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世忠
關鍵詞:《蘭亭序》;現代性;時空維度;歷史僭越
公元353年,書圣王羲之于浙江紹興蘭亭“修禊”,并由此寫出了被后世稱作“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在歷史上,有關《蘭亭序》的辨偽、爭論難以計數。特別是“蘭亭論辯”,更是中國學術史、書法史及美學史中繞不過的典型案例。本文論述并未陷入前者窠臼而束縛于那些懸而未決的“論辯”中,相反通過更換一個嶄新的角度,把它放置于當代文化的語境中去反思,嘗試從時間與空間兩個維度對其現實與歷史意義進行闡述和反思:去探索王羲之一千多年前的《蘭亭序》給后人留下了什么。
一、《蘭亭序》及“二王”書風的歷史僭越
從古至今,對《蘭亭序》及“二王”書風的評議大多是圍繞“尚韻”“韻致”這一審美主題展開,歷代文人墨客對其審美基質的繼承和發揚也似乎逃脫不掉這種定調。尤其是在兩宋、明末清初時期,《蘭亭序》的內在品質一以貫之于“宋四家”(蘇東坡、黃庭堅、米芾、蔡襄)及王鐸、徐渭的藝術表現中,最終形成了不同審美風格的面貌。這并不意味著唐代、明代及清末近代以降的書法家對《蘭亭序》持否定、貶斥的態度。相反,唐代褚遂良,元明時期的趙孟、董其昌,特別是清末民初時期的眾多遺老、文人,如白蕉、沈尹默等人,皆奉“二王”(王羲之、王獻之)作品為至寶。私認為,他們對《蘭亭序》的崇拜程度甚至遠遠超越了前者,以至于在形質、表象上都不敢隨意越“雷池”一步。恰恰因為如此,后人對《蘭亭序》的創造性轉化備受影響。
假如從書法史的視角來審視《蘭亭序》的話,那么清代之前可將其歸為繁盛時期,清代便是其式微時期。這一界定標準存在的依據僅僅是一種歷史事實描述,絕無厚此薄彼的主觀判斷傾向。因為,《蘭亭序》與“二王”書法風格的表達之所以不盡相同,皆因為兩者誕生于不同的歷史年代,兩者各自的書風與各自時期遙相呼應。藝術恰恰是一種主體性的自我解讀。而這一解讀怎能輕易逃脫歷史與現實的雙重觀照呢?[1]100
《蘭亭序》是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這是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然而問題是,這樣的一個廣為傳頌的文本,它到底給歷史饋贈了哪些財富?我們后人又從它那里繼承了多少?
例如,兩宋間的書法家,尤其是“宋四家”對于“二王”書風幾近全盤接受。清初著名的書法家王澍在其著述的《翰墨指南》中指出:“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笔獠恢?,“意韻”本是一家,皆屬于哲學家牟宗三所謂的“境界形態的形而上學”范疇[1]107。從王羲之的書論中,我們也可以發現其更為重視的正是“意”。正如他所言:“吾盡心精作亦久,尋諸舊書,為鐘、張故為絕倫,其余為是小佳,不足在意。去此二賢,作書次之。須得書意轉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得其妙者,事事皆然。”可見,東晉與兩宋“意韻”之論內里是相互貫通的。蘇軾曾說:“無意于佳乃佳?!边@和道家的“清靜無為”“莫之為而常自然”等不謀而合[2]。黃庭堅在《又跋〈蘭亭〉》中同樣寫道:“《蘭亭》雖是真行書之宗,然不必一筆一畫以為準。”[4]這意味著,重要的不是傳承《蘭亭》之外在形象,而是繼承與發揚其內在意韻與審美基質。略微有所區別的是,魏晉時期更為在意內蘊之質;相較之下,兩宋則更為側重于意態之美。與之相似的是,明末清初的王鐸、徐渭的創作,也承繼了《蘭亭序》的美學核心,通過放蕩不羈的表現,真實地反映出他們的人生際遇。其中,徐渭的書法作品即深受老莊思想的影響。
這樣的演變過程及其昭示的規律,似乎喻示了現當代是一個《蘭亭序》的繁盛時期[5]。當然,僅僅從時間賡續的角度觀察,從“二王”到“宋四家”,到王鐸、徐渭,乃至今日的“手札熱”“新帖學”,多面目、多向度的“二王熱”,這本身就蘊含著一個歷史僭越的過程。
二、《蘭亭序》及“二王”書風文化意義的影響
東晉時期, 由于受到道家思想的浸染,《蘭亭序》、“二王”的書法風格更多展現了清逸旨趣?!按笙鬅o形”“大音希聲”……老莊思想在《蘭亭序》中被有限度地傳達出來。我們通常會把“諧和”的美學特征作為一種普遍適用的判斷標準。然而只要涉及“諧和”,我們殊途同歸又回到了儒家思想的經典觀念之“天人合一”觀。于是,我們可以看出,無論是老子的“清靜無為”,還是莊子的“得意忘言”,都似乎存在著與儒家文化的勾連,兩者總存在耦合的部分。韋伯亦認為,儒教是正統,道教是異端[6]?!盁o為而為”的人生態度是否也可以理解為:在“內圣外王”“經世致用”前提下的一種人生選擇呢?
假設“天人合一”的思想觀念是“清靜無為”的內容底色,雖然存在部分悖逆之處,但也勉強說得過去,但儒家文化與“天人合一”之間存在著必然的聯系嗎?實際并非如此。李零研究發現,早期的儒家文化非但不講究“天人合一”,反而主張的是“天人之分”“天人分際”。真正強調“天人合一”是宋明以后了[ 7 ]。這意味著,《蘭亭序》清逸品質的底色并不一定是和諧、天人合一的。關于這一點,《蘭亭序》作品中所顯露出的空間之爭、張力之處便是最好的印證。不管是章法布局,還是結字空間,《蘭亭序》都存在局促、急險的形質面目。其“筆法多端,筆力的勁健涵蘊于內,而不外耀爭折之險”[8]。用筆之外抑與內爭間,結字之上下取勢間,自然又不乏沖突。這在《蘭亭序》文本倒數第七行之后,體現得尤為明顯。而這正是創作者情緒起伏的外露之處,深刻表現了作者內心的困境與矛盾。后世蘇東坡的《黃州寒食詩》、顏真卿的《祭侄稿》承繼這種即興賦筆的風格。由此可以看出,與其說這是道家文化或儒家文化自身的張力之美,不如說是儒道兩者之間的空間之爭。儒家推崇經世致用或內圣而外王,道家崇淡虛而無為, 即便后者以前者為前提,也不能否認二者之間可能存在的分歧。
通過《蘭亭序》以及此后的眾多書法作品,我們也已然發現,單一的文化載體并不存在,更多的時候,載體本身總承載著多重思想、理念,正是這種多樣美學觀念的沖突與角力,使其內在呈現出多元繁復的美學特征。今日,當我們再次審視《蘭亭序》,會重新認識到清逸之質背后所隱藏的空間張力,然而當我們抽離上述思想撐持時,空間張力只能被誤讀為清逸之美。這正意味著其只見其表,而不知其里。如當代書壇中所謂的新帖學就是最好的一例,當今書法家過于追求形而下“相似性”,卻丟失了形而上的“根本性”,從嚴格意義上講,書法也同樣有著最高層級的精神境界,如《易經》所闡述的那樣:“形而上者謂之道。”這便是時至今日,我們仍對《蘭亭序》存有廣闊思考空間的地方。
三、結語
至今《蘭亭序》已傳承近兩千年,它不僅蘊含著魏晉時期的文化風骨,亦成為書法思想史嬗變的一個肇端,更是寄寓著中華文化之繁復性、多歧性的多維闡釋和想象空間。今日我們再次解讀《蘭亭序》及“二王”的書法風格,發現如果僅將其限定在時間維度上的書法“圣典”,或者如高友工所言的“抒情美典”,那么《蘭亭序》只能變作沒有生命力的唯美標本,只有在歷史與當代、本土與西方等多種維度下進行新的闡釋,才能讓其落根在當代,在更廣的維度得以展開和生成,繼而獲得充沛鮮活的生命力。重新對《蘭亭序》文化精神層面進行剖析,我們不難發現,如果《蘭亭序》僅僅作為“圣典”已失去了現有的意義,更重要的是其在精神層面對我們的啟發。那就是精神上的歷史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