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悅 王雨馨
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蘇大學2019年度大學生科研立項項目,項目編號:18C663。
摘 ?要:東漢初年,佛教開始傳入中國,“塔”也隨之進入古代建筑視野,并誕生了數量可觀且形制優異的佛塔。在歷經特定時代的社會和心理內容的熔鑄,與我國傳統文化結合后,在樣式建制發生改變的同時,塔建筑和文化逐漸超越母體,顯現出地道中國作風和超越宗教象征的文化意象。雷峰塔作為佛塔典型,起初承載著濃烈宗教意味和樸素世間愿望,數百年后與《白蛇傳》相聯而被賦予了別樣的文化意義和民俗色彩,此后雷峰塔倒塌,新塔孕育而生。以“倒塌”為節點,雷峰塔有了“新舊”之別,在新舊兩個時代背景和觀念價值下又展現出了不同于彼此但旨歸同一的文化意象。
關鍵詞:白蛇傳;雷峰塔;新舊形象;文化意象
作者簡介:許悅(1998.7-),女,漢族,云南曲靖人,江蘇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方向;王雨馨(1998.11-),女,滿族,寧夏銀川人,江蘇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方向。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14-0-03
一、塔的起源及雷峰塔簡述
塔是中國佛教標志性建筑。但“塔”這一概念非自古有之,其首次進入古代建筑形制是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后。“塔”是梵文“窣堵坡”的音譯簡寫,直到隋唐才造出“塔”字。[1]“窣堵坡”主要由兩部分組成,半球形墳墓和墳墓上方的幢桿,但主結構還是半球形墳墓,故被視為古印度早期的死亡符號。后隨著古印度佛教的發展,形制發生改變,先融入竹頂抹泥的住房造型,繼而加上直指藍天的覆缽,并在幢桿四周用金盤球以環繞之,寓意打開通往極樂世界的通道,亡者借此可升入極樂世界,自此“窣堵坡”成為有關佛塔原型及組成佛教道場最基本的建筑形式。[2]釋迦牟尼圓寂后,其遺骨葬于多座“窣堵坡”中,濃烈的宗教意味開始顯現。由此,“窣堵坡”從死亡符號轉變成為埋葬佛陀舍利的佛教基礎建筑。佛教傳入中國后,“塔”也成為古代建筑群之一,與佛教的變化發展保持著基本一致的步伐,在規模形制和精神文化上顯現出地道中國作風。
雷峰塔建于五代十國時期吳越國(923—978)最后一位君主錢俶在位時,為供奉佛祖釋迦牟尼真身舍利“佛螺髻發”。關于此建塔原因,見于錢俶的《建塔碑記》:“俶于萬機之暇,口不輟誦釋之書,手不停披釋氏之典者,蓋有深者焉,請宮監尊禮佛螺髻發,猶佛生存,不敢私密宮禁中。恭率寶貝,創窣波于西湖之滸,以奉安之。”[3]卷八二·寺觀八·雷峰塔雷峰塔又被稱為“黃妃塔”和“西關磚塔”,而“雷峰塔”是因建在雷峰之上,“雷峰舊名中峰,郡人雷就居之,故名雷峰。”[4]卷三·南山勝跡后來因為《白蛇傳》的廣為流傳和“雷峰夕照”西湖十大名景之一而被世人皆知。自此雷峰塔在西湖畔屹立千年,期間北宋戰亂時被破壞,南宋重修后因“雷峰夕照”之說成游覽名勝,到明清遇倭寇縱火焚燒,民國初期因坊間謠傳屢遭挖盜,終于在1924年坍塌,直到2002年雷峰新塔重建完工,以此為節點,雷峰塔迎來了新的文化生命。
二、《白蛇傳》中的雷峰塔形象
《白蛇傳》作為我國著名的四大民間傳說之一,在發展和變化中已走過數百年。然數百年前的“白蛇傳”傳說卻與如今相差甚遠,白蛇以“精怪”形象出現,其背后是流行已久的精怪文化,還并未將雷峰塔納入其故事敘述框架。“白蛇”形象可追溯到唐人短篇小說《李黃》:李黃入京遇孀居白衣女子,李出錢三十千隨其入宅,極盡歡愛,一住三日。李歸家后身累臥床養息,未料身子逐漸消盡,唯有頭存。家人驚駭,令仆人前去查訪,竟是一座常有白蛇出沒的荒園。[5]卷五百四十八·蛇三作者還寫了《李琯》一篇,講述李琯接觸了一位由白蛇化成的素衣少女,歸家后即“腦裂而卒”。可見在這兩個故事中只出現了“白蛇”的形象,且尚停留在“精怪”層面,與雷峰塔相距甚遠。明代洪楩的《清平山堂話本》中輯錄有宋元時期話本《西湖三塔記》被當今絕大多數學者認為是“白蛇傳”傳說的發軔之作,雷峰塔的形象開始鮮活起來。后數百年里,“白蛇傳”傳說逐漸發展和變化,最終成為如今版本,其中意蘊自然也換了一番。
(一)鎮妖邪,保平安
看向今天的故事版本,便不難發現雷峰塔是其重要故事元素之一,它與“白蛇傳”傳說深刻相連。起初雷峰塔“白蛇傳”傳說并無聯系,二者相連已是雷峰塔建成數百年后。清代陳芝光《南宋雜事詩》中“聞道雷壇覆蛇怪”其詩句注釋為:“宋時法師缽貯白蛇,覆于雷峰塔下。”[6]卷三·陳芝光詩一百首明代田汝成在《西湖游覽志》中記:“俗傳湖中有白蛇、青魚兩怪,鎮壓塔下。”[7]卷三關于這段文字所表述的信息,在清代陸次云《湖堧雜記》中加入了視覺化描述和生活聯系:“俗傳湖中有青魚、白蛇之妖,建塔相鎮,大士囑之曰:塔倒湖干,方許出世。崇禎辛巳,旱魃久虐,水澤皆枯,湖底泥作龜裂,塔頂煙焰熏滅,居民驚相告曰:白蛇出矣!互相驚懼,遂有假怪惑人者。后得雨,湖水重波,塔煙頓息,人心始定。”[8]到這可較為清晰地看到雷峰塔已具備鎮“妖邪”的功能,它鎮住的正是讓世人談之色變的“精怪”。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此時的雷峰塔已成為“鎮妖圣塔”并散發著特殊的神力,蛇妖化身為人可招來蛇禍,化為原型可招致水禍,故一旦鎮住了蛇妖,即是保護了水路兩方。雷峰塔的“鎮妖”功能日漸深刻于人心,成為了世人的“保護罩”,庇護他們不被妖邪叨擾,安樂生活。
(二)分人妖,割情愛
明末馮夢龍擬話本《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正式將雷峰塔納入“白蛇傳”傳說的敘事框架,[9]至此雷峰塔在后世“白蛇傳”傳說的變化發展中始終在場,甚至作為該傳說的高潮部分而存在。值得關注的一點是,在此版本中白娘子雖是有了人性的不完全“精怪”,但此時的雷峰塔仍舊是“鎮妖塔”。當到了廣為流傳的版本時,白娘子已經完成了從半人半妖到“善仙”的轉變,她為報千年前的救命之恩而入世,善良有智慧,為了愛情勇敢而堅韌,她與許仙之間的情愛一直是故事發展的主線索。作為“妖性”已經褪去的妖,她有著比人還強烈的情欲,然“人妖殊途”的觀念強烈沖擊著她與許仙之間的情愛,直至最后她因為救許仙不顧一切犯下“水漫金山”的大錯被收押在雷峰塔下,二人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離別。如此背景下,雷峰塔再作為單純的“鎮妖塔”存在就顯得十分單薄了,所以它成為了白娘子和許仙愛情之間的阻隔,當白娘子被鎮壓在塔下,它也就獲得了第二重文化意象。
三、“新舊”雷峰塔的文化意象
1924年雷峰塔轟然倒塌,到2002年新塔竣工,在這78年里“白蛇傳”傳說一直在變化發展中,然雷峰塔卻早已不見實體,活在了傳說和記憶里。而雷峰塔的倒塌成為了節點,讓我們站在78年后的時空里透過雷峰塔的“新舊”兩個形象挖掘它所表達出來的文化意象。
(一)樸素愿望,監獄雛形之舊塔
佛教中國化之后在弘揚人生的精神解脫法門的同時,還擔負著扶世助化、勸善化俗的倫理目的,除了教人們明分善惡外,還需以善惡業報輪回的宗教理論與世俗的道德實踐相結合,從而使佛教理論在眾生中產生信仰的約束力量。[10]古代社會,世人對某些無法認知的東西會冠以“精怪鬼神”之說,解釋的同時也起到一定的震懾作用。恐懼來源于未知,世人便將未知可怖歸為“邪”,與之相對的便是“正”,佛教的出現讓人們看到只要有善念,就會有“善業”,將來可得道成佛,妖邪自然不敢靠近,反之則可能妖邪傍身,墮入地獄,信仰的力量由此展現,這對于統治者來說是一件極好的事,世人自發維護社會道德,能辯是非、明善惡,有所為有所不為,這也是后來諸多統治者宣傳佛教、建造佛塔的重要原因。
在《白蛇傳》中,有不少情節高潮都是通過事物的對立達到的。白娘子這一“妖而人者”因其特殊身份本身就與世俗認知形成了強烈對比。當放到傳說中,這種強烈對比就直接導致她與雷峰塔的對立。現今版本中,白娘子因“水漫金山”被鎮壓在雷峰塔下受懲戒,以通過時間和空間上的限制達到馴服的目的,可以說雷峰塔應該是現代監獄的較早雛形,白娘子即是被規訓、塑造后的馴服典型。[11]懲罰是一種快速的壓制和馴服方法,而最直接的就是將權利的壓制轉化為精神和身體上的時間空間限制。社會學家福柯認為懲罰和監獄屬于一種設計身體的政治技術學,就是將身體和懲罰連接起來,從而透過身體來展示懲罰的過程。[12]白娘子在雷峰塔下被剝奪了行動、話語權利,而這兩種權利在人眾多權利中最具有主動性,當被剝奪時,其他權利便也名存實亡,此時最易對人進行修正。人作為可變可塑的個體,外部世界的影響最大程度上決定著其轉變,而在身體不自由的情況下,這種影響可能會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從而完成馴服。聯系到現代監獄,雖然由法律正義壓制取代了權力壓制,但將懲罰外化為時間和空間上的管制實在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二)歷史文化見證,時間記憶之新塔
雷峰塔的重建在當時引起了不小關注,并頗有爭論。對此重建者申明,“雷峰塔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和社會背景中新建的景觀建筑,絕不等同于對已經倒掉的雷峰塔的復原。”[13]如今雷峰新塔作為現實景觀建筑同雷鋒古塔構筑了歷史聯系,它追求的是對從前歷史和文化的見證,而不是“還原”,很多東西也不可能被還原,大概率只能對其進行延續。在傳說口傳語境日益萎縮,民俗旅游日益高漲的現代語境下,它以視覺觀賞的景觀形態,承擔了講述傳說、傳承傳說的重要使命,[14]當代《白蛇傳》的傳承和過去的歷史文化見證已離不開雷鋒新塔。端午節的習俗由來已久,《白蛇傳》中白娘子在這一天喝下了雄黃酒現出原形而將許仙嚇個半死——端陽驚變,如今每到這天,杭州的劇場和草臺班都會演出《白蛇傳》,在將傳說記憶喚醒的同時也發展了民俗文化,曾經與雷鋒古塔密切相關的建造者,由佛教賦予的神力,鎮妖邪的故事以及和塔磚有關等諸多歷史被一次次喚醒,而新雷峰塔也就成為了曾經歷史時刻的證據,于現在彰顯出獨特的歷史文化價值。
雷峰塔從建成到倒塌,期間的每次變化發展都是時間的印記,戰亂破壞是北宋的印記,重修成游覽名勝是南宋的印記,倭寇縱火焚燒是明清的印記,屢遭挖盜是民國的印記,不需過多描述便說明事情的存在。塔倒塌后,如果僅僅選擇保護坍塌的遺址,那么這一延續前面的記憶傳承從此中斷,所剩下的不過是塔磚所表現的磚出爐后數百年的痕跡罷了。[15]如今雷鋒新塔成為記錄時間的實體,又讓我們看到時間的流動性和永續性,而時間的實體的永續讓后人面對史料有據可依,且通過歷史的書寫對其背后曾出現過的社會現象、文化現象產生聯想。[16]雷峰新塔不僅連接起曾經斷開的時間記憶,與過去建立了延續性,讓后來人能透過雷峰新塔順著時間的記憶探尋,從而更好地認識和分析雷峰塔,還再現了“雷峰夕照”的美景,“雷峰夕照”從出現開始就已成為人們心中的獨特時間節點,它的消失在某種程度上也就預示著時間的永續性有了斷層。如今當它再次出現,時間又流動了,傳說又被喚醒了。
結語:
雷峰塔在誕生之始具有濃烈的宗教意味,后與“白蛇傳”傳說緊密聯系,此后的數百年時間里,隨著“白蛇傳”傳說的變化完善,它也隨之展現出超越宗教象征的文化意象。雷峰塔的倒塌讓世人唏噓,然而也正因為它的倒塌才有了雷峰新塔,使得我們可以站在“倒塌”的這個節點上,以“新舊”兩個形象再來認識雷峰塔,挖掘出其在“新舊”兩個形象中體現出的文化意象。如今雷鋒新塔作為一種可以被創造的傳統實體,在新時代也承擔著尤為重要的對歷史文化的見證和時間記憶的連續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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