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家寺院的地位和影響是成就少林功夫的重要因素之一
少林武術幾乎與少林寺同時產生。
公元495年,北魏孝文帝為跋陀禪師敕建少林寺,雖然沒有證據證明跋陀尚武,但追隨皇帝從平城遷都洛陽的過程中,他先后招收了兩位功夫高深的弟子:慧光和僧稠。相傳慧光在洛陽天街井欄上反踢毽子能連踢500個,僧稠“橫踏壁行、自西向東飛數百步,且拳捷驍武”。
作為皇家寺院,少林寺“凈供法衣,取給公府”,雄厚的經濟基礎,使得僧人們有余力在參禪之余培育和發展武術。同時,社會上對少林武術的贊譽也可以直達朝廷。
少林建寺大約30多年后,奠定中國禪宗的菩提達摩來到少林寺后山。作為中國佛教史上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彼時達摩的到來,為后來的少林武術披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同時對少林武術的傳播和發展起到了事實上的推動作用。后世堅信,達摩面壁九年,困頓之余為舒展筋骨、創造了“羅漢十八手”,并留下了上乘功法《洗髓經》,再經歷代高僧的演練、創造,從而產生了龐大的少林武術體系。
其實,依據現有記載考證少林武術的創始人究竟是誰并不重要,這也如同筆者見過的一些虔誠的佛教徒其實并不關心佛教史,只專注于教義一樣。少林武術與“明心見性、直指人心”的禪宗相得益彰,讓習練者彼此參會、受惠無窮。也正因如此,曾經在少林學習武術的明代武術家程宗猷說少林寺“棍法與禪宗并傳不替”。
隋文帝楊堅篤信佛教,距洛陽僅有70余公里的少林寺再次受到皇帝的恩寵。楊堅把柏谷莊百頃良田賜予少林,使其成為一個龐大的地主莊園。這個時期的少林寺較有資財、不缺地位,遂尚武成風,并建立了有一定規模的武裝力量。
隋末,自立為帝的王世充讓少林武術第一次以赫赫戰功登上了歷史的舞臺。王世充將柏谷莊等地一并賜給了侄子王仁則,剝奪了少林的寺產。秦王李世民攻打王世充時,少林僧人以三股叉為兵器,生擒王仁則,奪了轘州城,為李家建立唐王朝立下功勞。這便是“少林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的歷史真相。戰功帶來的不僅是名揚天下,還有豐厚的賞賜,與此同時,少林擁有武裝(僧兵)也得到了恩準。
宋代東西兩京并重。毗鄰西京洛陽的少林寺仍然得到皇家尊崇。先是有“宋太祖半路(少林)小洪拳打天下”的傳說,后有宋太宗為少林寺親賜御書“天下第一名剎”匾額。在此期間,少林方丈福居邀請十八家武術名師,匯集編印《少林拳譜》,使少林武術完成了第一次較大規模的大整理和總結,并結集留存。這是技藝得以流傳的相當重要舉措之一。
元代少林寺的地位一度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方丈福裕被封為晉國公,并獲準在全國建了五座少林寺。極具神話色彩的護法神“緊那羅王”的出現把少林武術推向了宗教般的地位。
相傳明太祖朱元璋在起步階段曾經得到少林僧徒的幫助。明代是中國武術的鼎盛時期,少林武術也在這一時期一度達到了一個頂峰。從正德到天啟年間,明廷經常征調少林僧兵平叛亂、打倭寇、守邊關,其戰功顯赫,屢受朝廷嘉獎,以至于“天下對手、教會武僧”“名播四海、武亞諸方”。
清代,少林寺的皇家寺院地位不復存在,少林武功的技藝與文化傳承也受到了影響。大批武僧還俗,流落各地,但這也客觀上促進了少林武術由寺院和少林地區向民間的更廣泛傳播,加上其時民間教會多附會少林之名,筆記小說中少林武僧大行其道,從而使得“天下功夫出少林”之說不脛而走、盡人皆知。
佛寺的開放和包容讓少林成為武術集散地
誠如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主任韓書瑞(Susan Naquin)所說,在中國古代社會“寺廟是最為重要的公共空間”。事實上,寺廟作為濟世度人的開放場所,僧人與社會的聯系一直都很緊密。開放和包容讓佛教在中國長盛不衰,僅就少林寺而言,從跋陀的小乘禪法到慧光的律學、達摩的大乘禪法,再到天臺宗和孔門禪,融合性和開放性使少林寺成為大乘勝地的同時,也深刻影響到了武術的發展。
宋初的少林方丈福居邀請天下武術高手匯聚少林,交流切磋長達三年。明代的時候,武術大師和軍事家俞大猷慕名來到少林寺訪問,并傳“劍經”于少林僧人宗擎。之后,相傳一代名將戚繼光也曾到少林寺觀摩學習。再后來,成為武術家的程宗猷曾到少林學武十余年,著有三卷本的傳世武學經典《少林棍法闡宗》。太原人白玉峰在洛陽傳武授徒,聲名遠揚。為了讓武功更進一步,他剃度進入少林,將達摩十八手發展成七十二手,又從七十二手演化成龍、虎、豹、蛇、鶴五拳,較大程度豐富了少林武術的內涵。
除了高手匯集少林之外,少林僧人也經常外出切磋和傳播武術。少林棍法大師匾囤曾拜蕃僧為師學武,又不斷到四川、云南云游。武僧宗擎和普從把武術傳到福建,廣安和洪紀通過弟子把武術傳到江蘇,坦然把武術傳到伏牛山,周友把武術傳到山西、陜西、云南。
武術的四處傳播加上民間的贊譽和官方的激賞,“以拳勇名天下”的少林寺儼然成為天下武術的圣殿。明代著名的軍事理論家、戰略家鄭若曾在《江南經略中》說“夫今之武藝,天下莫不讓少林焉”。
整個大明王朝,國家常備軍衰弱不堪。政府、地主官紳經常招募民間武裝力量。“戰亦多勝”的少林僧兵深受抗倭名將胡宗憲的賞識。胡宗憲在其海防專著《籌海圖編》中盛贊少林僧功夫高超,能使“倭人望而敗走”。抗倭為少林武術在社會上博得了較高聲譽,不僅僅是民間,就連一直擁有僧兵、同樣立有戰功的伏牛山、五臺山、峨眉山僧人也常自稱少林武僧。
除了征戰沙場,少林武僧也經常被請去當教授師,訓練武裝力量。崇禎年間,陜州知州史記言曾“出私財、募士卒,聘少室僧訓練之”。到了清代,河南巡撫徐績從少林請武僧到兵營教授槍法,一度驚動了乾隆皇帝。
聲名日隆的少林武術深刻影響了中國武術的發展。僧俗之間頻繁的交流切磋,使少林武術吸收了許多拳派的精華,形成了龐大的體系,一度成為中國北方武術的總稱。
作為當今中國武術中的最大門派,少林歷代傳習的功夫套路如今挖掘整理出有700余套,拳術器械套路500余套,按類別可分為徒手和器械,按照技法又可分為拳術、棍術、刀術、槍術、劍術、技擊和氣功等數十種。少林功夫每招每式非攻即防,又在戰場上和實戰中經歷了考驗,全國尚武之人心向往之,且多有受益。武師們往往精通一套或數套少林拳之后,代代守正創新,在逐漸的演練改編過程中,又會創立出新的拳種,一干多枝、一枝多杈、一杈多葉,一葉一花,終成盛景,七彩絢麗,爛漫流布,及致芳菲華夏。近代著名武術家孫祿堂在《形意拳學》中說,“太極、八卦,及外家、內家二派皆同出(少林)一源”。
少林功夫在歷史上就傳播海外。元代時,日本僧人邵元在少林寺住了十余年,回國后傳播禪宗和武術、被譽為“國魂”。杭州人陳元赟從少林寺學武后到日本,以拳術授徒。使得少林擒拿、跌撲之法盛行于東瀛,被譽為日本柔道之祖。民國時期日本人宗道臣到少林學習武術,回國后創立日本少林寺拳法聯盟,會員據說有百萬之眾。1979年,宗道臣帶領弟子到嵩山少林寺歸山朝宗,開啟了“天下功夫出少林”的新篇章。
禪武并行讓少林功夫達到更高的境界
林語堂說,佛教在中國長盛不衰的一個原因在于,翻譯佛經的人學識淵博、文筆優美。在1500多年的歷史上,少林寺大禪師、大律師層出不窮、燦若星辰。他們的生花妙筆讓少林拳譜、口訣的總結和編寫猶如經典一般,描寫精當、朗朗上口、淺顯易懂、易記易傳。
如對于步法,少林拳譜中說“拳法妙術在移閃,動靜呼吸一氣連,來來去去須隨便,惟在接取玄妙間”。
對于足法,少林拳譜中說“蓋腳起望膝,膝起望懷,腳起打膝分而出,而其形上翻。如手之撩陰,至于落則如以石鉆物,如手落之拂眉也。”
少林寺是佛教寺院,參禪禮佛才是根本。佛教禪宗思想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了武術,武術借助佛教而擁有了更高深的內涵。
程宗猷認為棍法能讓練習者達到頓悟的彼岸,練習武術的艱辛過程與佛教禪宗通過修行實現自我解脫的過程異曲同工——“少林棍名夜叉,至今稱為無上菩提焉。”少林拳譜中說,欲學技擊先學不動心,唯有入定始有出神入化之境。伽藍清凈之地,專心凝志,無外界以紛其心。技擊之術,能造其極者,多出于沙門禪衲。
無數的高僧大德在“晝習經典、夜演武略”的過程中,追尋和覺悟禪武融合之道,成就了少林武術的千年盛名。
佛教講,萬緣放下,一念不生。少林寺的禪師們諄諄教導弟子:習武要像參禪打坐一樣,“無所住而生其心”,通過放下練就不動心,“終以參貫禪機、超脫生死恐怖之域,而后大敵當前,槍戟在后,人心不為之動搖,氣始可壯”,方能無所不勝。少林防身交手要訣中也說“與人交手,切忌心慌,心慌則意亂,意亂則失措”。
武術家在習武過程中感悟到禪意,也常常反過來教導少林武僧。明代軍事家俞大猷就曾經在贈送給少林武僧宗擎的詩中說,“學成伏虎劍、洞徹降龍禪。莫訝物難舍、回頭是岸邊”。
武術為口耳之學,需朝夕相處、口授心識。少林高手輩出,源于師徒如父子的親密關系。老師的言傳身教、耳提面命和弟子勤學苦練很容易學有所成。這和禪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教義高度契合。少林武術的核心是拳理,招式的用法都蘊含在口訣之中,如果沒有老師的悉心指導,僅僅學會套路和動作,難免會成為好看而不實用的“花架子”。
對于禪來說,意念愈收,其苦愈小;意念愈放,其苦愈多。所以參禪打坐大多從參話頭、參念頭、觀呼吸開始。以少林小洪拳為例,我們會發現短短的一套拳竟然有六個縮身動作,縮身不僅突出展現了少林功夫架勢小的特點,還昭示了攻防的意義:身形愈小,目標愈小,愈不易被對方擊中。這和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最終進入清凈無我的禪修理念相同。少林武術的傳承過程中,以武入禪、以禪演武,動靜結合,很容易參悟并行,勇猛精進。
佛教追求的是了脫生死,武僧戰場搏殺只有生死兩忘才能克敵制勝。習武者得到佛教禪師的指導,更容易萬念歸一,進入更高的武學境界。
佛教徒之間雖然沒有俗世血緣關系聯結得緊密,但是其強大信仰所產生的凝聚力和其包容天下的情懷,能夠不斷接引后學、一代代傳承不絕。明末清初文人褚人獲有感于此,在《堅瓠集》中把少林寺和宋代名將楊業家族的武功傳承作了詳盡對比后,扼腕長嘆道“世有千年僧寺,無千年宗族”!
源遠流長的歷史傳說,豐厚的文化積淀,加上神秘的東方信仰,讓少林武術在流傳1500年后依然燦爛奪目、出彩世界。
僅就國內而言,少林寺所在的登封市人口僅70余萬,而常年在登封學武的外地、外籍學員一度竟達10萬之眾。在國外,據不完全統計,40多個少林文化中心遍布歐美和亞洲,洋弟子日漸增多。
子孫堂的傳承方式讓少林功夫綿延不絕
對于中國武術來說,會寫的人多不會練,練得好的多不會寫。再加上父子相傳、門戶宗派相守,這對武術的傳播多少不利,以至于很多門派的武術因人而興、人亡而絕。
據中國傳統武術史學家于志鈞所述 ,20世紀30年代全國傳統拳種套路有2000多種。到了20世紀80年代僅剩280多種,而且其中一半有名無實或無傳人會練。
武術拳種套路的消亡有多重原因。火器的盛行讓武術的格殺價值大大削弱,并逐漸退出戰場,戰亂及天災人禍讓武術的傳承舉步維艱。相比之下,佛教叢林少林寺能夠最大限度地為武術的承繼、發揚、傳播提供豐沃的土壤。
1275年少林方丈福裕圓寂,后人把這位少林寺創建750年后去世的方丈譽為開山祖師并非筆誤。福裕不僅確立了少林寺的曹洞正宗地位,還把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禮制引入到少林寺的宗法傳承中來。他模仿血緣和父系祖先聯系,在寺內建立了師徒即父子的傳承體系。為了方便記憶傳播,他以詩歌的形式將七十字輩確定下來。
福慧智子覺,了本圓可悟。
周洪普廣宗,道慶同玄祖。
清凈真如海,湛寂淳貞素。
德行永延恒,妙體常堅固。
心朗照幽深,性明鑒崇祚。
衷正善禧祥,謹愨原濟度。
雪庭為導師,引汝歸鉉路。
這首偈詩不僅是福裕對禪宗的理解和感悟,能引導后人參悟禪機、傳播教義,還可以讓出家于少林寺的僧人按此順序取法名并傳宗接代。之后,少林寺各家庭首領紛紛在寺外建堂門,形成了眾多的門頭房。各堂門自成一家,有自己的耕地、房屋、祖祠,過著農禪并重的生活。少林師徒之間日漸情深,但佛教的寬容又鼓勵寺僧突破世俗宗族的限閾。
專門研究中國禪宗思想史的日本明治、昭和時代的曹洞宗學者僧忽滑谷快天認為,少林在儒學化、入世化道路上走得最快、最遠。少林寺的這種儒家子孫堂宗法傳承方式兼顧了家族、門派、佛教等不同傳承方式的優點,讓少林寺的法脈延續、武術傳承充滿生命活力,綿延至今,蔚然無礙。
當代少林寺方丈行正曾說過,一處拜師、百處學藝、博采眾長。其實,這正是少林武術傳承千年的秘密所在:在少林寺內部,武術并不限于師徒相傳也不受制于門頭之別。“民國”后期的少林寺住持貞緒是南院永化堂僧人,按照輩分,他比下院清涼寺的恒林足足高出七輩,但仍向恒林學習武功。西院的行章、永祥,下院炒米寺的德根都比貞緒低二至四輩,但都是貞緒的武術弟子。
千百年來,少林寺一直是不分門頭、不看輩分,技高者皆可為師。“文革”結束后,當代少林武術的傳承完全可以用命若懸絲來形容。為了接續香火,當家僧行正除了讓自己的皈依弟子郝釋齋、劉安民(永安)代師授徒外,還禮請民間少林拳師呂學禮到寺院里協助開辦武術班。同時也鼓勵曾經跟隨釋德根、吳山林學過武術的石喜文開辦武術學校、編寫武術教材。不久之后,少林寺還俗僧人永祥、素云重新回到寺內,與素喜、德禪一起授徒傳武。
1986年7月20日,行正發起成立了少林寺拳術研究會,德禪出任名譽會長,行正、素喜、王長青、郝釋齋任副會長,王長青兼任秘書長,延常、郝釋齋任副秘書長,理事分別是素云、印松、永信、永梅和永真。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武警總隊等十一個單位的武術同人當天來到少林寺祝賀。北大的李世信、清華的王志中還向行正贈送了“彗心流芳”的匾額。
少林武術的當代傳承因此呈現出春風吹又生的蓬勃生機。
從歷史上看,鏢行和反清復明的地下教會是武術廣泛傳播,并產生拳種的主要原因。盛極數百年的非家族、非軍旅武術傳播,隨著鏢行的消失與“中華民國”的建立逐漸失去載體。
少林寺不會陷入這樣的困局。七百余年來,少林寺一直延續著宗法傳承制度,在功夫傳承上,也沿襲著師父帶徒弟的傳統。每年,少林僧眾都堅持舉行掃塔祭祖、供奉各自門頭祖師等法事活動,繼承傳統、秉持宗風。
如今,少林文化,尤其是少林功夫作為中國文化的代表正在被不同種族、不同信仰、不同國度的人們所喜愛和接受,為中華文化的全球傳播做出了積極貢獻。
(編輯/諏祺)
作者簡介:
岳曉鋒,河南登封人,青年少林文化研究者,河南省作協會員,興趣廣泛,尤喜文史,多年以來,對少林文化研究有特別關注,近年來,更專注于少林現當代史研究,著有《少林龍之門》《當代少林十講》《少林往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