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凡 孫立春
內容摘要:甲午中日戰爭是改變東亞傳統國際秩序的大事件,對當時及之后的日本作家都產生了深遠影響。本文以甲午中日戰爭時期的日本女作家樋口一葉為例,分析了戰時及之后她的作品中對戰爭的態度及對中國的書寫,總結了先行研究的成績和不足之處,指明了今后的研究趨勢。
關鍵詞:樋口一葉 甲午中日戰爭 綜述
樋口一葉(1872-1896)是日本明治時期著名女作家,因其短暫的人生和重要的文學成就,被譽為明治文壇的彗星;在26年的生涯中發表了22篇短篇小說,留下了70多篇日記以及大量短歌和隨筆。其中,1894年12月到1896年1月是樋口一葉創作生涯的高峰期,短短14個月內寫出了《青梅竹馬》《濁流》《大年夜》《岔路》《十三夜》等一系列名作,因此研究者將這一時期稱為一葉文學創作的“奇跡期”。而這一時期基本與甲午中日戰爭重合,因此樋口一葉與甲午中日戰爭的關系值得研究。
一.關于樋口一葉的基礎研究
中日兩國有關樋口一葉及其作品的研究比較多,按時間順序大致列舉如下:
日本方面,在同時代的評論家和研究者之中,與一葉交好的齋藤綠雨最早從作品及一葉的性格進行直接探究,他將其文學定位為“含淚的冷笑”;馬場孤蝶所寫的《一葉全集的最后》里收錄了很多與一葉相關的傳記文章,以追憶和回想為主,是之后樋口一葉研究的基礎資料。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之前的樋口一葉研究主要有1954年筑摩書房出版的和田芳惠所著《樋口一葉》,該書以樋口一葉的日記為中心,通過細致入微的調查和考證,確立了在困境里仍不懈追求艱苦奮斗、晚年從女性解放意識出發創作小說的作家一葉形象。1956年中央公社論出版了鹽田良平用客觀的實證研究,探討樋口一葉及其相關人物的專著《樋口一葉研究》。村松定孝1959年出版《樋口一葉評傳》(實業之日本社)。
七十年代之后,學者關良一在《樋口一葉 考證與試論》(有精堂,1970年)中對一葉小說的成立、創作過程進行了細致的探究分析;木村真佐幸在其著作《一葉文學成立的背景》(櫻楓社,1976年)中,根據樋口一葉的日記和當時的報紙等資料,對樋口一葉文學創作的背景進行了卓有成效的考證;最早在傳記和作品兩方面都進行了研究的著作是湯地孝的《近代作家研究叢書 3 樋口一葉論》(株式會社日本図書センター,1983年),該書系統地對樋口一葉及其作品展開闡述,認為樋口一葉的作品缺乏思想內容,重視浪漫的哀愁和真情余韻。學者前田愛在《樋口一葉的世界》(筑摩書房,1989年)一書中將研究的焦點集中在一葉的文學風土上,把作品還原至當時的語境下,從都市空間的角度對一葉其人和其作品相關的地區進行了詳細考察。
九十年代之后,一葉研究出現了從女性主義和社會性別論等角度重讀作品的新趨勢,代表著作有關禮子《姐姐的力量——樋口一葉》(筑摩書房,1993年)、菅聰子《時代、女人、樋口一葉》(日本放送出版協會,1999年)等等。此外,1996年樋口一葉研究會創立以來,《樋口一葉論集》(Ⅰ-Ⅵ)(樋口一葉研究會編,櫻楓社,1996-2006)中收錄了50多篇角度多樣的論文。關于甲午中日戰爭和樋口一葉的研究一直未受到重視,和田芳惠以一貫的實證研究的方法,說明“14個月的奇跡”與甲午中日戰爭有關。
中國同時代對樋口一葉最早的評價出現于周作人在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小說研究會上所發表的演講《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中,他稱贊樋口一葉“天分極高,作品感情真摯,尤其是其后期的作品更是達到了極高水準。”1在研究方面,中國學者的研究對象基本限于小說,關于小說的風格、思想等方面都有涉及,對日記和短歌的研究很少。屠茂芹《事態人情、含淚的冷笑——樋口一葉小說論》從外部意向和內部結構,探究了樋口一葉小說的特征,指出她的作品風格是“含淚的冷笑”的現實主義,描寫下層人物悲慘的命運。楊曉文《樋口一葉的悲劇性小說系統文學》運用系統方法論,從人物、情節、小說的氛圍等方面,闡明了一葉作品的悲劇性。于桂玲《樋口一葉及其作品的研究》,從作為人的樋口一葉和作為作家的樋口一葉的兩個方面,探究了一葉的人生觀和文學的題材風格。白曉光、毛文莉《樋口一葉及其文學的中間性格》從思想及性格的兩重性、作品主題和文學史地位來闡述了一葉文學的特點。肖霞《論樋口一葉的浪漫主義文學創作》從浪漫主義的角度討論一葉文學的特點,指出一葉文學獨特的“古典、寫實、浪漫”,超越了自言自語,表現了被習俗束縛的女性追求“愛情”、“真情”和“自我”,擁有恒久的生命力。孫新平《從<十三夜>看樋口一葉的現實主義風格》解讀了樋口一葉的作品文本,指出其現實主義風格的局限性。石玉芳《樋口一葉文學創作風格演變》通過細讀文本,系統地研究了樋口一葉想要出人頭地的夢想、在現實生活中遭受挫折以及夢想破滅后從王朝風格向現實主義風格的轉變。
此外,由于近年來隨著一葉作品在國內的大量譯介,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注和研究一葉的作品,樋口一葉研究的關注度顯著增加,陸續有研究專著面世,如何涪嘉的《樋口一葉作品研究:以“暗夜”為中心》、徐瓊的《樋口一葉及其作品研究》、林敏的《樋口一葉文學思想研究》等。
綜上所述,中日兩國有關樋口一葉作品的研究,大都以《濁流》《青梅竹馬》《大年夜》等后期的作品為對象,對于初期以及過渡期的作品和不甚知名的作品關注度不夠。另一方面,20世紀90年代之后由于女性主義理論的興起,研究者們開始更多地關注一葉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戀愛觀、女性意識等,與甲午戰爭的相關研究并不多。
二.被背景化的甲午中日戰爭
長期以來,學界對于“樋口一葉與甲午中日戰爭”這個命題沒有給予足夠關注,早期一葉文學研究也缺乏從文學發掘歷史的問題意識,且在論及甲午中日戰爭時,往往會出現將其作為一葉文學風格形成的背景來討論的傾向。如和田芳惠在研究一葉能夠創作出現實主義的“14個月的奇跡”系列作品的原因時,通過一貫的實證法,將甲午中日戰爭的影響視作與家庭痼疾、龍泉寺町平民精神等同等重要的因素。林嵐《樋口一葉小說〈行云〉的時空意向》以小說《行云》的時空意象為焦點,通過還原創作社會背景和文本分析,認為樋口一葉以《行云》的空間描寫聲援了故鄉甲州的有志之士,但又以結尾部的時間虛構提出自己冷靜的預見——就算戰爭結束通往甲州的鐵路也難以建成。林嵐還認為《行云》的問世是樋口一葉在文學創作上日臻完美的標志,也是她此后一系列佳作完成的基礎,甲午戰爭的社會變化可以說是一葉創作成熟的重要背景之一。此外,林嵐在另一篇論文《樋口一葉早期小說中的漢文表達》中也提到,一葉文學早期的特色之一就是會在“灑落”的掛詞中使用漢文典故和諺語,但類似的掛詞使用在其晚年的作品中幾乎看不到,究其原因,一方面固然是一葉在創作上逐步拋棄了上代文學的遺風,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甲午中日戰爭后日本的社會以及文壇都發生了很大轉變。
雖然與甲午戰爭相關的內容不多,但作為“一葉唯一直接談及甲午戰爭的作品”,2《行云》自然受到了學者們的重點關注,在塚本明章子《樋口一葉「ゆく雲」論―桂次の物語にみる日清戦爭後への予感ー》看來,《行云》包含了一葉的甲午戰后敏銳的預見:隨著甲午中日戰爭的結束,日本經濟狀況將會發生巨大變化,資本家也會日益繁榮。一葉將桂次和阿縫漸失聯絡的原因歸結為桂次忙于養蠶,暗示了桂次在甲午戰時日本經濟迅速發展的浪潮里成為日本與他國進行經濟貿易戰中的“士兵”,講述了桂次不得不為日本的富國強兵做貢獻而失去戀愛自由的悲哀。由此可見,一葉關注到了甲午中日戰爭作為經濟戰爭的側面,說明了這位年輕女作家視野的廣闊與深刻。
以上的研究都是將甲午中日戰爭視為一葉作品的背景或一葉文學風格形成的原因,對我們理解歷史語境下一葉創作特點頗有益處,但這些研究對一葉戰爭觀的直接論述很少。這一方面是因為一葉對戰爭態度的直接表述都在其日記和隨筆中,而上述學者關注的多是一葉的小說,也是因為從文學文本挖掘一葉戰爭觀的問題意識不足。
三.成為對象的甲午中日戰爭
2004年日本發行的新版五千元紙幣上印上了樋口一葉的肖像,一葉在日本文學史乃至歷史上的地位可見一斑。一葉文學作為近代日本的社會文化表象,在東亞的近代史范疇下具有重新解讀的重要價值,因此“樋口一葉與甲午中日戰爭”也開始受到更多的關注。
有關樋口一葉對甲午戰爭的態度,學界眾說紛紜。上世紀70年代,關良一在《甲午中日戰爭與文壇——樋口一葉的日記》中提到,“至少可以說一葉趨向于厭戰”。80年代中期,和田芳惠在《一葉的日記》中也指出,“對于戰爭,我們從一葉那兒感覺不到狂熱與興趣”。樋口一葉的日記表明,無論境遇如何,她都會看報了解時局情況,并在日記寫下所思所想。然而,甲午戰爭爆發后不久,一葉突然中斷了日記(1894年11月14日-1895年4月15日),至1895年4月16日才重新開始。當日,一葉在日記中寫到:“入夜有號外來,與清國的講和調停已經結束,詳細內容過后通告。”3此外,一葉的學生穴澤清次郎曾問她有關“戰爭與文學”的問題,她答“我們這些人沒有受到戰爭的影響”,穴澤則表示:“當時還沉醉在戰爭熱中的我心想真是這么回事嗎?不由抬頭注視起她毅然的態度。”
張晉文《樋口一葉與甲午戰爭——〈行云〉的文化解讀》認為,《行云》不僅在創作期以及內容描寫上具有與戰事密切相關的時事性要素,小說的精神結構更具有雙重性。文章主要通過文本分析的方法,探究了桂次的人性表現、返鄉時帶回的禮物及其文化含義,認為一葉對于主人公的言行設定反映了其對主人公的人格以及甲午戰爭本質的雙重批判,并提出“在樋口一葉的厭戰情緒和一貫的冷淡態度下,掩蓋的是她對于明治日本政治文化走向的深刻疑問。”
林嵐《樋口一葉小說〈行云〉的時空意向》也從小說中主人公返回故鄉甲府時帶回“戰爭畫”這一行為,挖掘出一葉對于甲午戰爭的態度。小說中與“戰爭畫”歸為一類的是主人公從東京帶回的香粉、肥皂、頭油等城市禮品,與當時日本國內對于甲午戰爭勝利的狂熱宣傳相比,可見一葉對于戰爭的冷靜與漠然。在《日本女作家樋口一葉與甲午戰爭》中,林嵐還提到同時期創作的《青梅竹馬》都是極力避談戰爭,描寫的全是與戰爭沒有半分關系的吉原生活群像,一葉以冷靜的眼光塑造了日本當時“小國民”形象,在“圣”、“俗”、“妓”混雜的世界中或悲或哀,讓人哀傷的同時,也諷刺了當時隨戰爭而甚囂塵上的鼓吹宣傳。在日本民眾都為甲午海戰勝利而沸騰之時,一葉在她的日記里寫下對丁汝昌之死的惋惜:“丁汝昌的自殺,雖我之敵,亦覺悲壯。想世上失去如此豪杰,深感戰事可厭。”此外,林嵐還認為一葉日記的停筆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一葉對戰爭的態度,即冷淡或至少是不關心的。
同時,還有一些學者對一葉的戰爭觀持另一種態度。他們認為一葉對待戰爭的態度是復雜矛盾的,并非真正的“冷淡”。石月麻由子在《日清戦爭と樋口一葉――明治二十八年六月一日、〈凱旋〉のあとに》中提出,一葉作為“國民”與作為“個體”的身份矛盾導致了她對于戰爭態度的矛盾。一葉宣稱“我們這些人沒有受到戰爭的影響”,卻又在戰爭帶來的經濟繁榮中受益,充斥于其日記中的國家意識透射了微妙的陰影。對于一葉悼念丁汝昌這一點,石月補充道,“同時不能忽視的是丁汝昌是為祖國而犧牲的,這種贊美和悼念也包括了對為國捐軀的贊美與哀悼,同時代贊美丁汝昌之死已成一時風氣,一葉作為‘國民也處于這同時代感受的氛圍里。”可見,石月認為不能簡單地將一葉的戰爭觀定為反戰。
磯田光一則另辟蹊徑,在《丸山福山町と日清戦爭ーにごりえの近景と遠景》中,以“樋口一葉與甲午中日戰爭”這一議題下常常被忽略的小說《濁流》為著眼點,研究一葉與甲午中日戰爭的聯系。他以一葉在《雜記》中對山田美妙所作贊美戰爭的詩歌的附和,說明戰爭初期一葉對于戰爭并不是反對的,但他也認為很難斷言這是一葉等知識分子的怠慢或是不負責任,雖然明治國家對亞洲充滿野心這一點是不爭的事實,但處于連自由黨報紙都支持甲午戰爭的時代背景下,許多不正常的問題就被掩蓋了。甲午戰爭勝利后,一葉僅在《雜記》中詠了兩首士兵凱旋的短歌,對于之后令德富蘇峰、國木田獨步等一眾文人群情激憤的三國干涉事件絲毫未曾提及,從這一點看,這時的一葉對戰爭確實又是冷漠的。
可以看到,一葉的甲午中日戰爭觀是復雜的。目前為止的研究雖充實詳盡、角度多樣,但大多是從日記或隨筆中挖掘一葉顯在的戰爭觀,對于隱藏在文學文本中的戰爭觀研究較少,并且對象僅限于《行云》等極個別的小說。值得注意的是,在兩國即將開戰的緊張氣氛中和日記的“空白期”中,一葉創作了小說《暗夜》這部后期的代表作,講述的是主人公阿蘭對抗世風日下的明治社會的故事,包含著一葉對于甲午戰爭的態度。此外,“奇跡期”誕生的其他作品雖都與戰爭無關,但甲午中日戰爭作為一葉創作的現實背景,勢必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所以樋口一葉與甲午中日戰爭這一課題還有深入挖掘的空間。
參考文獻
1.張燕.樋口一葉文學在中國的接受、譯介與譯本研究[J].湖北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2 (05).
2.菅聰子.日清戦爭という<表象>-一葉·鏡花のまなざしをめぐって[J].文學批評敘説Ⅱ第八號.2004.
3.樋口一葉.樋口一葉全集?第三巻(上)[M].東京:筑摩書房,1976.
(作者介紹:張凡,杭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是日本文學;孫立春,杭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碩導,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是日本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