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盡心下》“被袗衣”之“袗”訓解辨正

王家樂

摘? 要：《孟子·盡心下》“舜之飯糗茹草”一條存在不同訓解，其分歧主要集中在“被袗衣”之“袗”上。一種觀點是將“袗”釋為“畫”，“袗衣”即“天子之盛服”;另一種觀點是將“袗”釋為“單衣”，義同《論語·鄉(xiāng)黨》中“袗絺绤”之“袗”。在前人訓釋的基礎上，從“袗”的詞義本身、文本語境、歷史語境三個方面，對“被袗衣”之“袗”的語義進行考辨。《孟子·盡心下》“被袗衣”之“袗”應作“單衣”解，而沒有“盛服”義。

關鍵詞：《孟子》;“袗”;訓解

一、“被袗衣”之“袗”的傳統(tǒng)訓解

《孟子·盡心下》第六則：“孟子曰：‘舜之飯糗茹草也，若將終身焉;及其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孟子是說，像大舜這樣的圣人，既不因貧賤而慕求于外，也不因富貴而有動于中。處境變化便隨遇而安，時刻保持心性不移。

在歷代學者對《孟子》的訓解中，對這段話中“被袗衣”之“袗”的解釋，大致有兩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以漢代趙岐的《孟子章句》為代表。他訓“袗”為“畫”，“袗衣”是“天子之盛服”，即有華麗紋飾的服裝。具體如下：

袗，畫也。果，侍也。舜耕、陶之時，飯糗茹草，若將終身如是。及為天子，被畫衣黼黻絺繡也，鼓琴以協(xié)音律也，以堯二女自侍，亦不佚豫，如固自當有之也。[1]（P251）

趙注訓“袗”為“畫”，“袗衣”即“畫衣”，也就是“黼黻絺繡”之衣。“黼黻”最早出自周制，為天子冕服十二章紋樣中的兩種，“黼黻絺繡”之衣即指天子繡有華美紋飾的盛服。此時的華衣、雅琴、美侍，皆意與“耕、陶之時”的貧賤作對比，言舜雖境遇改變，卻不改其心。

宋代孫奭的疏繼承了趙岐的注，并在其訓“袗”為“畫”的基礎上作了進一步的闡發(fā)：

此章言厄窮不憫，貴而思降，凡人所難，舜降圣德，所以殊者也……及堯禪位，為之天子，所被以畫衣黼黻絺繡，鼓五弦之琴，以堯帝二女事之實，若固自當有之也……云“袗，畫也。”《說文》云：“袗，玄衣也。”《孔傳》云：“黼若斧形，黼為兩已相背，葛之精曰絺，五色備曰繡。”[1]（P251）

孫奭認為，這里是通過兩種境遇的對比來突出大舜“厄窮不憫，貴而思降”的高貴品德。“袗衣”“鼓琴”“二女”都是講“及其為天子”之貴。他還引用《說文》“袗，玄衣也”的解釋，來佐證“袗衣”可為“天子玄服”;并引用孔安國的解釋，來補充說明趙注中所提到的“黼黻絺繡”的含義，即它們都是說天子服飾之華美的。

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在《孟子集注》中也基本沿用了趙岐“袗衣”即“畫衣”的訓釋：

袗，之忍反……袗，畫衣也……言圣人之心，不以貧賤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貴而有動于中，隨遇而安，無預于己，所性分定故也。[2]（P209）

朱熹認為，這段話是以兩種境遇的比較，來凸顯大舜“不以貧賤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貴而有動于中”的“圣人之心”，同時，還將其納入到自己的理學體系范疇內。

綜合上述訓釋，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學者對“袗”的詞義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是依據(jù)于具體語境的。

第二種觀點則明確反對訓“袗”為“畫”，認為“袗衣非畫衣”。清代學者焦循在《孟子正義》中用了相當長的篇幅駁斥了“袗衣為畫衣”的看法，并指出“袗”應同《論語·鄉(xiāng)黨》中“袗絺绤”之“袗”，是指麻葛單衣。歸納起來看，焦循的理由主要有三點：

一是“袗衣為畫衣”與舜“燕居而質”不符。焦循曰：“任氏大椿《深衣釋例》云：‘《孟子》“被袗衣，鼓琴”，趙岐注：“袗，畫也。黼黻絺繡也。”夫鼓琴，宴居時也。舜于養(yǎng)老朝燕，僅服白布深衣，而燕居則服黼黻絺繡，非所以明質，故袗衣當非畫衣也……”[3]（P569）這里焦循引用任大椿的觀點，指出“被袗衣”“鼓琴”應是大舜宴居閑適時的行為。據(jù)記載，舜在“養(yǎng)老朝燕”等正式場合是穿“白布深衣”這樣樸素的服飾的，而家居閑適之時卻身著“黼黻絺繡”的“盛服”，似乎與事理不符，同時也與舜這位賢德帝王講究樸質的品德相矛盾。因此，袗衣不應作畫衣來解釋。

二是“袗衣非畫衣”與《史記》的相關記載暗合。《史記·五帝本紀·虞舜紀》云：“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堯乃賜舜絺衣與琴，為筑倉廩，予牛羊。”這是說堯帝在考察舜的期間，由于舜表現(xiàn)出色，曾經(jīng)給予他“絺衣”與“琴”的獎勵，并為其修建糧倉，賞賜牛羊。許多清代學者也注意到《史記》的這段記載，并引為證據(jù)。焦循曰：“任氏大椿《深衣釋例》云：‘……《史記》“堯乃賜舜絺衣與琴”，與舜被袗衣鼓琴事適相會。然則袗衣或即絺衣與？賜予止用絺葛布衣，可知當時之質。孔氏廣森《經(jīng)學卮言》云：‘袗，非畫也。義如“袗絺绤”之袗。《史記·本紀》“堯賜舜絺衣與琴”是也。孔氏、任氏引《史記》說之，是也。”[3]（P569）任大椿《深衣釋例》和孔廣森《經(jīng)學卮言》都以《史記》為據(jù)，認為《孟子·盡心下》中的“袗衣”就是《史記》中堯賞賜給舜的“絺衣”，即素葛單衣。焦循對此也深表贊同。

三是“袗衣”“絺衣”并非不珍貴。焦循曰：“……絺绤為袗，故《孟子》謂之袗衣。得被袗衣者，以堯賜絺也。得鼓琴者，以堯賜琴也。二女所以侍者，帝釐降二女也。以耕夫一旦膺天子之知，賜賞若此，明其榮顯也。若徒袗絺绤而鼓琴，則不過習為山人耳。”[3]（P569）這里焦循首先指出，“袗”與“絺绤”為同義詞，均由葛布制成，因此，“袗衣”就是“絺衣”。接著，焦循結合具體語境，對將“袗衣”釋為“絺衣”可能會出現(xiàn)對比不夠強烈這一問題進行了分析。他認為，“鼓琴”之所以珍貴是因為此琴乃堯所賜，“二女”之所以矜貴是因為她們是堯所釐降，以此類推，“袗衣”也是珍貴的，其珍貴不是在于物質材料，而是因為它同樣是堯帝所賞賜，是榮譽、認可的象征，因此，值得格外尊貴。

值得注意的是，楊伯峻先生也認為，“袗”即“袗絺绤”之“袗”，指麻葛單衣，并指出訓“袗”為“畫”、釋“袗衣”為“盛服”的說法，于經(jīng)傳中缺乏例證，恐不可信[4]（P326）。

綜上所述，歷代注家對“被袗衣”之“袗”的訓解，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種觀點是將“袗”釋為“畫”，“袗衣”即“天子之盛服”;另一種觀點是將“袗”釋為“單衣”，義同《論語·鄉(xiāng)黨》中“袗絺绤”之“袗”。下面，本文首先就“袗”的語義系統(tǒng)進行考察，并結合詞義本身、文本語境、歷史語境等方面，探究“被袗衣”之“袗”的正解。

二、“袗”的語義考察

我們首先對“袗”在古代文獻中的語義進行了全面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袗”在文獻中的使用頻率并不算高。同時，古代字書所收錄的“袗”的義項，主要有“襌衣”“玄服”“衣同色”“盛服”等。參照相關工具書，并結合“袗”在文獻的具體用例，我們可以將“袗”的義項歸納為以下幾種：

（一）“襌（單）衣”義

《說文解字·衣部》：“袗，玄服也。從衣?聲。”段玉裁注：“袗，襌衣也。各本作玄服也。今按《論語》‘當暑紾絺绤。陸云：‘本又作袗。《下曲禮》注引《論語》作袗。孔安國曰：‘暑則單服。《玉藻》：‘振絺绤，不入公門。鄭云：‘振讀為袗。袗，襌也。依此二注定其解。”[5]（P389）段玉裁以《論語·鄉(xiāng)黨》孔安國注和《禮記·玉藻》鄭玄注為依據(jù)，把許慎原說中的“玄服”改為“襌衣”，并將其作為“袗”的正解。應當說，這是有一定道理的。《說文解字·衣部》：“襌，衣不重。從衣單聲。”襌衣又稱“單衣”，指夏天時單層的長衣，系平日所穿的常服;如果出行接待賓客，則需要加上衣。

通過對相關文獻的檢索，我們發(fā)現(xiàn)，“襌（單）衣”是“袗”最常用的義項。例如：

（1）《論語·鄉(xiāng)黨》：“當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曰：“暑則單服。絺绤，葛也。必表而出之，加上衣。”皇侃疏：“當暑雖熱，絺绤可單;若出，不可單，則必加上衣也。”

（2）《禮記·曲禮下》：“龜策、幾杖、席蓋、重素、袗絺绤，不入公門。”鄭玄注：“袗，單也。孔子曰：‘當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為其形褻。”

（3）《禮記·玉藻》：“振絺绤不入公門，表裘不入公門。”鄭玄注：“振，讀為袗。袗，襌也。表裘，外衣也。二者形且褻，皆當表之乃出。”

從上述用例及訓解可以看出，“袗”可以釋作“襌（單）衣”。同時，“袗”偶爾也可以活用為動詞，泛指“穿衣”。例如：

（4）袗卻寒之裘，以御郁隆之暑。（東晉葛洪《抱樸子外篇·用刑》）

（二）“衣同色”義

“袗”除了有“襌（單）衣”義外，還具有“衣同色”義。例如：

（5）《儀禮·士冠禮》：“兄弟畢袗玄。”鄭玄注：“袗，同也。玄者，玄衣玄裳也……古文袗為均也。”

（6）《儀禮·士昏禮》：“女從者畢袗玄。”鄭玄注：“袗，同也。同玄者，上下皆玄。”

例（5）、例（6）說的是“兄弟”和“女從者”都穿著上下同色的玄衣玄裳。

值得注意的是，在古代文獻中，當“袗”訓“同”時，其用例往往是以“袗玄”的形式出現(xiàn)，由此便生發(fā)出一個所謂“玄服”的訓釋。比如，《說文解字·衣部》：“袗，玄服也。”再如，《禮記·月令》：“天子居玄堂左個，乘玄路，駕鐵驪，載玄旂，衣黑衣，服玄玉。”鄭玄注：“今《月令》曰‘乘軫路，似當為‘袗字之誤也。”孔穎達正義：“鄭以此月乘軫路，軫是車之后材，路皆有軫。何得云‘乘軫路？此‘軫字當衣旁著?。袗是玄色，故以今《月令》‘軫字似當為‘袗字錯誤，以車旁為之。必知‘袗字為色者，以此經(jīng)云‘乘玄路，玄袗義同，故《昏禮》云‘女從者畢袗玄，鄭雖以袗為同，要袗是玄之類。”可見，孔穎達認為“玄袗義同”，“袗色”即“玄色”。

關于“袗玄”之“袗”到底是“均同”義還是“玄色”義，清代學者胡培翚在《儀禮正義》“女從者畢袗玄”下有這樣一段論述：

袗，亦當為袀，彼注云“袀，同也。”同玄者上下皆玄。段氏云注以同釋袀，以同玄釋袀玄者，此據(jù)其字之從勻而言。袀、均字，皆取勻會意，不從古文作均者，經(jīng)言衣服，則字從衣為切近也……《淮南子·齊俗訓》“尸祝袀袨”，高誘注云：“袀，純服;袨，墨齋衣也。”是袀本純服之名。純服者謂衣裳同色，非袀即是玄。此經(jīng)“畢袀玄”，謂兄弟皆服玄衣玄裳。純玄之服為袀玄，故鄭訓袀為同。[6]（P41）

胡氏所論主要涉及兩個問題。首先，針對鄭玄“古文袗為均”的觀點，胡培翚認為“袗當為袀”更為合理，這是因為“袀”“均”皆取“勻”而得“同”義，同時由于文獻中搭配的對象是衣服，所以字從衣旁更為切近。其次，“袀”本為純服之名，“純服”的意思是衣裳同色，并非說“袀”即是“玄”。筆者認同胡氏的觀點。如果古文“袗”“袀”均為“玄色”之義，那么單說“袗”即可，而沒有必要說“袗玄”，“袗（“袀”）”“玄”應各有其義。就此而言，“袗”應具有“上下衣同色”的“純服”義，而并非“玄服”義。

（三）“盛服”義

如上所述，“袗”的“襌（單）衣”與“衣同色”這兩個義項基本上是可以確定的。而與《孟子》“被袗衣”相關聯(lián)的，就是“袗”是否有“盛服”義、“袗衣”能否表示“天子之盛服”這一問題。

關于這一問題，段玉裁在“袗”字下注云：“袗，襌衣也。一曰盛服。”段氏認為，“袗”有“襌衣”與“盛服”兩個義項，并對“袗”的“盛服”義進行了闡釋：“一曰盛服。?本訓稠發(fā)，凡?聲字多為濃重。《上林賦》‘磐石裖崖，孟康曰：‘裖，?致也。以石致川之廉也。是裖與?、稹字義同。《孟子》‘被袗衣，袗衣亦當謂盛服。趙云‘畫衣者，不得其說，姑依《皋陶謨》作繪言之耳。然則袗亦可訓盛服。”[5]（P389）

段玉裁指出，趙岐注訓“袗”為“畫”的做法欠妥，但是“袗”的確是有“盛服”義。這主要是由它的聲旁“?”所致，“?本訓稠發(fā)，凡?聲字多為濃重”。段氏所舉例證除《孟子》“被袗衣”之外，還有西漢司馬相如的《上林賦》：“磐石裖崖，嵚巖倚傾。”《漢書·司馬相如傳上》顏師古注：“孟康曰：‘裖，?致也。崖，廉也。以石致川之廉也。師古曰：‘裖、?，并音之忍反。致，音直二反。謂重密而累積。”按段氏所言，則“裖”為“袗”之異體字，有“重密累積”義，以此類推，衣之“重密累積”即為盛服。

姑且不論是否凡?聲字都有“濃重”義，也不論石頭的“累積”和衣服的“累積”是否相通，只論“袗”在文獻中作“重密累積”義的用例，也極為罕見。除了《上林賦》外，我們還在戰(zhàn)國時期宋玉《高唐賦》中發(fā)現(xiàn)了“裖”的一個用例：“盤岸巑岏，裖陳磑磑。”《文選·宋玉〈高唐賦〉》李善注：“磑磑，高貌。”張銑注：“巑岏、磑磑，皆山之峻大貌。”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裖，假借為鎮(zhèn)。”《高唐賦》和《上林賦》中的“裖”所修飾的對象都是巖石，語境也很相像，其特點都是在于“重”和“沉”，在于往下施加壓力。由此可見，顏師古將“裖、?”釋為“重密累積”并非完全準確。我們認為，將這兩例中的“裖”視為“鎮(zhèn)”之假借，也許是更為合理一些。

再回到“袗”之“盛服”義這一問題。在《經(jīng)籍籑詁》《故訓匯纂》乃至《漢語大詞典》中，“袗”字下皆設有“盛服”義項，而且它們所舉的例證都是出自《孟子·盡心下》。通過對相關文獻的檢索，除“被袗衣”之外，只有一例勉強可以和“天子之盛服”掛鉤。這一例證出自南朝沈炯《勸進梁元帝第三表》：“縱陛下拂袗衣而游廣成，登弇山而去東土。群臣安得仰訴，兆庶何所歸仁。”不過，該例證中的“袗衣”能否解釋為“天子之盛服”尚存有疑問。此表為勸蕭繹登帝位而作，其中的“廣成”即著名道士“廣成子”，“弇山”為傳說中的日沒之所，而“拂衣”按照《漢語大詞典》的解釋是：“振衣而去。謂歸隱。”由此可知，這段話的意思是假設蕭繹選擇歸隱，臣民將無所歸依。問題是，蕭繹如果確實是選擇歸隱的話，為什么會穿“天子之盛服”呢？顯然，應是身著“麻葛單衣”更符合語境。

總的來看，在古代文獻中，“袗”作“盛服”義的例證不僅很少，而且還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問題。正因如此，所以清代學者錢大昕在《十駕齋養(yǎng)新錄·袗衣》中說：“袗，古書訓單，又訓同，皆無盛服之義。”[7]（P115）楊伯峻也指出，釋“袗衣”為“盛服”的說法，于經(jīng)傳中缺乏例證，恐不可信。筆者同樣認為，將“袗”釋作“盛服”實屬望文生義，缺乏必要的語義理據(jù)。

三、“被袗衣”之“袗”的語義探究

在前文分析的基礎上，我們再從詞義本身、文本語境、歷史語境等三個方面，來探究“被袗衣”之“袗”的具體語義。

（一）“袗”的詞義

從古代文獻中“袗”的自身詞義系統(tǒng)來看，“袗”既可釋為“襌（單）衣”，也可釋為“同”，但“袗”釋作“畫”、釋作“黼黻絺繡”、釋作“天子之盛服”，則缺乏客觀的理據(jù)和足夠的例證。上文對此已進行了詳盡分析，這里不再贅述。需要著重指出的是，“袗”作“襌（單）衣”義的用例最為常見，而且它與“絺绤”的聯(lián)系十分密切，經(jīng)常粘合在一起出現(xiàn)。

（二）文本語境

從具體語境來看，《孟子》此則意在通過大舜“耕、陶之時”和“及為天子”兩種境遇的對比，來突出舜“厄窮不憫，貴而思降”的非凡品質。他“耕、陶之時”，過著“飯糗茹草”的清苦生活;“及為天子”之時，則在宴居閑適時穿著堯賜予的素葛單衣，彈奏堯贈送的五弦琴，堯帝之二女侍奉于側。如果大舜宴居之時仍穿“天子之盛服”，則未免與事理不符。需要指出的是，“袗衣”并非不尊貴，它與“琴”“二女”一樣，彰顯的是帝堯親賜的榮耀。《史記·五帝本紀·虞舜紀》曾記載瞽叟、象千方百計謀害大舜，自認為陰謀得逞，遂分割舜的家產(chǎn)：“象與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堯二女，與琴，象取之。牛羊倉廩予父母。象乃止舜宮居，鼓其琴。”這里象特意提出自己想得到“堯二女與琴”，可知“琴”在其心目中的分量。由此也不難想象，“絺衣（袗衣）”為堯所賞賜，作為一種榮譽的象征，它在大舜那里也應具有重要的地位和意義。

（三）歷史語境

從歷史語境來看，如前所述，將“袗衣”釋為“素葛單衣”，是與《史記》記載相符的。同時，從其他文獻記載來看，堯與舜都是生活樸素、儉約的帝王。這類記載有很多，此處只舉一例。《淮南子·精神訓》云：“今高臺層榭，人之所麗也，而堯樸桷不斫，素題不枅。珍怪奇味，人之所美也，而堯糲粢之飯，藜藿之羹。文繡狐白，人之所好也，而堯布衣掩形，鹿裘御寒。養(yǎng)性之具不加厚，而增之以任重之憂。故舉天下而傳之于舜，若解重負然。非直辭讓，誠無以為也。”[8]（P162）

這段記載雖不免夸張之辭，但依然可以看出堯是一位生活作風極為簡樸的帝王。被堯帝選中的繼承者舜，理應也是如此。如任大椿《深衣釋例》云：“《淮南子·精神訓》：‘文繡狐白，人之所好也。而堯布衣掩形，鹿裘御冬，有虞氏之深衣亦猶是堯之布衣也。《路史·后紀》云：‘夏禹衣裳細布，牟追元冕，衣裳借用細布，蓋承有虞氏深衣之質。”[9]（P235）《禮記·王制》亦云：“有虞氏皇而祭，深衣而養(yǎng)老。”鄭玄注：“有虞氏質，深衣而已。”這是說大舜著皇（冕類）祭祀，以白布之深衣養(yǎng)老。由此可知，舜也是一位艱苦樸素的帝王。因此，如果說大舜宴居時的服飾是“黼黻絺繡”，就不能體現(xiàn)其生活質樸的一貫作風與性格特征。

綜上所述，將《孟子·盡心下》中的“被袗衣”之“袗”釋作“畫”、釋作“黼黻絺繡”、釋作“天子之盛服”，既缺乏足夠的例證支撐，也缺乏客觀的理據(jù)支撐。這里的“袗”應是《論語·鄉(xiāng)黨》中的“袗絺绤”之“袗”，即麻葛單衣。

參考文獻：

[1][漢]趙岐注.[宋]孫奭疏.孟子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2][宋]朱熹.孟子集注[M].濟南：齊魯書社，1992.

[3][清]焦循.孟子正義[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 1988.

[4]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

[5][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8.

[6][清]胡培翚.儀禮正義[M].段熙仲點校.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

[7]程羽黑箋注.十駕齋養(yǎng)新錄箋注（經(jīng)史之部）[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

[8][漢]劉安著.[漢]許慎注.淮南子[M].陳廣忠校點.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9][清]任大椿.深衣釋例[M].燕禧堂五種本（清乾隆年間刻本）.

The Explanation of“Zhen（袗）”in the Sentence “Pi Zhenyi（被袗衣）” in Mencius

Wang Jiale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bstract：There are different views on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sentence“pi zhenyi（被袗衣）”in Mencius.And the dispute mainly focuses on the meaning of the word“zhen（袗）”.Some people interpret it as picture，and“zhen yi（袗衣）”is the gorgeous clothes of the emperor，while others think“zhen（袗）”refers to the light and thin garment made of ko-hemp cloth.Based on the collection and analysis of previous explanations， making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meaning of“zhen（袗）”from three aspects： the system of word meaning，the context of the text and the historical context， And here came to the conclusion that“zhen（袗）”in the sentence“pi zhenyi（被袗衣）”means single clothes， and it doesnt have the meaning of gorgeous clothes.

Key words：Mencius;“zhen（袗）”;exege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