式,但一定是富有借鑒意義的教育范式。筆者不揣谫陋,學習之后也有以下3點突出感受。
1.樹立以兒童為本位的兒童觀
兒童觀是對兒童本質的看法,它支配著人們對待兒童的一切行為。雖然當今中國社會的家庭結構已發生明顯改變,兒童也因大都是獨生子女而成為家庭關注的焦點,但是有些傳統觀念仍然根深蒂固。我們對兒童的認識,也還帶有很大的功利色彩,如“養兒防老”“光宗耀祖”等思想仍有很大市場。外部環境更是不容樂觀,隨著社會的快速發展,家長承受著生存與競爭的壓力,不得不向社會妥協,逼迫孩子快速“成長”。童年被壓縮,甚至消逝,“童年危機”成為一種社會普遍現象。
而《人生初年》則傳達出這樣一種理念:尊重兒童的獨立人格,尊重童年的發展規律,樹立以兒童為本位的兒童觀,營造和諧民主、充滿愛與支持的家庭氛圍,是家庭教育成功的前提。
2.經過思考和學習的教育方法
行為主義心理學派創始人華生(J. B. Watson)有一句名言:“給我一打健全的兒童,我可以用特殊的方法任意地加以改變,或者使他們成為醫生、律師……,或者使他們成為乞丐、盜賊……”(朱智賢1979:70)。這句話雖夸大了教育的作用,但卻道出了一個事實:教育在某種意義上決定了孩子的一生。
很多時候,生活是下意識的,家庭教育尤其如此。家庭教育的代際傳承非常明顯,如果家長沒有主動的思考和學習,難免重蹈上一輩的覆轍。例如,可能是受傳統觀念的影響,在中國的家庭教育中普遍存在這樣一種現象:父母不主張孩子參與自己的社交活動。父母這樣做,主要是出于保護孩子的目的,但這種教育方式就像將孩子養在“真空”中一樣,結果往往弊大于利。由《人生初年》可知,在冬冬的成長過程中,父母有意識地帶領她參與各種社會性交往活動,這對于塑造幼兒性格、開闊幼兒視野、促進幼兒成長起到了重要作用。生活即教育,社會即學校。過度保護、缺乏豐富的環境滋養,無論從短期還是長遠看,均不利于個體成長。
個體心理學創始人阿爾弗雷德·阿德勒(2018:157)說:“只有那些對孩子的教育和再教育深思熟慮、進行過客觀判斷的人,才能更確定地預測出教育努力的結果。”對兒童教育無知的無意識,是父母的悲哀。李宇明教授和妻子白豐蘭女士在《父母語言藝術》一書的后記中有一段話,對兒童教育極富啟迪意義:
覽古哲時賢之書,察教子成敗之例,思自己數年之為,我們真切體會到,教子有四寶:天般的雄心、火般的愛心、穿石之水般的耐心和謹嚴審慎的科學態度。有此四寶,孩子,包括身患殘疾、心有障礙的孩子,都能幸福、愉快而又健全地成長,成龍成鳳(李宇明,白豐蘭1991:295)!
3.社會變革中兒童教養模式的反思
《人生初年》是80后中國兒童的成長記錄。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兒童的教養模式發生了巨變。施蕓卿(2019)對此進行了歸納:
冬冬的整個成長,是被包裹在一層又一層、濃厚、友愛的關系里的。有至親、親屬、父母單位的同事、學生,等等。當時盡管社會物質條件有限,但生活在一個充滿溫情、相互支持的環境中。可今天,隨著市場化,在養育孩子這件事上,我們很難再找到那么多實際的支持者和對孩子友好、對家庭友好的社會環境。基本能動員的只是自己的父母,然后把大量工作外包給市場機構。而市場機構,常常從很早就開始,不斷地制造焦慮,然后把這些來變現。
兒童需要扣好人生第一粒扣子。在社會迅速變革的當下,兒童在成長過程中遭受到很大沖擊。中國社會應為兒童成長提供怎樣的外部環境?家庭教育應采取怎樣的教養對策?這是當今時代向兒童教育提出的緊迫問題。兒童教育,關乎每個家庭的幸福,更是關乎國家和未來的重要事業。40年時間雖然不長,但中國兒童教養模式的反差令人深思。
學術之旅也是人生之旅。25年前,李宇明教授出版了我國第一部全面研究漢族兒童語言發展的專著《兒童語言的發展》;25年后,李宇明教授出版了世界上跟蹤記錄兒童語言發展與兒童成長時間最長的3卷本《人生初年》。兒童語言學是李宇明教授學術之旅的起點,在這條道路上,李宇明教授與時俱進、銳意進取,不斷開拓新的領域,一步一個腳印,在思想的王國遨游,盡情揮灑著智慧與才華,為中國語言學的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人生初年》就是李宇明教授學術精神的最好詮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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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幗眉 2003 《學前心理學》(第2版),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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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韓 暢
[1] 李行德(1997)對海外漢語兒童語言發展研究進行了深入評述,可參看。
作者簡介:李晉霞,女,北京師范大學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現代漢語語法。電子郵箱:lijx666@126.com。
本文得到2019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學前兒童語料庫建設及運作研究”(19AYY010)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