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產管理人的民事責任研究

朱文龍

摘要：相對于傳統上將破產管理人視為信托受托人而負擔勤勉忠實義務，從政治學的角度看，管理人與法院之間是一種“庇護”關系，管理人勤勉忠實的對象是法院而非他人，現有判決尚無追究管理人民事責任的先例，或許從側面印證了這種關系。通過對判決的實證研究及比較研究可以發現，我國《企業破產法》第一百三十條的規定還不夠完善，在追究管理人民事責任的主體、承擔管理人民事責任的主體、構成管理人民事責任的要件、管轄管理人民事責任糾紛的法院、免除管理人民事責任的事由等方面還需進一步明確。為保證管理人民事責任制度能夠切實的發揮作用，在對我國《企業破產法》修訂時，需要對理論和現實中存在的問題給予回應。

關鍵詞：管理人;民事責任;勤勉忠實

一、破產管理人民事責任的研究現狀

近年來，破產案件的審判工作日益受到重視，在中央及地方各級政策文件中反復被強調，與之相應的破產案件的數量也在不斷增長，截至2019年12月，裁判文書網上申請破產的法律文書共4511份（包括申請破產清算3906份、破產重整587份、破產和解18份）。隨著破產案件的增多，破產管理人（以下簡稱管理人）履職風險也在不斷增加，因管理人履職不當引發的糾紛也呈現出增長趨勢。在這一背景下，加強對破產管理人法律責任的研究，具有積極的現實意義。

（一）理論研究現狀

學術上有關管理人民事責任的研究，目前還屬于《破產法》研究中的一個小眾話題。從各數據庫的檢索結果來看，成果并不豐富，直接與之相關的研究成果只有個位數。有研究者將其與管理人的刑事責任和司法責任并行討論，研究結論不夠深入，也有研究者從比較法的角度進行考察，提供了豐富的外國資料，開拓了研究視野，對我國立法和司法有積極的借鑒意義，但目前暫時還未檢索到基于本土實踐的研究。為此，本文在基于現有判決書的實證研究上，結合規范分析、比較分析及跨學科分析的方法，對管理人民事責任進行較為全面的審視，并嘗試為立法和實踐提出針對性的意見和建議，以期能夠有助于在實踐中更好的理解和運用管理人民事責任條款，并在立法上使其更加完善。

（二）司法實踐現狀

我國對管理人法律責任的規定主要體現在《企業破產法》第一百三十條、第一百三十一條以及最高人民法院《指定管理人的規定》第三十九條，限于篇幅，本文著重對管理人的民事責任進行探討。在裁判文書網上選擇“管理人責任糾紛”民事案由進行檢索得到244條結果，其中判決書83份，剔除不相關的內容，如公共場所管理人糾紛案件等，還有47份判決書。

2014年開始出現第一份關于管理人責任的判決書，此后，此類判決書的數量逐年遞增。2017年的案件數量最多，有14件。雖然管理人責任糾紛案件與其他有關破產的案件相比在時間上具有一定的滯后性，但與破產案件的總數相比，發生的概率明顯偏低。發生在江蘇的案件數量最多，共有10件，這類案件的分布，在地域上沒有表現出明顯特征，隨機性較強，破產審判工作較為突出的浙江數量較少，而廣東則沒有一起案件。一審案件數量30件，二審案件數量17件，超過50%的案件都提起了上訴，但結果都是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其中有兩起案件是管理人提出的上訴，但上訴請求與管理人責任無關，一審也未判決管理人承擔民事責任①;目前，還沒有判決支持追究管理人的民事責任。盡管如此，加強管理人民事責任研究，對于防范可能出現的各種風險、提升管理人執業能力、保障管理人執業安全、推動破產案件的順利進行，仍然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三）本文觀點

本文認為，將管理人視為信托受托人的觀點，不符合我國法院與管理人真實的生態關系。在目前的法律體制下，管理人承擔民事責任的可能性并不高，如果想要使管理人民事責任條款更好的發揮作用，需要對《企業破產法》進一步完善。

二、破產管理人民事責任的規范解讀

（一）管理人的法律地位決定其法律責任

《企業破產法》第二十七條規定，“管理人應當勤勉盡責，忠實執行職務?！钡谝话偃畻l規定，“管理人未依照本法規定勤勉盡責，忠實執行職務的，人民法院可以依法處以罰款;給債權人、債務人或者第三人造成損失的，依法承擔賠償責任?！边@兩條通常被認為規定了管理人勤勉忠實的義務，若未履行該義務，將可能受到處罰或承擔賠償責任。這一規定類似于《公司法》第一百四十七條所要求的“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以下簡稱“董監高”）應當遵守法律、行政法規和公司章程，對公司負有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边@里的問題是：一是管理人緣何承擔這樣的義務？二是管理人對誰承擔這樣的義務？

有觀點認為，管理人和公司董事都處于受托人的地位，因此，管理人的這兩項義務可以借鑒《公司法》中的規定，而義務指向的對象是職工、國家、債務擔保人、別除權人等與破產程序有利害關系的人。② 對此，本文并不贊同。本文認為，前一個問題與管理人的法律地位有密切關聯。如果說“董監高”的勤勉忠實義務來源于他們在公司中所處的特殊地位，那么管理人在破產法律關系中又處于什么樣的位置？這一直是學界討論的熱點，只有明確了管理人的法律地位，才能捋清他與其他利益主體之間的關系，確定各自權利義務的內容，并明確管理人的法律責任。

（二）信托關系不能充分解釋管理人的法律地位

管理人的法律地位一直以來有不同的理論主張，如代理說、職務說、破產財團代表說、管理機構法人說以及信托關系說等。有觀點認為，采用信托關系說來認定管理人在我國破產程序中的法律地位是一個最優的選擇。③ 但依據我國《信托法》進行解釋時，總會出現邏輯上的不自洽。例如我國《信托法》要求，信托應采用書面形式，且必須有合法的信托目的。而管理人是由法院指定的，在管理人與債務人之間不存在任何書面的約定，我國目前也未采納推定信托的做法，所以不能認為債務人是管理人的委托人。將法院作為委托人也不合適，我國《信托法》要求，設立信托，必須有確定的信托財產，并且該信托財產必須是委托人合法所有的財產。即使將債務人整體視為信托財產的話，法院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成為該財產的所有權人，它頂多是在破產程序中擁有對該財產的支配權，而不能從根本上剝奪股東對公司的所有權。從目前各方的討論結果來看，似乎沒有一個理論能夠全面的解釋管理人的法律地位，總會在某個或某幾個問題上遭遇障礙。

（三）在“庇護”關系視角下對管理人法律地位的理解

本文認為，從政治學的角度看，法院與管理人之間形成的是“庇護”關系。法院是庇護者，管理人是被庇護者，法院利用自己的權力為管理人提供利益，即管理人報酬，而管理人通過自己的履職行為支持法院的工作，并服從法院的指令。

“庇護”關系這一概念源于19世紀50年代的西方人類學，隨后逐漸被引入政治學和社會學中，主要指向不同于普遍科層制與市場結構的社會關系與組織結構?！氨幼o”關系可以被定義為包含了工具性友誼的特殊雙邊關系，擁有更高的政治經濟地位者利用自己的影響和資源為地位較低者，提供資源和保護，而被保護者則回報以支持與服從。這種關系是互惠的，但雙方在權力和財富等方面又是不對等的。④ 由于互惠的存在，所以法院與管理人之間并非權威關系;由于權力結構的存在，他們之間也不是純粹的合作關系。具體而言，他們的關系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1. 法院決定管理人的選任

債權人會議和債權人委員會只能監督管理人履行職責，即使認為管理人不能依法、公正的執行職務或者有其他不能勝任職務的情形，債權人會議也不能自行選定新的管理人，而必須申請法院予以更換。但法院對此擁有自由裁量權，基于各種原因如節約破產成本、提高破產效率等，法院缺少更換管理人的動力，即使有債權人提出這樣的請求，法院或許更加傾向于通過協商調解的方式化解矛盾。這也可以理解為是法院對管理人的一種“庇護”，法院利用自己的權力使管理人免受債權人的罷免，并且能夠獲得最終的利益。

2. 法院決定管理人的報酬

債權人會議只能審查管理人的報酬，但不具有最終的決定權。雖然最高院的司法解釋設定了確定管理人報酬的標準，但法院自由裁量的空間仍然比較大，可以說管理人的利益完全掌握在法院，管理人的履職行為需要讓法院滿意才有可能獲得期望的利益，而這恰好是一種互惠關系。現實中，法院的期待是多樣化的，不僅是化解債權債務糾紛，有時候還附加了很多其他的要求。為此，管理人在日常的法律事務外往往還承擔了大量其他工作，如房地產企業破產案件中要協助拆遷、生產型企業破產案件中要協助穩定職工情緒等等。管理人在履職過程中與法院建立出工具性友誼，進而成為法院給予回報的基礎，這種友誼越強烈越堅固，則管理人能獲得的利益則越多，反之則越少。

3. 法院決定管理人的行為

這種決定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管理人的職責在《破產法》中有明確的要求，且法律中還規定了兜底條款，即“人民法院認為管理人應當履行的其他職責”;另一方面，管理人聘請工作人員、決定繼續或停止營業等行為還需要經過法院的許可。管理人表面上看或許有較大的自主性，但這主要集中在事務性的工作上。目前的情況下，我們并不能完全杜絕法院隨時可以干涉管理人行為的可能性。管理人毫無反抗的余地，這不僅是法院對其擁有權力，同時也是因為同等地位潛在競爭者的存在，使它必須要接受法院對其一定程度上的控制，從而形成更加緊密的結合。但反過來說，法院的干預也可以成為管理人的盾牌，當被追究民事責任時，管理人可以以法院的許可作為抗辯，這也再次彰顯了法院作為“庇護者”的角色。

基于以上分析，本文認為，破產程序中管理人勤勉忠實的義務與公司法中“董監高”對公司所負的勤勉忠實義務相比有很大的不同，管理人勤勉忠實的對象是法院而并非其他人。《破產法》第一百三十條將管理人的司法責任和民事責任規定在同一條中十分容易引起誤解，應將兩者分別進行規定。管理人與債權人等利害關系人之間并不存在特殊的關系，為了避免產生歧義，立法無需刻意強調管理人的勤勉忠實，直接規定“管理人在履行職責的過程中，因故意或重大過失導致債權人、債務人或第三人損失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即可。

三、破產管理人民事責任的實證分析

在現有法律關系下，想要追究管理人的法律責任似乎存在較大難度，而結合現有裁判結果的實證分析可以進一步發現，在具體制度的設計上想要追究管理人的法律責任也存在諸多爭議。

（一）追究管理人民事責任的主體

有觀點認為，管理人對債權人和債務人負有的勤勉忠實義務，可以比照英美法上的信托關系獲得合理解釋，但立法要求管理人對其他的第三人負有這樣的義務與一般的法理不合。⑤ 本文認為，這恰好也說明信托理論無法解釋我國管理人的法律地位，但如果按照上文觀點，管理人只對法院承擔勤勉忠實義務的話，自然也不存在這個問題。

1. 股東追究管理人責任的主體資格

在本文收集的30個一審判決中，絕大多數都是由債權人提起訴訟，但也有四起案件由股東擔任原告，一起案件由債務人擔任原告。股東是否屬于第一百三十條規定的第三人？從判例可知，法院對此持肯定觀點，認為股東與債務人破產有直接的利害關系，因此可以提起訴訟。⑥ 本文不贊同這種解釋，股東未必與案件有直接的利害關系，而在破產是應該區分清算和重整兩個不同的程序。

在清算案件中，由于公司已經資不抵債，股東權益基本喪失，公司已處于他人的支配下，所以股東不能被認定為與案件有直接的利害關系。但在破產重整案件中，由于涉及出資人權益的調整，管理人的行為可能會對股東利益產生影響，所以股東可以被視為利害關系人。這從《破產法》的規定中也可見一斑，例如股東不能提起破產清算的申請，但可以提起破產重整的申請，股東可以參與重整方案的表決等。

本文認為，可以結合《破產法司法解釋二》第三十三條的規定，對第三人可以做廣義的理解，將股東也包含在其中。根據該條，管理人履職不當的行為導致的債務為共益債務，管理人承擔補充賠償責任，在債務作為共益債務清償后，債權人可以要求管理人賠償。第三十三條所規定的“管理人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管理人執行職務不當”等要求可以看作是第一百三十條“未勤勉盡責，忠實執行職務”的另一種表述，二者本質上有異曲同工之處。

2. 債務人追究管理人責任的主體資格

第三十三條未規定債務人要求管理人賠償的權利，沒有與第一百三十條保持一致，本文認為是立法上的疏漏。在債務人主體資格消滅以前，它仍然是債務人財產或破產財產名義上的所有權人，對自己財產受損應當有權要求賠償，但這可能會誘發債務人的惡意訴訟。例如，在原告兗州創世紀肉類聯合有限公司與被告濟寧市中正破產清算服務有限公司管理人責任糾紛案中，原告兗州創世紀肉類聯合有限公司訴稱被告管理人未能勤勉盡責、忠實執行職務，對原告的合法權益造成了損害。被告則答辯稱，自破產程序開始后，原告一直阻礙管理人依法履行職責，包括拒絕向管理人交付印章、對幾乎所有的債權提出異議等，其最終的目的在于使被告陷入訟累之中，以實現對破產清算工作的牽制，阻止破產程序推進，從而使政府出錢安置職工，社會保險費債權和稅務債權由政府承擔，原告獨享三百多畝土地利益。法院最終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案件受理費141800元由原告負擔。⑦ 根據《破產法》的規定，這筆不菲的費用在性質上屬于破產費用，需要由全體債權人負擔，毫無疑問，對債權人極為不利。

本文認為，從案件數量看，債務人提起的訴訟并不多;從裁判結果看，一旦敗訴可能會對債權人利益產生較大影響，且其中隱含著一定的道德風險，未來立法上是否可以考慮取消債務人的訴訟主體資格？當然，從比較法的觀點看，似乎還沒有哪個國家的《破產法》完全排除了債務人尋求救濟的途徑，所以我們需要尋找到更有效的應對這種風險的手段。另外，英美《破產法》中還規定了新任管理人有權追究前任管理人的民事責任，本文認為，從立法完整性的角度考慮，可以考慮吸納這一立法經驗，畢竟，如果前任管理人確實對債務人財產或破產財產造成損害需要承擔責任的話，從管理人管理財產的職責出發予以追償也理所應當。

（二）承擔管理人民事責任的主體

1. 管理人的訴訟地位

籠統來說，管理人的民事責任自然是由管理人來承擔，但鑒于我國《破產法》規定管理人可以由社會中介機構、清算組及具備相應資格的個人擔任，這就產生了不同類型的管理人的責任承擔問題。當然，一個前置性的問題是管理人的訴訟地位。

目前在司法實踐中，有的以債務人作為被告，有的將債務人和管理人共同作為被告，還有的將擔任管理人的中介機構作為被告。本文認為，既然第一百三十條明確規定了由管理人承擔賠償責任，那么債務人自然無需被列為被告，否則，當債務人提起訴訟時將難以處理。我國《民法》規定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可以作為民事訴訟的當事人，而管理人不是其中任何一種。從《企業破產法》、最高院《指定管理人的規定》等相關的法律條文來看，管理人更像是一種身份或者職務，本身既沒有獨立的組織結構，也沒有獨立的財產，自然也沒有獨立承擔責任的能力。所以本文認為，由中介機構擔任管理人的，可以將該中介機構列為被告，由個人擔任管理人的，可以將該個人列為被告。

當清算組擔任管理人時，問題更加復雜。清算組本身就是一個臨時性機構，破產程序終結即宣告解散，當其解散后權利人又向誰主張權利？在原告李志成與被告渭南市人民政府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管理人責任糾紛案中，法院認為，破產管理人的過錯責任，應當由設立破產清算組的具有民事訴訟當事人資格的單位承擔。⑧ 在該案中設立清算組的主體，很顯然也不具有訴訟主體資格?，F行《破產法》沒有規定清算組的成立，如果按照舊破產法的規定，清算組由法院成立，難道由法院作為管理人民事責任訴訟的被告？在本文收集的判決中，有的將清算組列為被告⑨ ，有的將清算組成員列為被告⑩。本文認為，在《破產法》缺少明確規定的情況下，或許可以借鑒《公司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三條的規定，以清算組成員為被告，要求承擔賠償責任。

2. 管理人責任的落實

在實踐中，由中介機構擔任管理人的情形比較常見，但在承擔具體責任時也可能存在問題。以律所為例，我國大多數律所采取的是合伙制，責任主體實際為合伙人個人，只是先以律所的共同財產承擔責任，不足部分再由各合伙人以個人財產承擔無限連帶責任。但這種責任承擔模式與破產團隊的組建模式卻難以對應。

當律所擔任管理人時，基于律所不同的組織模式，管理人團隊也呈現出多元化：有的采取項目組的形式，由愿意參與的律師臨時組成團隊;有的采取團隊化的形式，由固定人員組建破產團隊專門負責;還有的全所參與，以破產案件作為全所的主營業務，實際辦理破產案件的可能只是律所中的部分律師，但管理人資格卻是通過律所名義獲得的，當律所或者合伙人承擔責任之后，是否能向承辦破產案件的律師追償，這些律師彼此之間又應承擔什么樣的責任，現有的立法和實踐還沒有統一的答案。雖然目前還沒有這樣的司法先例，但提高防范意識、及早構筑防火墻、實現風險隔離是十分必要的。從制度層面上來說，本文認為，管理人執業需要執業責任保險制度。

3. 管理人執業責任保險

《企業破產法》第二十四條規定，“個人擔任管理人的，應當參加執業責任保險。”它對中介機構卻沒有明確規定，或許立法者認為可以通過會計師執業責任保險和律師執業責任保險來涵蓋管理人執業責任保險，但這顯然是不足的。

首先，對破產清算事務所來說，就沒有相對應的執業責任保險;其次，在傳統上，律師和會計師的執業責任保險難以全面覆蓋管理人的職責范圍;管理人所要從事的破產管理工作非常復雜，既要接管、清理、保管債務人的財產，還要參與各種訴訟和司法活動，甚至可能還要管理經營債務人，這遠遠超出了律師或會計師的專業工作的范圍，具有很高的風險性。而對于他們的非執業行為，律師或會計師的執業責任保險是不予賠償的，而且律師和會計師執業責任保險的費率通常較低，賠償的數額有限，未必能夠覆蓋破產案件可能產生的較大數額的賠償;再次，執業責任保險條款中常常有這樣的規定，“保險人對本保險期限內多次索賠的累計賠償金額不得超過本保險單明細表中列明的累計賠償限額。”由于律師和會計師除破產業務外還有大量的其他業務，這樣一來，保險金額很有可能會因從事其他執業行為而被耗盡，使破產管理工作中的責任風險無法從該執業責任保險中得到化解;最后，根據我國《保險法》的規定，“除法律、行政法規規定必須保險的以外，保險合同自愿訂立。”目前，我國的律師執業責任保險和會計師執業責任保險均屬于自愿保險而非強制險，這也會削弱管理人抵御風險的能力。

（三）構成管理人民事責任的要件

雖然理論上有觀點認為管理人責任的性質為契約責任或專家責任，但司法實踐普遍都將其視為侵權責任。如在原告楊豐林、黃娟與被告嵊州市交通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江西三松律師事務所管理人責任糾紛案中，法院認為，“本案爭議的焦點是管理人是否有違背勤勉盡責和忠實義務的侵權行為，且在主觀方面對侵權行為具有故意或重大過失……依照該規定，管理人賠償責任的構成應當具備以下條件：一是管理人實施了損害債權人、債務人或者第三人利益的違法行為;二是債權人、債務人或者第三人利益受到了實際損失;三是管理人具有主觀上的過錯，且其違法行為與債權人、債務人或者第三人利益受到的損失之間有因果關系?！眥11} 這些要件中，尤以第一個要件最為重要。

1. 管理人的違法行為

在這30份一審判決中，所涉管理人行為絕大多數與債權有關，具體又包括債權申報、債權確認、債權清償等。此外，有一起案件與管理債務人的財產相關，有一起案件與處分債務人的財產相關。債權是債權人參與破產程序的根本，自然也成為各方爭議的焦點?！镀飘a法司法解釋三》對破產債權的申報和確認進行了詳細規定，也從側面反應出這一問題的重要性。但從判決結果來看，法院在認定管理人履職行為的時候可能存在較大彈性。例如，在上海精星倉儲設備工程有限公司與陜西華弘破產清算事務所有限公司管理人責任糾紛一案中，原告主張其是已知債權人，應采用書面通知而不是公告通知的方式，由于管理人未采用適當的方式通知，導致原告未能申報債權、參與破產財產分配，管理人應當承擔責任。雖然《破產法》第十四條規定，人民法院應當自裁定受理破產申請之日起二十五日內通知已知債權人，但實踐中大多都是由管理人代為通知，這似乎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做法。在該案中，法院也未援引第十四條，而是認為原告并非已知債權人，所以采用公告方式通知并非管理人履職不當。然而，法院判斷的依據是“雖然債權名冊上出現上海精星倉儲公司，但具體名稱與債權數額均與上訴人主張不相符，管理人憑債務人移交的資料無法確定上訴人的具體信息，致無法直接通知上訴人，故上訴人在破產案件中為未知債權人”。{12} 在這個信息技術高度發達的時代，通過簡單的互聯網操作往往就能獲得大量的資訊，即使不要求管理人窮盡一切手段，適當的勤奮與謹慎也應當是需要的，管理人僅僅因為移交的資料不能確定具體信息就將其認定為未知債權人，是否會顯得過于草率？當然，這樣的例子只是個別的，在絕大多數案件中，管理人都嚴格根據法律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在比較法的視野下，尤其是根據英美的信托理論，管理人的違法行為除了怠于行使法定職責外，還包括利用職務謀取私人利益、利用職務便利自我交易等，但在目前的司法實踐中，似乎還沒有遇到類似的案例。當然，學理上的探討總是具有一定的前瞻性，這對今后的實踐也具有參考意義。

2. 其他構成要件

除了違法行為外，作為侵權法的一般原則，無損害則無救濟。在一些案件中，法院認為原告未能證明自己實際遭受了損失，故要承擔舉證不能的后果。

至于主觀過錯，由于立法沒有對管理人提出嚴格責任的要求，所以只需要盡到一般注意的義務即可，即只有在故意和重大過失時才承擔責任。非法侵占、挪用債務人的財產，自我交易或者關聯交易等行為顯然是故意的，而以獲取更多報酬或補償為目的不正常的拖延破產程序，未依照法律、法規及職業準則的要求執行必要的工作、制定的工作計劃、采取的工作措施存在明顯疏漏、對自己聘用的工作人員缺少必要的指導和監督等，也可以認為存在重大過失，至于輕微的瑕疵管理人可以不用承擔責任，當然這也取決于法院的判斷。在原告江陰市源昌金屬科技有限公司訴被告無錫東華會計師事務所有限責任公司、第三人江蘇德道天誠土地房地產評估造價咨詢有限公司管理人責任糾紛案中，法院認為，“東華公司作為華立公司管理人在委托天誠公司評估資產過程中，出現兩份編號相同且加蓋公章的但內部不一致的評估報告，該事實表明東華公司及天誠公司在履行職務過程中存在瑕疵，但據此不足以證明華立公司管理人具有主觀欺詐的故意?！眥13}

（四）管轄管理人民事責任糾紛的法院

英美《破產法》對追究管理人民事責任的司法管轄權沒有作專門規定。根據英國《破產法》的規定，在破產程序中追究管理人違反信托義務的民事責任時，一般向破產法院提起。美國在破產法院之外審理的追究管理人民事責任的案件很多，以至于發展出一套“巴頓規則”，即如果其他法院要追究管理人的民事責任，應當得到審理該破產案件的法院的許可。我國《破產法》目前只規定了針對債務人的訴訟的集中管轄，沒有針對管理人的特別規定。

本文認為，雖然我國目前大部分破產案件都會選擇當地管理人，管理人住所地與受理破產案件法院地在客觀上具有同一性，但考慮到未來跨區域執業的行為以及聯合管理人的現象可能越來越多，由受理破產的法院集中管轄管理人民事責任糾紛，或許有助于更好的查清案情、集中司法資源、減少管理人的應訴困難。

（五）免除管理人民事責任的事由

由于現有判決中原告都未能證明被告侵權責任的存在，所以也就沒有涉及對免責事由的討論。學理上普遍認為，法院許可和商業判斷規則可以作為管理人的免責事由。經過法院許可的行為，可以看作是管理人在執行法院的決策，根據責任自負的原則，即使法院的命令是錯誤的或者不合適的，由此造成的結果也不應由管理人承擔。當然，這也可能導致管理人事無巨細均向法院征詢意見，既增加了法院的工作負擔，也不利于設置管理人的初衷的實現。所以，有必要以現行法律中明確規定的行為為界限，該向法院匯報、請求許可的事項如果未得到法院許可而擅自行事時，管理人需要承擔責任，而無需要求法院許可的事項即使法院許可了，也不能作為管理人免責的事由。

商業判斷規則本是《公司法》上的概念，指的是“如果董事等公司的經營層作出的經營決策建立在合理的基礎上，并且是本著為公司最佳利益行事的善意而為之的話，那么他的經驗判斷將不會受到法律的追究”。對管理人而言，只要管理人與決策事項不存在利益沖突，并且根據決策當時他所掌握的信息，能夠合理的相信自己的決定符合債權人以及債務人的最佳利益，那么他的行為就會受到法律的保護。相對而言，在破產重整程序中可能會更多的運用這一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