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式少年”的震后成長

丁瑞敏

摘 ?要：《蜂蜜餅》是村上春樹以阪神地震為背景創作的短篇小說。作品描繪了地震發生后作家淳平與少時玩伴小夜子的感情變化，以及淳平自身人生態度的轉變。淳平有著村上小說中典型的主人公形象，沉默寡言、對生活的失去激情的他在地震發生后重拾對生命的熱忱。本論文著眼于震后淳平的轉變及該過程中地震所起的作用，明晰村上春樹筆下對震后創傷的療愈圖景。

關鍵詞：《蜂蜜餅》;地震;療愈;自我成長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14--02

1995年1月17日清晨，當大多數日本民眾仍處于睡眠中，直下型7.2級強烈地震——阪神大地震發生。這是日本繼關東大地震之后受到的又一次損失慘重的大地震，造成了嚴重的人員傷亡和經濟損失，正是此次地震使日本引以為傲的抗震技術受到強烈的質疑，舉國上下一片灰暗。同年，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于《新潮》雜志陸續發表了5篇以地震為背景的短篇小說。五年后的2000年，村上春樹再次創作以阪神地震為背景的短篇小說《蜂蜜餅》，與上述5篇小說一同編入作品集《神的孩子全跳舞》。

文本選取了普通人的故事表現地震對日本民眾的影響。沉默寡言的淳平與外向健談的高槻是要好的大學同學，高槻隨后結識了女友小夜子并與其結婚、育有一可愛的女兒名叫沙羅。婚后，三人如婚前一樣保持著親密的往來。然而，幾年之后高槻與小夜子和平分手，高槻像是看透了淳平對小夜子的心意一樣，勸淳平與小夜子結婚。正當淳平猶豫不決之際，地震發生了。小女孩沙羅因此受到了驚嚇，身為作家的淳平便編正吉熊的故事安撫難以入睡的沙羅，在沙羅漸漸痊愈的同時，淳平也決心向小夜子告白、決心轉變寫作風格、決心成為一個陽光向上的人。阪神地震的發生給日本民眾的生活造成了怎樣的影響？災難發生五年后，村上如何看待這次地震？本論將通過文本分析對上述問題進行解答。

一、可怕的“地震人”

文本開篇便是淳平給小女孩沙羅講正吉熊故事的畫面，這也使得文本一開篇便沉浸在這種睡前特有的溫馨氛圍之中。然而，通過之后其母小夜子與淳平的對話可知，沙羅受到新聞報道中地震畫面的刺激，近來精神狀況并不穩定，經常會夢見所謂的“地震人”硬要把自己裝到小箱子里，醒來后沙羅會“把家里的燈全部打開，到處找來找去。壁櫥、鞋柜、床下、抽屜……統統搜個遍。再說是夢她也不信。搜完一遍，弄明白哪里也沒藏著那個男人，這才能放心睡覺”。[1]同時，在這段對話里也提到了大地震之后“哪個頻道都有地震圖像出來”。[2]

交代小女孩沙羅近況的談話雖不直接描寫地震，但喚醒了讀者關于大地震的集體記憶，可以想見地震強度之強，破壞性之大，震后情況的慘烈程度之高這樣一來，大地震這一事件在看似不經意間被嵌入文本當中，成為了整個文本發生的一大背景，使文本回到隱隱的不安與迷茫氣氛中。

而在另一處場景中，地震人的作用就顯得更明顯。在淳平和小夜子終于對彼此表明心意后交合的時刻，被地震人叫醒的沙羅突然出現。突然被打斷的淳平和小夜子只得一個陪沙羅睡覺，一個來到客廳。“淳平心里明白。他們（筆者注：地震人及在地震中遇難的人們）打開箱蓋等待。他脊背上一陣發冷，過了好久也沒有暖和過來。”[3]可以看出淳平對地震是有著強烈的恐懼情緒的。雖然平時他為了安慰沙羅時常講著溫暖的正吉熊故事，但是這種恐懼被淳平深深地藏在心底，日常生活的平淡甚至是與小夜子關系的深入都沒能消解這種恐懼。之后，淳平靜靜地獨自喝著咖啡，看著搭在椅背上的小夜子的內衣，它仿佛是“一個早已逝去的某段時光所遺留下來的證人”。而后淳平回憶起大學時代和高槻初次相見的情景，明確思考清楚了“持續愛一個人和發現地道的朋友還是兩回事”。被地震人打斷交合后的淳平，開始正視高槻和小夜子的離婚并終于接受了這一事實，同時，他也下定決心天亮后要改變自己——要向小夜子求婚，要給正吉熊的故事添上圓滿的結局，要寫“和以往不同的小說”寫“任何人都苦苦期待的小說”[4]。但“此刻必須先在這里守護兩個女性”“哪怕天空劈頭塌落，大地應聲炸裂……”[5]淳平和小夜子的交合是由于二人處于當時的曖昧氣氛中自然而然發生的，甚至對淳平來說那就像是一個夢，“很難認為這是現實中發生的事”[6]，但是在沙羅來告知地震人在等待把小夜子裝入箱子以后，淳平瞬間變得清醒，面對著“電視死去的熒屏”[7]，他意識到時間經不起浪費了，做出了上述一系列的決定。可以看出淳平心里對地震的恐懼變成了積極生活的動力，對死的恐懼變成了對生的珍惜。也就是說，地震人的出現叫醒了處于混沌狀態的淳平，直接導致淳平完成了自我改變。

另外，文本中兩次特意提到小夜子喜歡哼唱《鱒魚》的旋律。《鱒魚》是奧地利作曲家舒伯特的室內樂作品，作品靈感來源于奧地利北部阿爾卑斯山區的施泰爾小鎮，這部作品旋律優美，充滿明朗靚麗的光澤，洋溢著生命的無限活力。而小夜子在文中對《鱒魚》喜愛有加，暗示著小夜子對生命活力的無限向往，這無疑與殘酷的地震構成了強烈的對比。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文本中雖未正面描述地震的慘烈但利用側面描寫無形中將地震變成了整個文本的背景板，日常生活的平淡有了別樣的氛圍，關鍵時刻地震人的出現更是明顯地推動著淳平的自我療愈。

二、淳平的成長

如前章所述，地震雖使得主人公們惴惴不安，但也使人意識到生命的珍貴，尤其激發了淳平的自我成長，這與村上的經典作品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蜂蜜餅》表現了日本民眾應對地震的現實，但同時又帶有濃烈的“村上式”少年成長的痕跡。

淳平是一個非常內向的人，他“一有時間就獨自悶在房間里看書聽音樂，永遠樂此不疲，運動則不擅長。由于怕見生人，怎么都交不上朋友”[8]。在村上春樹的小說中，主人公的性格大都如此（如《挪威的森林》中渡邊也不擅交際、不喜歡運動）。本論將具有這種性格特質的淳平稱為“村上式”少年。

因為害怕打破三人融洽的關系，淳平一直沒能向小夜子告白。在得知高槻喜歡小夜子之后，淳平過了四天渾渾噩噩的生活，直到小夜子來到宿舍，二人推心置腹交流過后淳平才收拾好心情繼續當起了另外二人的好朋友。之后，淳平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好朋友和自己喜歡的女孩結婚甚至生子。這期間三人一直默契的相處，淳平也好像成為了一位特殊的家庭成員。而淳平在嘗試交往了幾位女孩子之后最終沒能放下小夜子，身為作家的他寫著傷感的文字，過著簡單的生活。可想而知，在這期間淳平經歷過多少情感上的斗爭和起起伏伏。高槻出軌之后，告訴淳平希望他做沙羅的爸爸，這樣一來，淳平原本顧慮的友情破裂問題已經不必擔心。淳平作為特殊家庭成員的角色并沒有多少改變，他時常到家里做客，和沙羅的關系也很融洽。他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向小夜子求婚。

同時，在個人性格方面，淳平也開始反思自己。

地震發生時，淳平遠在西班牙，盡管從電視畫面中猜到是老家神戶發生了地震，但他自小與家人不和，大學畢業后就離開神戶到東京居住，與家人也已經長期沒有往來，因此，直到當他返回日本國內也沒有給在神戶的家人們打過電話。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地震的發生對淳平沒有觸動，相反，藏在表面的平靜之下的是“從未有過的絕望”[9]。新聞中 “房倒樓塌的市區和騰空而起的濃煙，簡直同空襲后的景象無異”[10]的場面，“仿佛使他的生活發生了靜靜的、然而是來自腳下的變化”[11]，這變化歸根結底來說便是“沒有根”“同哪里也連不到一起”[12]。換言之，從表面上看，淳平長久以來都在逃離和試圖忘記故鄉神戶和家人，但實際上他仍把記憶里的他們看作是自己的根，是情感得以寄托的地方，大地震的發生使得淳平記憶中的故鄉變了模樣——淳平感到失去了自己的根。這種悵然若失的心情從未消解，一直深藏于淳平的內心深處。

震后，淳平開始反思自己的人生。“想來，淳平同小夜子的關系自始至終都是由別人決定的，他總是處于被動位置”，“他本身決定的事項究竟何在呢？他困惑不已。得不出結論。后來地震來了”。[13]但顯而易見的是，最后的求婚決定是淳平勇敢的自主選擇的結果，當年內向的少年成長為了敢于勇敢追求所愛的淳平。

另外，淳平作為作家的身份與自主決定有著微妙的關系。作為一名作家，作品中人物的命運都是由淳平決定的，就連正吉熊的故事也是淳平自己編成的，在講故事的同時他還能根據沙羅的發問靈活機動的編造相應的故事情節。并且，當淳平完全自主的決定要向小夜子求婚的同時，也決定好了正吉熊故事的美好結局和今后自己的寫作風向和風格。正吉熊學會做蜂蜜餅，得以和敦吉相守相伴，這里的蜂蜜餅凝縮成淳平對友情和愛情的全新認識及勇敢向靠近小夜子靠近的象征，也是小說取名“蜂蜜餅”的一大原因。故事到這里，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淳平從只能安排作品情節的作家變成了能積極主動編排人生劇本的人生作家。

綜合來看，地震的發生使得略顯頹廢自閉的淳平開始反省自己，也使其正視多年來壓抑的情感，歸根結底是認識到了生命的無常與彌足珍貴，也正得益于此，其完成了更完整的自我成長。

綜上，《蜂蜜餅》雖不直接描寫地震卻將震后人們隱隱的不安與迷茫表現到極致，同時，一方面強調地震的可怕與殘酷，另一方面又將其設置為推動“村上式少年”改變自我的具有積極意義的事件。由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淳平原本是一個相對被動且傷感的人，地震發生后淳平完成了自我的改變。就整體而言，地震的發生促使主人公深刻體會到生命的寶貴，喚醒了主人公積極的自我意識，可以說《蜂蜜餅》是一篇具有療愈作用的“地震系列作品”。地震發生五年后，村上試圖以這樣的安排轉變人們的心態，引導人們用冷靜但平和積極的態度面對地震的發生，其中既蘊含著日本傳統文化對于生命無常的理解，又包含著村上獨特的人生體悟。

注釋：

[1]村上春樹著，林少華譯.《神的孩子全跳舞》[M].譯文出版社.2002.第110頁，文中文本引用均引自此，以下僅標記頁數.

[2]同上.

[3]同前，第133頁.

[4]同上，第135頁.

[5]同上，第135頁.

[6]同上，第132頁.

[7]同上，第133頁.

[8]村上春樹著，林少華譯.《神的孩子全跳舞》[M].譯文出版社.2002.第111頁.

[9]村上春樹著，林少華譯.《神的孩子全跳舞》[M].譯文出版社.2002.第127頁.

[10]同上，第127頁.

[11]同上，第127頁.

[12]同上，第127頁.

[13]村上春樹著，林少華譯.《神的孩子全跳舞》[M].譯文出版社.2002.第1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