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塵
當多雨季節的雨,多到綿綿不斷沒有盡頭的時候,那種淡淡的鄉愁再也無法拒絕、逃無可逃地纏繞著你。
我的故鄉,一個椿樹下的村落就在眼前。小時候,每戶人家門前都有一棵高過屋頂的椿樹。每每下雨刮風,就聽見樹葉沙沙作響,接著無數片葉子合在一起,直到整個村子傳出一種“呼呼”的聲音。從我記事起,村落一年年發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唯獨椿樹似乎被時間凝固,始終如一。
童年,椿樹下是我和伙伴們的游樂園,更是鄉親們忙碌一天后的休閑之地。大家端著飯坐在椿樹下,你嘗一口他家的飯,他嘗一口你家的飯。尤其幼年的我們,總覺得別人家的飯最好吃,吃撐了都不確定是吃誰家飯吃飽的。其實家家的飯只是變換了面和洋芋的做法而已,吃肉都是逢年過節的口福。臨近年關,最高興的莫過于遠遠聽見鄉鄰喚你的名字,那準會有肉吃。整個村子就這樣圍著椿樹,在你喚他、他喚你中日月更替。雖然貧瘠,卻也溫馨。慢慢我們長大了,生活越來越好,想吃肉的時候隨時可以有。只是鄉鄰有的搬去了更大的城市生活,整個村子變得寂靜而荒蕪。每次回家吃著家人準備的肉食時,心是空的。
與那些漸漸寂寥的村莊相似,家鄉一些人家進了城。后來,剩下的人家抽空干完農活,就去大城市打工了。更小的孩子都選擇去城里上學,少了孩子歡鬧的村子,越發寂寥。幾棵在風中搖擺的椿樹,也失去了昔日的響動,大多椿樹在擴建路面或者房屋時被砍掉了。沒有了椿樹的村落,就像晾在案板上的咸魚片,干癟地依附在山腳下,只有幾條油亮的水泥路上,時不時疾馳幾輛小轎車,為這個寞落的村莊宣告著生命的存在。這幾年,回家的路由以前坑洼不平的泥土路,變成了寬敞的柏油路。小時候,每逢下雨下雪,泥濘陡峭的山路是我們上學的最大障礙,鄉鄰們就排成長長的隊,將泥濘的山路鏟出足以我們攀登的小窩,或者在冰溜子上面鋪上土層,大人前行一步,小孩后走一步,打通了學校與家的距離。現在有柏油路了,卻又懷念兒時上學路上的坎坎坷坷。
時間總會帶走一些東西,同時帶來更多的東西。大三暑假,我和朋友從西安乘飛機到達蘭州,輾轉回到家已經傍晚時分。奶奶聽說我是坐飛機回來的,便早早倚著椿樹張望路口。還記得小時候,在放學回家路上,我和一個同學發生了爭執,他喊了我奶奶的名字,我便哭著回家向奶奶詢問他奶奶的名字。奶奶緩緩抬起頭,目光犀利地瞪了我一眼,那是我第一次被奶奶嚇住。奶奶低聲說:“碎娃娃叫老人家的名號,要被天打雷轟……”我有點不服氣,就哭鬧起來,奶奶把我抱到她的腿上坐下,威嚴地告訴我:“他奶奶是坐過飛機的人,天上都去過,還在云層里穿來穿去,村里有哪個人敢直呼她的名字?”她說話的神秘和莊嚴震懾住了我的哭鬧,對幼年的我來說,飛機是個陌生的東西。只是覺得居然能在天上飛,即使不是神仙,那也是絕對的不可褻瀆。對于現在的我們來說,坐飛機已經不只是“神仙”的事了,人人出行都可以坐上飛機,翱翔在藍天之上。水里游的輪船、潛水艇、地上跑的高鐵、地鐵、宇宙飛船……祖國的快速發展真的讓我們都成了日行萬里、上天入海的“神仙”。
長大后,才知道“他奶奶”從來沒坐過飛機,卻不敢再想知道“他奶奶”的名字,更不敢直呼“奶奶”的名字。也很明白,那掉之不去的鄉愁里,其實有更多不敢而敬畏的東西。或許沒了這敬畏,哪里還有內心的鄉愁。
遠離故鄉后,有關故鄉的一切都變成珍貴回憶。遠嫁六年的我,腦中時常回響起兒時鄉鄰喚我的聲音,也只是徒增思鄉罷了。去年國慶節帶兒子回到故土,車慢慢駛入村子,微雨中撲來故鄉的氣息,我的心便柔軟起來。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又帶了幾分距離感,眼睛不覺變得酸痛。處于六盤山西麓的故鄉是典型的黃土高坡,記憶中貧瘠干旱,鄉親們辛勤勞作種莊稼只夠糊口,遇上天災就要勒緊褲帶過日子。我常常疑惑那句“靠天吃飯”的出處可能說的就是這里。尤其回家沿路的一片片田野,除了金燦燦的麥子,就是綠油油的玉米、洋芋,這樣的田野色彩亙古不變,后來村里人都“靠不住天”出去打工了,這里就只剩下了雜亂的荒草。這次回家,沿路的農田里多出一排排果樹。但當出現一戶人家、一戶被高大而古老的椿樹庇護的農戶時,忽而我有些心怯,那兒曾有我不敢觸動的神圣。
聽接我的堂哥說,近幾年外出打工做買賣的年輕人又回來了,他們在政策的扶持下,種起了果樹。莊浪縣海拔高、光照充足、晝夜溫差大、環境無污染,適合種植蘋果,其以色澤鮮艷、個大形正,果面光潔、肉汁酸甜適度,貨架期長、極耐儲藏和長途運輸而著名,受到了廣大消費者的熱捧。李戰吉、梁宏達、大牛等對故鄉的蘋果給出了高度贊揚。鄉親們不但溫飽無憂,生活水平也得到了質的飛躍。另一些外出務工的人也回到了村子,重新干起了“農民”的本職活,只是經營農田的方式變了。沉寂了一段時光的村落又恢復了兒時的熱鬧,我空落落的心也有了一種無以言表的慰籍。我又聽見了椿樹沙沙的響動,這久違的“歌謠”如同村莊的搖籃曲,通過耳朵,在心的根部落地。
椿樹下的屋子里,是一個充滿笑聲的不眠夜。我拿出電話,向遠在他鄉的發小訴說家鄉的變化。在我們每一個游子的心中,都有一根長長的線,一頭系著自己,一頭永遠根系故鄉的泥土;每逢佳節,便會生根發芽。
只是,不敢說,椿樹下的綠蔭里,有我一生心悸又想逃避的東西。也許,那正是初心里最隱秘的東西。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