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紅虹
編者按:假借民間借貸之名實施侵犯財產的“套路貸”犯罪活動日益猖獗,在一些地區,“套路貸”已逐步發展成為黑惡勢力較常實施的違法犯罪活動,嚴重侵害人民群眾的人身權利、財產權利,嚴重破壞經濟秩序、社會秩序,社會危害性極大,人民群眾反映強烈。為精準打擊“套路貸”犯罪活動,本刊以類案為視角組織實務部門專家深入探討,以期揭示“套路貸”類案犯罪特點、分析司法認定難點、總結法律適用規則,供讀者思考。
摘 要:“套路貸”是近年來民間借貸領域出現的新類型有組織性團伙犯罪,具有較為嚴密的組織化、集團化特點,社會危害性極大。“套路貸”犯罪在主觀上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在客觀上行侵財之實,在辦理此類案件時,司法機關對“套路貸”的認定應對借款起意、借款對象選擇、風險控制、追討方式等整個行為綜合評價,依照刑法有關犯罪的構成要件,確定具體罪名。實踐中,經常會出現“套路貸”犯罪與黑惡勢力犯罪之間相互交織的情形,要結合刑法第294條規定的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特征,特別是對社會經濟的影響,對一定區域的經濟金融是否形成控制或者重大影響來評價。
關鍵詞:套路貸 黑社會性質組織罪 惡勢力
“套路貸”是近年來民間借貸領域出現的新類型有組織性團伙犯罪,嚴重侵害人民群眾合法權益,擾亂金融市場秩序,影響社會和諧穩定,社會危害性極大,人民群眾反映強烈。檢察機關加大打擊力度,截至2020年1月,全國檢察機關對“套路貸”犯罪共提起公訴2500余件14000余人,回應了社會關切。
一、新類型“套路貸”犯罪的特點
從辦案實踐看,自2016年初“套路貸”被司法打擊,經過幾年的整治,比較顯現的“套路貸”行為有所收斂,但是,非法逐利的貪婪導致犯罪分子逃避打擊,更加隱蔽、專業,從當前司法實踐看,案件出現新特點、新趨勢。
(一)由傳統線下接觸式房貸、車貸發展到新型網上非接觸式現金貸
犯罪嫌疑人通過設立APP網絡現金貸平臺,收取高額“砍頭息”、簽訂雙倍借條、多平臺借款平賬、肆意認定違約收取違約金、收到還款不撕借條等方式非法獲利,并采用“軟暴力”方式進行催討。被害人和“套路貸”犯罪團伙并不認識,突破線下犯罪對應關系。呈現出來的辦案難點是被害人難以一一對應,詐騙直接故意認定困難。
組織形式更加嚴密、隱蔽,具有專業性、企業化趨勢。“套路貸”犯罪并非單個人完成,而是由一整條犯罪利益鏈、黑色產業鏈來操作,呈現嚴密的組織化、集團化特點。犯罪集團上中下產業鏈組織嚴密,分工合作,有套路設計者的高智商技術投入,不良法律服務者規避打擊的法務配合,有些“套路貸”犯罪團伙以公司為依托,將“套路貸”和“地下執法隊”暴力催收相結合,故意切割外包催討暴力團伙,分工合作,相互配合。集團中各個成員經過專業的訓練,掌握了一套完整流程,有的團伙中甚至有熟悉公證、訴訟等業務的法律人士。
(二)假借公司形式進行偽裝,手段更加隱蔽
“套路貸”犯罪團伙往往通過成立“小額貸款公司”招攬客戶,以簽訂借款合同的形式借款給被害人,營造一種正常的民間借貸的假象,以合法外衣實施違法犯罪活動,具有更強的隱蔽性和迷惑性。這類“小額貸款公司”一般未經相關部門批準,未進行營業登記,以逃避工商、銀監會等監管部門的監管。
(三)“套路貸”所涉及的套路步驟繁瑣,套路模式極易復制傳播,造成重復犯罪成本小,非法獲利巨大
大多數套路第一階段是虛假宣傳,以低息、手續方便等為誘餌,引誘相關人員借貸。第二階段是簽訂合同,通過設置陷阱等手段嵌入不平等條款。第三階段是制造違約條件,通過失聯等方式造成違約,達到壘高債務的目的。第四階段是違法催債,通過暴力或“軟暴力”等方式進行催債,實現其獲取非法利益的最終目的。特別是網絡“套路貸”,一旦被公安機關查處,部分人員逃匿后改頭換面重新設計APP,手段相似,類似于傳銷犯罪的某些傳播重復特點。
(四)法律專業人員參與共同犯罪,加大案件查辦難度
利用虛假訴訟等手段披上合法外衣,使審判權成為“套路貸”違法犯罪的“工具”,是“套路貸”違法犯罪的具體表現。為此,“套路貸”犯罪嫌疑人不惜一切手段“圍獵”執法人員,使此類案件成為腐敗的重災區。
二、基本案情及案例要點
“套路貸”犯罪隨著時間的延長、人員的增加、放貸金額的擴大和犯罪手段的多樣化,往往會形成一個從單個人犯罪到團伙、集團犯罪再到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演進過程,常見的“套路貸”犯罪涉嫌罪名有詐騙罪、敲詐勒索罪、非法拘禁罪、尋釁滋事罪、虛假訴訟罪等等。在眾多罪名中,是否能夠認定構成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是個難點,筆者通過兩個案例,談談如何在審查辦理此類犯罪中,結合案件事實和法律規定準確認定案件性質,準確判斷是團伙犯罪、集團犯罪還是有組織的犯罪。
(一)基本案情
[案例一]自2013年起,被告人曾某、曹某開始在H市從事高利放貸業務,并通過訴訟手段索債,期間結識了被告人朱某某、葛某某等人。在放貸過程中,曾某等人逐漸發展到以簽訂空白合同、制造虛假銀行流水、肆意認定違約、惡意壘高借款金額、“軟暴力”逼債為主要特征的“套路貸”犯罪活動。為擴大組織勢力、增強犯罪活動能力、謀取更高的非法利益,2015年11月,曾某等人與葛某某合作成立H市途勝網絡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途勝公司),在不斷完備“套路貸”犯罪模式的同時,采取公司化管理、明確獎懲、傳授犯罪方法等手段開展組織運作,先后分立參股H市玉新網絡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玉新公司)、H市好再網絡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好再公司)、煥英公司等用以犯罪,逐步建立起以被告人曾某為組織者、領導者,以被告人葛某某、朱某某、曹某、劉某某、常某某等人為骨干成員,以被告人胡某某等人為積極參加者的組織穩定、層級結構明確、人數眾多、勢力龐大的黑社會性質組織,在H市大肆開展“套路貸”犯罪活動。
該犯罪組織在被告人曾某的組織、領導下,勾結某地方法院個別審判人員,通過查封保全他人財物等手段,以貼大字報、潑油漆、堵鎖眼、強占被害人房屋等惡劣滋擾手段相配合,造成他人心理恐懼進而形成心理強制,隨后通過“談判”“調解”等方式,非法獲取巨額財物。涉案金額達人民幣2700余萬元,非法所得人民幣1722萬元。同時,為謀求行業壟斷地位,曾某等人采用微信發紅包、節日送禮、高息回報“借款”等手段拉攏、腐蝕公職人員;為維系組織生存和發展,曾某等人通過發放工資、獎勵分成、過節聚餐等方式進行利益分配,租賃大型辦公場地以擴大組織規模。該黑社會性質組織通過實施違法犯罪活動,敲詐勒索、詐騙、虛假訴訟活動作案87起,致1人自殺未遂、1人精神障礙、6人房屋被強制過戶、8人家庭破裂、2人所持公司股權被迫轉讓,嚴重破壞了社會秩序和人民群眾的正常生活,在H市“套路貸”行業內形成重大影響,嚴重破壞了H市的社會秩序和經濟秩序,嚴重損害了司法公信力,造成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
2019年5月,人民法院依法對曾某等人構成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等犯罪進行了公開宣判,法院完全采納了檢察機關的指控,依法判處曾某等人構成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其中曾某構成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詐騙罪、虛假訴訟罪等數罪并罰,決定執行有期徒刑25年,其他人分別判處有期徒刑21年至4年并處罰金。[1]
[案例二]2014年起,被告人景某某開始在D市從事高利放貸業務,并通過訴訟手段索債。2015年結識了被告人文某、姜某(律師)、于某某等人。在放貸過程中,景某某等人逐漸發展到以簽訂空白合同、制造虛假銀行流水、法院確認債權、肆意認定違約、惡意疊高借款金額、“軟暴力”逼債為主要特征的“套路貸”犯罪活動。為擴大影響力,增強犯罪活動的能力,謀取更高的非法利益,景某某與文某先后吸納崔某、文某的女朋友杜某洋,“社會人”張某博、宋某貴等人參與“套路”他人、催款討債。其中文某按照景某某指示負責實施具體“套路貸”犯罪活動,指揮崔某、張某博、宋某貴、杜某洋等人暴力討債、虛假訴訟;于某某利用自己在虛假訴訟中與法官建立的關系,幫助景某某在法院虛假訴訟環節溝通協調,快速立案調解,查封房產,凍結工資卡,使非法利益得到“合法”保障,景某某以案為標準給付于某某一定數額的費用。景某某的朋友姜某負責提供部分放貸資金,以及提供法律咨詢規避法律風險。景某某通過給文某等成員辦保險、提供吃住費用、介紹放貸客戶從而給成員錢財等方式進行利益分配,景某某還租賃寫字樓擴大公司規模。
景某某等人從2015年至2017年在D市多次作案,采用詐騙、滋擾、跟隨、尋釁滋事、敲詐勒索、非法拘禁、虛假訴訟等手段非法占有他人財產,共實施詐騙、敲詐勒索、尋釁滋事、虛假訴訟等27起犯罪,非法占有他人車輛四臺,給被害人造成損失達310余萬元,該犯罪團伙在被告人景某某的組織、領導下,勾結法院審判人員,以查封保全他人財物為主要手段,同時以隨意居住他人家中、強制過戶他人房屋、去單位鬧事等滋擾手段相配合,造成他人心理恐懼進而形成心理強制,隨后通過法院調解等方式,非法獲取巨額財物。該惡勢力組織通過實施違法犯罪活動,破壞了D地區的社會秩序和經濟秩序,危害了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損害了司法公信力,造成了較為惡劣的社會影響。
2019年1月5日,D市東城區人民檢察院以景某某等人屬惡勢力集團,構成詐騙罪、敲詐勒索罪、尋釁滋事罪、虛假訴訟罪提起公訴。2019年5月29日東城區人民法院公開宣判,完全采納了檢察機關的指控意見,依法判處景某某構成詐騙罪、敲詐勒索罪、尋釁滋事罪,數罪并罰,判處景某某等人有期徒刑以及相應罰金。 [2]
(二)案例要點
本文兩案例有別于以傳統“打、砸、搶”等典型暴力為主要手段的黑惡犯罪。經濟社會在快速發展,不能用既往的經驗法則來簡單判斷黑惡犯罪,其表現形式不僅僅局限于傳統“打打殺殺”式的硬暴力,代之以公司化的假象出現,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利用借款人借款心切,法律意識淡薄,欺騙貸款人簽署表面合法合同。在訴訟活動中勾結個別無良法官,利用司法權力配合,有的不需要傳統的硬暴力,僅使用滋擾、糾纏等“軟暴力”就能達到恐嚇當事人、實現非法債權的目的。但無論其對外面貌如何,究其實質,則始終是以合法的形式掩蓋非法目的的犯罪行為,是以暴力或“軟暴力”攫取不法利益的犯罪行為,是嚴重危害人身權益、侵害人民群眾巨額財產、危害社會的犯罪行為。兩案例均是在短時間內多次、反復的實施同一種類的犯罪,具有“套路”特點,實現犯罪利益最大化。但在認定上,檢察機關結合案件事實和法律規定準確認定案例一中曾某、曹某涉嫌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及其他詐騙、敲詐勒索等犯罪;案例二中景某某等人系惡勢力犯罪集團,并構成詐騙罪、敲詐勒索罪、虛假訴訟罪等犯罪。
三、“套路貸”犯罪如何準確定性的思考
上述兩個案例犯罪手段比較一致,實現非法利益的方式也相似,但在罪名的認定上案例一構成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例二不構成。刑法第294條及相應司法解釋規定,只有具備組織特征、經濟特征、行為特征、危害性特征時才能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四個特征要結合來審查,同時具備。其中,危害性特征是認定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最重要最本質的特征。筆者結合兩個案件事實就“套路貸”犯罪如何認定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作出剖析,以供實踐參考。
(一)關于組織特征
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必須形成較穩定的犯罪組織,人數較多,有明確的組織者、領導者,骨干成員基本固定。案例一,犯罪組織形成以曾某為首的、較穩定的黑社會性質組織結構。各被告人及多名證人的證言在細節上相互印證,能夠證明曾某憑借個別司法人員的保護在所謂的“空放”行業中樹立地位,通過籠絡鄉鄰、招納“小弟”、聘用員工、糾集同道等途徑,歷經惡勢力發展坐大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的過程。雖然在本案中,曾某為首的犯罪組織是基于公司、企業等合法形式下的組織機構而形成的,有別于傳統的“幫”“門”“幫主”等江湖名號的明顯帶有黑惡性質的幫派組織,但是并不能掩蓋其以單位名義實施的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本質。
1.組織穩定。組織的穩定性,最為重要的衡量標準就是黑社會性質組織形成、發展時間長和組織層級固定化。根據各被告人的供述,2013年起,曾某、曹某就開始在H市從事高利放貸事務,并采用訴訟保全手段索債。2014年3月,成立喜康公司,開始以公司形式運作,并發展了朱某某、劉某某等多名成員,“套路貸”的犯罪模式逐漸形成。2015年11月,曾某等人為了擴大組織勢力、謀取更高的非法利益,與葛某某所謂“強強聯手”,成立途勝公司,“套路貸”的犯罪模式進一步固化,并通過模式輸出、資源共享等形式,衍生出玉新、源潤、好再、煥英等多家公司用以犯罪,并有旭宇、隆釘、瀚瀾、藏金閣等多家公司借助其從事“套路貸”犯罪。雖然人員有所變動,但是其違法犯罪模式基本固定,該組織對社會秩序的破壞力持續存在并不斷擴大。從其時間的跨度以及演變過程可以看出,該組織并不是松散的臨時聚合體,而是在較長時間內經過合并分立、以“大”吃“小”,最終在一定地域和行業內形成具有較大影響力的穩定的犯罪組織。
2.具有明確的組織者、領導者。組織領導者的認定應結合其在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發起、創建或在整個組織的運行、活動等各環節中的地位加以判斷。綜合在案證據,曾某系該犯罪組織的組織者及領導者。途勝公司內部的人以及外面的同行都尊稱曾某為“二哥”,是創立人及股東之一。在途勝公司中,組織成員公認曾某是行業里的“傳說”,手下給其他公司做貸后或者其他決定不了的事情都去請示曾某;審批權獨攬、業務的標準系曾某制定,葛某某具體負責實施。從其對組織的犯罪活動所起的作用上看,曾某、朱某某、葛某某等人在公司的地位貌似基本相當,分別負責不同的事項,但曾某實際掌握了整個業務的核心,即“司法資源”。以曾某為首的犯罪組織之所以不斷發展壯大,就是因為個別法官作為其“保護傘”,在保障資金安全、謀取非法利益上為其大開方便之門。而曾某對這一核心資源的掌控又是具有壟斷性質的,這不僅體現在同行之間,也體現在組織內部,曾某與涉案法官的接觸是相對保密的,不允許其他人接觸,葛某某供述只有曾某才能跟涉案法官說得上話,自己單干不行,還是要回頭找曾某,利用其司法渠道。正是對“司法資源”的高度壟斷,確立了曾某在組織里的地位,也奠定了以曾某為首的途勝等公司在行業里的影響力和控制力。
3.骨干成員基本固定,并有較為明確的層級和職責分工。案例一中,葛某某、朱某某作為途勝公司的股東,積極參與“套路貸”的犯罪活動,其中葛某某負責公司的日常事務管理和拓展業務,朱某某則利用曾某所掌握的“司法資源”以參股、分立等方式開拓市場。曹某、劉某某主要負責保全、訴訟事宜;常某某主要負責資金籌集和流轉;朱某某主要負責拉攏、腐蝕司法人員、調查房產及催討債務,上述骨干人員均直接聽命于曾某,與曾某的聯系緊密,由其召集和指揮,在組織犯罪中起重要作用,并且人員相對固定,其他人員則在上述人員的安排或聯絡下實施違法犯罪活動。從整體上看,該組織具有較為明確的層級和職責分工。
4.犯罪組織具備規模性,有一定的組織紀律和活動規約。對于組織紀律和活動規約,本案有別于“聽大哥的話”這種傳統意義上理解的“幫規”,主要是組織成員日常遵循的組織紀律或者活動規約,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組織紀律以單位規章制度體現,多名被告人確認:在公司內有規章制度、獎懲措施、考勤培訓制度等;在利益分配上,明確股東按照所占的股份進行分紅,公司員工有基本工資,并從客戶的利息中提取10%的提成,業務經理從本組組員的提成中抽成30%等。另一方面,活動規約以單位業務流程體現,多名被告人確認:業務經理會給新入職的人培訓如何查房價、計算客戶可貸金額、合同簽多少、客戶實際到手多少;是否給客戶放貸要向上一級請示;規定客戶向其他公司借款即認定為違約等等。葛某某的筆記本中也記載著其開會告知大家應如何和客戶簽合同以及進行業務培訓的內容。玉新、好再等公司的操作模式均是按照途勝公司的模式進行。眾多證據在細節上能夠相互印證,依法應予認定該犯罪組織具有一定的組織紀律和活動規約。
相較于案例一,案例二中景某某惡勢力集團在組織特征上尚未達到組織者、領導者明確、骨干成員基本固定。案件事實表明,各犯罪嫌疑人之間的組織領導關系缺乏必要證據證實,整個犯罪確實是以景某某為核心開展的,但是除文某聽命于景某某外,景某某與于某某屬朋友關系,景某某、文某借助于在法院系統的人脈關系共同實施6起虛假訴訟犯罪,每次均向于某某支付一定費用作為回報,全案更符合三人以上為實施犯罪組成的較為固定的犯罪組織的犯罪集團特征。姜某為景某某提供放貸資金、法律咨詢、保管借貸合同等幫助并得到相應回報,不具有領導關系,且僅參與一起詐騙犯罪,無法認定為骨干成員。張某博、崔某受景某某、文某指使對被害人跟隨、看管迫使還錢。但兩人只參與一起犯罪,且系臨時糾集,對犯罪的組織性和違法性沒有認識,也未從“套路貸”犯罪中獲得好處,無法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參加者。杜某洋、宋某貴與景某某聯系并不緊密,也沒有接受景某某指揮管理的意思,無法認定杜某洋、宋某貴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參加者。因此景某某實施犯罪的組織不緊密,組織者、領導者、參加者的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層級架構并未形成。
(二)關于經濟特征
即有組織地通過違法犯罪活動或者其他手段獲取經濟利益,具有一定的經濟實力,以支持該組織的活動。案例一所體現的經濟特征有三個方面:
一是“套路貸”犯罪所得數額巨大,有較強的經濟實力。該犯罪組織及其成員以司法人員為“保護傘”,以查封保全他人財物實現非法債權為手段,有組織地實施敲詐勒索、詐騙、虛假訴訟等一系列“套路貸”犯罪活動。犯罪所得包括,攫取被害人巨額財物,多名“金主”(提供借貸資金的資方)為組織提供犯罪資金,利用其“司法資源”幫助其他借貸公司進行保全查封、訴訟討債,并收取費用。2017年3月至2018年1月途勝公司收取客戶利息就達895余萬元。已查實的犯罪事實中,涉案金額達人民幣2700余萬元,非法所得人民幣1722萬元。為謀取非法高息,被告人吳某某分別投入途勝公司150萬元、好再公司300萬元放貸。被告人樓某投入途勝公司90萬元放貸。另外還有法官楊某某曾經“投資”40萬元;劉某某曾經“投資”20萬元,法官吳某某的姐姐吳某女曾經“投資”25萬元。為其他小貸公司處理“貸后”業務得款。旭宇公司徐某某供述曾某幫助起訴收費2萬;大牛公司牛某稱曾某幫助起訴要收本金10%的好處費;隆鼎公司景某某供述曾某幫忙起訴一般一個案子要1萬多。
(四)關于危害性特征
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危害性特征中有“稱霸一方”的表現要求,這實際上不僅勾勒出黑社會性質組織形成的不法狀態,同時也反映了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總體違法犯罪意圖,通過實施違法犯罪活動,稱霸一方,在一定區域或者行業內,形成非法控制或者重大影響,嚴重破壞經濟、社會生活秩序。控制性特征也稱危害性特征是構成“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罪”最重要特征,也是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有別于其他組織性犯罪的重要特征。沒有形成行業控制、區域控制或者區域重大影響的犯罪不能評價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
在案例一中,其危害性特征體現在:一是以曾某為首的犯罪組織與個別司法人員相互勾結,在“套路貸”犯罪過程中相互“配合”,沆瀣一氣,利用司法權向被害人施壓,致使被害人合法權利遭受違法犯罪活動侵害后,不敢通過正當途徑舉報、控告,嚴重損害司法公信力。楊某某、吳某某等國家司法工作人員,濫用司法權力,在受、立案、司法調解、強制執行等各環節為曾某等人提供便利,以肆意查封他人房產為主要手段,使他人產生恐懼、形成心理強制,以此來“配合”該組織勒索他人巨額財物。
二是以曾某為首的犯罪組織規模擴張迅速、作案手段被爭相效仿,多家公司主動依附,在一定區域和行業內形成了非法控制和重大影響。以曾某為首的黑社會性質組織所采用的與個別法官勾結的模式,不僅增強了維護組織非法利益的能力,還吸引多家公司主動貼附,委托其從事“貸后”業務,即利用其所能“掌控”的公權力實現其他公司的非法債權。“慕名”而來的同行企業是基于曾某集團從事違法活動所形成的影響力而進行的依附,這與通過暴力實現控制具有相同的效果。對于有競爭關系的同行,該組織通過掌握的“司法資源”占據對被害人財產優先受償地位,利用司法權力侵吞被害人的財產,讓競爭公司無法回款,進而左右了一些同行公司的存亡。這就營造出一種同行公司只有選擇與其合作或者遠離曾某犯罪組織,根本不敢與其競爭的氛圍,最終形成壟斷。
三是以曾某為首的犯罪組織通過實施“套路貸”違法犯罪活動,嚴重干擾、破壞多名群眾、多家企業的正常生產、經營、生活,造成被害人巨額財產損失,嚴重破壞當地的經濟、社會生活秩序。現查明,該組織通過實施敲詐勒索、詐騙、虛假訴訟活動作案87起,致1人自殺未遂、1 人精神障礙、6人房屋被強制過戶、8人家庭破裂、2人所持公司股權被轉讓,嚴重破壞了社會秩序和人民群眾的正常生活。此控制性特征盡管已經不完全等同于傳統黑社會性質組織“打打殺殺”后形成的區域排他性壟斷,但是其危害程度和對社會管理秩序的破壞是一樣的,甚至更甚。
案例二中景某某等人實施的犯罪缺乏形成非法控制或造成重大影響的危害性特征,無法證實景某某在小額民間借貸行業形成了壟斷地位,造成較大規模的社會影響力,因此控制性危害特征難以達到。
(五)小結
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四個特征內涵也有所發展,在辦案實踐中最值得關注的兩個特征一是行為特征,一是危害性特征。
根據2018年1月19日“兩高兩部”《關于辦理黑惡勢力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黑社會性質組織實施的違法犯罪活動包括非暴力性的違法犯罪活動,但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始終是黑社會性質組織實施違法犯罪活動的基本手段,并隨時可能付諸實施。暴力性特征是認定“黑”罪的重要的行為特征,在當前掃黑除惡斗爭中,黑惡犯罪組織在司法機關的嚴厲打擊之下,也有意識地規避打擊,盡量減少暴力犯罪,但其本質是通過其他行為手段達到心理強制,形成非法控制,而且非法利益的實現一直可以以暴力威脅的現實轉化可能性作為保障或補充,即“軟”的背后有“硬”的支撐,“軟”也隨時可以轉化為“硬”,如果“軟暴力”能夠獲得非法利益就不需要動用硬手段。這是當前黑社會性質組織在發展過程中的一些變化。
在危害性特征方面,案例一體現出來主要是小額貸款公司行業的重大影響。H市是北上廣外的一線城市,經濟體量巨大,互聯網金融活躍,要認定形成傳統意義上的非法行業控制很難,司法機關應透過現象看本質,其行業的控制性特征和重大影響體現在:一是其他小額貸款公司的主動依附和攀附;二是組織內部成員以及同行對曾某的認同,公認曾某是行業里的“傳說”,說明該公司影響力極大。因此,從這兩方面看,曾某公司的危害性特征已經足以評價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特征之一的危害性特征。
需要說明的是,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要具備的四個特征從來都不能割裂認定,要對四個特征整體看待,司法實踐中,應當結合案件證據證實的案件事實緊扣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四個特征具體內容來分析認定案件性質。有的案件個別特征非常明顯,但是每一個特征都不能缺少,要整體看待。
案例二是一起公安機關與檢察機關在案件定性上認識有分歧的案件,景某某等人尚處在由惡勢力團伙、惡勢力犯罪集團漸進生成、形成過程中,性質轉變的節點并不明顯。惡勢力是對多人多起犯罪形態的一種概括表述,其行為性質需結合具體個案審查認定,而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是刑法明確規定的犯罪,只有同時具備四個特征時才能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筆者在工作中發現,個別地方在辦理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中,對于四個特征不明顯的涉惡犯罪往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方面靠,個別地方辦案人員稱是為了打早打小。實際上,黑社會性質組織形成過程也是由惡勢力、惡勢力犯罪集團、有組織地黑社會性質犯罪一步步發展的,“早”或者“小”的情況應當用惡勢力或者惡勢力犯罪集團進行評價。其中,組織特征要求成員之間形成組織管理關系,組織成員達到人數較多的程度,形成一定的規模,如果僅僅是幾個人交叉結伙在一起實施了多起違法犯罪,或者僅僅是臨時受糾集參與其中,并沒有形成管理指揮的關系,則組織特征不宜認定;經濟特征要求組織者將組織獲得利益用于維系組織的生存和發展,如果組織頭目與他人之間形成對價交易關系,則不能認定為豢養組織成員;行為特征要求該組織以暴力性犯罪為基礎,在組織發展到一定程度后,暴力性特征變弱,“軟暴力”特征明顯,但“軟暴力”仍然是以暴力性犯罪為基礎的,如果組織的整個犯罪過程中,暴力性犯罪缺失或者占極少的一部分,“軟暴力”特征十分突出,則認定行為特征需要更加慎重;危害性特征的認定,一定要達到在一定區域或者行業內產生非法控制或者形成重大影響的程度,這是認定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本質特征,如果沒有達到非法控制或者重大影響的程度,則不宜認定形成黑社會性質組織。
四、結語
實踐中,“套路貸”已逐步發展成為黑惡勢力較常實施的違法犯罪活動,是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重點打擊的犯罪之一,為打好掃黑除惡專項斗爭決勝戰,辦案中應把握好以下幾點:
一是要堅持法治思維開展專項斗爭,確保專項斗爭在法治軌道內運行。審查起訴中,檢察機關要充分發揮職能作用,嚴把案件質量關,不拔高,不湊數,確保案件質量。
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張軍檢察長作出了“是,就按照法律規定依法從嚴;不是,有多大的壓力也要堅持依法”的指示要求。各級檢察機關、承辦檢察官要堅持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把“依法”作為必須堅守的底線、不能逾越的紅線,始終堅持“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堅持“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法定證明標準,嚴格把好事實關、證據關、程序關和法律適用關,在批捕、起訴工作中嚴格落實罪刑法定、疑罪從無、證據裁判、非法證據排除、程序公正等法律原則。
二是單位“套路貸”案件往往涉案人員較多,要堅持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根據行為人在犯罪活動中的地位作用、涉案數額、危害結果、主觀過錯等主客觀情節,綜合判斷責任輕重及刑事追訴的必要性,做到罪責適應、罰當其罪。對犯罪情節嚴重、主觀惡性大、在犯罪中起主要作用的人員,特別是管理層人員和骨干人員,依法從嚴打擊;對犯罪情節相對較輕、認罪認罰、主觀惡性較小、在犯罪中起次要作用的人員依法從寬處理。
三是依法打擊參與“套路貸”犯罪的個別律師、公證員,凈化法律職業共同體空間。當前,個別律師、公證員利用熟悉法律的職業特點和資金優勢,主動參與“套路貸”犯罪、甚至成為黑社會性質組織成員。要結合律師、公證員參與犯罪的事實,共同合意的情況,準確有力打擊,為律師、公證員職業群體的執業底線劃定紅線,使其嚴格遵守法律法規和執業紀律,為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建設發揮積極作用。
注釋:
[1]參見(2019)浙01刑終450號刑事判決書。
[2]參見(2019)黑06刑終228號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