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劇的魅力

陸軍

何謂短劇？魅力何在？

我曾在《編劇理論與技法》一書中采用大量經典短劇進行教學分析，指出短劇是相對大戲而言的一種戲劇體裁，它包括了“三小”（小型話劇、小型戲曲與戲劇小品）。該書至今已先后五次出版，許多關心此書的人屢屢建議我繼續修訂，補充觀點、更新案例，我早有此意，無奈事務纏身，未能起筆。但我對本書的思考從未停止，特別是對短劇有了新的認識，除了上述“三小”之外，戲曲折子戲和影視短劇都應被劃歸到短劇的大家庭中，前者是被忽略了的老成員，后者則是勢頭正盛的新成員，無論新舊，它們均符合劇本體量小、演出時長短的特征。

體量小、時長短，是否意味著缺乏魅力？未必。一則精品短劇應具備三個條件：構思巧、形式妙、立意高。概而言之，構思要有四兩撥千斤之巧力，形式要有匠心獨運之妙招，立意要有獨出手眼的高見。這便是短劇的魅力所在。

浩瀚劇海，我之所以鐘愛短劇，有兩個緣故：

其一，源于我對短劇之于劇本創作與研究的重要性的認知。

在我看來，一個精彩的短劇，事實上包含了大型劇本所具備的一切藝術要素，兼具思想性、藝術性與觀賞性，真可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她既短小精悍，又耐人尋味;雖然僅幾千或上萬字，但結構起承轉合，故事跌宕起伏，人物生動豐滿，情節新鮮別致，這些無一不考驗著劇作者的扎實功底。莫里哀、契訶夫、斯特林堡、尤金·奧尼爾、田漢、熊佛西、丁西林……海內外卓越的戲劇家們的職業生涯中，幾乎沒有不涉及這一文學形式的。再者，春秋時期的《優孟衣冠》，漢代的《東海黃公》，唐代的《踏搖娘》，明清的折子戲，17世紀以來的獨幕劇，乃至當代的戲劇小品以及微電影等，林林總總，都為戲劇影視文學的寶庫增添了無窮的藝術趣味和深刻的人文內涵。因而從短劇出發，學習了解編劇藝術，大可起到管中窺豹乃至事半功倍的效用。

普希金曾言，“獨幕劇是‘戲劇研究的實驗室”;曹禺則道，“小劇本是文藝武庫中的小兵器”。短劇不僅在戲劇影視發展史上占據了重要的地位，也是劇作家們通往戲劇殿堂的必經之路，更是人類文化積累的寶貴財富。對于短劇這種文學體裁，戲劇影視工作者們再重視也不為過。

其二，源于短劇對我個人成長與發展所產生的影響的感悟。

我曾在多個場合說過，我走上戲劇之路，是因了短劇的感召。少年時受胞兄在部隊服役期間創作的那些具有短劇范型的演唱作品的影響，開始涂鴉;20世紀70年代在公社機關做“臨時工秘書”時被送戲下鄉的上海歌劇院演出的小歌劇所感染，學寫短劇;大學畢業后發表的第一個劇本《定心丸》在解放日報連載，雖然逾萬字，但也屬短劇;更不要說以“編劇理論著作”條目入編《中國大百科全書》（第三版）的拙著《編劇理論與技法》，40余萬字的闡述，也大都以短劇為研究對象。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我讀大二時在上戲學報《戲劇藝術》上發表的第一篇分析“重場戲”寫作技巧的的小論文《怎樣寫好一場戲》，以及參加工作后撰寫的第一篇探討劇作構思要領的創作札記《小戲要有“絕招”》，成了我三十多年后創立的“百·千·萬字劇”編劇工作坊（2017年獲上海市教學成果獎特等獎，2018年獲國家教學成果獎二等獎）最原始、最本真、最直接的創意種子：“絕招”說，是百字劇的核心基因;“重場戲”說，則是千字劇的根本依據。

因此，說短劇哺育了我、成就了我，也一點不為過。

正因為此，我才在多年前在手機備忘錄里寫下了這段文字：

忽發奇想：編一套《中外經典短劇鑒賞文庫》，內容包括《中國經典民間小戲曲鑒賞》《中國經典傳統折子戲鑒賞》《中國古代經典短劇鑒賞》《中國當代小戲曲精品鑒賞》《中國當代新編折子戲鑒賞》《中國現代獨幕劇精品鑒賞》《中國當代獨幕劇精品鑒賞》《中國當代戲劇小品精品鑒賞》《外國經典獨幕劇鑒賞》《外國經典影視短劇鑒賞》等多種;每冊不超過20萬字，小開本，裝幀要精美……

2007年12月23日凌晨3點隨記

遺憾的是，這段文字竟一直未能從手機上走下來，化為實際的舉措。所幸，創意，原來也是有生命的。這么多年，這個記在備忘錄里的構想會時不時地冒出來，像兒時在鄉間小河里玩水，那些調皮的小“穿條魚”游過來輕輕地在你腿上撞一下，咬幾口，提醒你該上岸了一樣。直到2016年，本人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戲曲劇本創作現狀、問題及對策研究”正式立項（項目號16ZD03），遂決定將《中外短劇鑒賞文庫》列為該項目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三年以來，在朋友們的鼎力支持下，這個想法開始得以生根發芽，并逐一結出果實來。

劇海無涯書作舟。作為長期耕耘在戲劇創作、教學與研究園地里的一個老農，我能做的，也僅能寄希望于以此類方式來略微推動一點戲劇事業的發展進程，將更多的后來者領入這一散發無窮魅力，又并非完全無徑可循的領域，這原本是我創意并主持編纂《中外經典短劇鑒賞文庫》的初衷。既已成書，便有經驗;既為鑒賞，便有標準。我將之總結為兩條：其一，獨特的認識;其二，獨到的發現。

人們常常用“短”“小”等詞語來提煉短劇的藝術特征，似乎短劇只是大型戲劇的壓縮，它的創作方法與大型戲劇并無差異，其實不然，相比于大型戲劇，它更考驗編劇的技術應用，簡單來說就是人物動作更單純、情節更為簡潔、沖突更為緊張、進入危機更為迅速、情境更具張力，創作大戲有足夠的時間與空間去延展動作和鋪陳情節，短劇則是要在短時間內完成情感的爆發和思想的碰撞，它是節約的藝術更是凝練的藝術，這就是對短劇獨特的認識。

我向來主張判斷一部短劇的價值既不能完全依照劇作家的名氣，也不能拘泥于傳統的四平八穩的評判標準，而是要有鑒賞者獨到的眼光，眼光何來？它是鑒賞者基于自身的文學素養和戲劇認知所形成的極具個人風格的審美取向，有了這樣的眼光就會發現很多被忽略了的劇作家和作品，事實上，也確有很多并不為人熟知的短劇，以“戲核”的標準去評判的話，會閃現出它光彩熠熠的一面，這就是鑒賞者獨到的發現。

短劇如此特別，又如此有魅力，使我們不得不產生這樣的疑問：為什么短劇的創作與研究長期處在不溫不火的狀態？我想這正是源于人們尚未對它有獨特的認識和獨到的發現。也許短劇不像大型戲劇這道大門里有波瀾壯闊的景象，卻一定能為人們推開一扇游覽別樣風光的小窗。所以，我很期待有更多的年輕朋友愛上短劇、創作短劇、研究短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