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記者 李天琪
對于民法典草案釋放的信號,不同人的關注點、看法、理解肯定不同。
就像2020年1月15日中國政法大學那場研討會,除了業界早已關注討論多年的分歧點,每個嘉賓對民法典草案的看法都會有些許不同。
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法務周沖認為,法條通讀下來,能感受到立法者注意到了新聞活動與人格權的特殊關系,有保護新聞媒體言論自由、信息傳播的誠意。
法制網總裁、《法制日報》高級記者萬學忠認為,草案第九百九十九條如同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一般,是民法典送給媒體的一份大禮,明確新聞媒體可以合理使用肖像、個人信息等。同時,他也建議該條前面應該加上主語——新聞媒體,也即“新聞媒體實施新聞報道、輿論監督等行為……”
從立法者角度出發,民法典自然不是誹謗法,無法事無巨細,將新聞侵權所有的特點細節囊括進去。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尹志強聽了當天在場嘉賓的看法后,寬慰大家不要擔心將來司法會過度解讀法條。
不過這正是以富敏榮為代表的律師、新聞實務界人士最擔憂的事。“這絕對不是杞人憂天。實踐中,早已有法官這么判了,更別說民法典草案某些條文白紙黑字這么寫了。”
有學者曾遺憾指出:“界定媒體正確行使權利進行輿論監督與違法傳播行為的法律尺度闕如。”所以在法律沒有明確規定前,舉證責任分配靠法官運用自由裁量權分配給原被告,這也導致大量的同案異判。但若日后將媒體是否“盡到合理審查義務”的舉證責任明確規定給新聞媒體,新聞實務界人士明顯覺得負擔過重,壓力更勝從前。

>>部分媒體為搶時效、片面求快,只重視點擊量,不注重調查核實,是被追究媒體侵權責任的原因之一。 李天琪制圖
一切有待民法典出臺規范。身為新聞傳播行業從業人員,能做的首先應是反思自己能否都把應盡的義務做好。當然,這也是行之最有效的辦法。
經分析,近年來以侵害名譽權為主的新聞侵權案件,針對“新聞報道失實”提出訴訟的高達80%以上。然而,在司法實踐中,如何理解“新聞真實”“法律真實”“客觀事實”三者本質關系及證明標準,本身就是一件困難之事。更別提一些急功近利之人的別有用心。
讓我們回憶一下這些年經歷的新聞“反轉”。
還記得濰坊“紗布門”事件嗎?
2016年10月30日,山東電視臺報道:濰坊一女子剖腹產后,肚子一直疼了兩個月。記者介入調查后得知,原來她腹中是有一個“異物”,而這“異物”竟然是醫生在她生孩子時“忘”在她肚子里的紗布。
后經媒體調查發現,這并不是什么“醫療事故”。紗布遺留是搶救時的措施,并非疏忽遺忘。通過病程記錄單上的簽名已證明,家屬對紗布遺留是知情的,在節目上只是假裝不知道。
還記得重慶“大媽碰瓷玩具車”事件嗎?
2016年3月,于重慶巫山縣中心市場附近拍攝的一條名為“碰瓷新高度”的視頻在網上熱傳。這段17秒視頻中,出鏡的是一個坐地不起的老人以及一個開著一輛玩具車的“10后”小女孩兒。
不知什么時候起,“老人碰瓷”這類的新聞一出,報道點擊量、話題關注度往往火熱異常。視頻發出后,一些媒體不經調查求證,蹭著熱度,配以“訛人也出新高度”“車比大媽受傷重”等標題轉發視頻、發表評論,賺足了眼球。
就在網友作出“奧斯卡欠她一個影后”“無證女司機,豪車撞上大媽,求小盆友的心理陰影面積。”“不要臉,為了錢什么無恥的事都能干!”等嘲諷甚至謾罵評價時,事件發生了大反轉。經調查,受傷老人當時79歲,醫生診斷,老人橈骨的中上段粉碎性骨折。此后,央視也對此事進行了追蹤報道。
隨著新聞事件的細節逐漸被披露,“反轉新聞”的真相通常會迎來180度大反轉。這種新聞的出現戳中了公眾的情感,引發了巨大的輿論反彈。不排除個別情況下有人在炮制“假新聞”,但也只是個例。真相的浮現需要一個認識的過程,而在互聯網時代,一些媒體為搶時效、片面求快,不注重調查核實;為賺取點擊量,無視事件真假,導致新聞報道出現一次甚至多次反轉,前后反差之大讓人瞠目結舌。
“大媽碰瓷玩具車”事件中,網友求問“小盆友”的心理陰影面積,但那些不重視調查核實、未盡合理審查義務的新聞媒體要不要對老人的心理陰影負責?!網絡上負面、帶有戾氣的情緒傳播,許多人將其定性為網絡暴力。“反轉劇情”“打臉新聞”的上演,有義憤填膺的圍觀群眾,也有看熱鬧、釋放負面情緒的看客。真相被澄清,對于很多人來說,未必有被愚弄的感覺。甚至當初對無辜者惡語相向的人絲毫不會覺得愧對他們,反而把火力對準媒體。
那些未盡合理審查義務的新聞媒體有錯嗎?當然有!只因為這一小批人的懈怠,讓整個媒體行業臉上無光。所以,被追究侵權責任時,一點也不值得為他們喊冤。
“讓時間來沉淀真相”,被重申了無數次。調查取證,該走的程序絕不能偷懶。否則不斷反轉的新聞傷害的不僅僅是一個個的當事人,更是整個新聞媒體行業的公信力。
“媒體審判”是近些年媒體一直被詬病的首因。
中國政法大學光明新聞傳播學院特聘教授魏永征將“媒體審判”界定為“新聞報道干預、影響審判獨立和公正的現象”。其最主要的特征是,超越司法程序搶先對案情作出判斷,對涉案人員作出定性、定罪、量刑以及勝訴或敗訴等結論。
直到今天,“張金柱案”仍被認為是媒體輿論“殺人”的典型。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河南省某公安分局原政委張金柱酒駕撞人逃逸,媒體圍繞此事做了聲勢浩大的譴責。最終張金柱被判死刑,超過了交通肇事最高法定刑期。
此外,還有“寶馬撞人案”“藥家鑫案”等,都掀起過“媒體輿論”的狂潮。
貝卡利亞在著作《論犯罪與刑罰》中寫道:“在法官判決之前,一個人是不能被稱為罪犯的。只要不能斷定他己經侵犯了給予他公共保護的契約,社會就不能取消對他的公共保護。”
審理過程中的刑事案件,可以說一切尚待查明。新聞媒體在報道中先入為主、表現出嫌疑人有罪傾向,當偵查機關認為不構成犯罪、檢察院決定不起訴抑或人民法院宣判無罪后,很可能面臨名譽侵權訴訟。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釋》規定:新聞單位根據國家機關依職權制作的公開的文書和實施的公開的職權行為所作的報道,其報道客觀準確的,不應當認定為侵害他人名譽權;其報道失實,或者前述文書和職權行為已公開糾正而拒絕更正報道,致使他人名譽受到損害的,應當認定為侵害他人名譽權。
2012年10月17日,廣州市公安局在網站上通報稱:廖某涉嫌故意殺害一名 15歲女學生,他潛逃十八年終被抓獲。隨后,《新快報》發布一篇題為《潛逃廣州 18年殺死小女生的湖北老師落網了》的報道。受害人的母親表示因報道不實遭受身心傷害,遂提起新聞侵權訴訟。
《新快報》認為,報道并沒有失實,因為“絕大部分”字眼是有權威來源的,也就是廣州市公安局發布的新聞通稿的內容。

>>“老人碰瓷”這類的新聞一出,報道點擊量、話題關注度往往火熱異常。 資料圖
但一審法院認為,公安機關作出的新聞稿并沒有經過法定程序的認定和審查,也就是說這篇稿件里的內容并非確定的事實。《新快報》還有一些內容與新聞稿不同,缺乏合法來源,并且強調“退一步講,即便相關內容來源合法,但《新快報》在沒有充分證據證明該內容與事實相符的情況下,沒有對上述內容進行核實就予以肯定性描述,亦不符合輿論監督的性質和目的”。
一審法院判決《新快報》承擔侵犯受害人母親名譽權的法律責任。原告要求《新快報》停止侵權,公開賠禮道歉,消除影響和恢復名譽,亦得法院支持。
細節增強可讀性,刑事案件報道如果僅僅照抄法院的一紙判決往往很難贏得更多的受眾。但反過來說,若是漫無邊際地發揮想象、猜測,添油加醋地情景再現,侵權官司可真就難以避免。
在法制新聞報道中,媒體不論選擇做正面報道,還是做批評報道,心里都要緊繃一根弦兒——不能違背新聞的真實性原則,更不能干預司法。
前面說了那么多,我們必須要承認的是,新聞侵權確實存在于我們的身邊。可能有人會問,新聞媒體機構作為專業信息生產機構,再加上從業人員的準入篩選,怎么會出現在報道中捏造歪曲事實、用侮辱言辭貶損他人的情況呢?實際上,還真有。
如“陳建軍與北京搜狐互聯網信息服務有限公司、北京新浪互聯信息服務有限公司名譽權糾紛”[(2016)浙0782民初2989號]中,在基本事實失實的前提下,媒體對原告使用“村霸”侮辱性評價詞語,導致原告在當地名譽受損。“劉謙與光明網傳媒有限公司名譽權糾紛”中,媒體對劉謙在日本節目中入鄉隨俗的“跪坐”截圖,將其評論為“向日本人諂媚”等。
可見,并非所有新聞媒體從業人員都能盡到“理性人”的注意義務。這其中有媒體心懷惡意的,也有記者未盡審慎義務的。不過實踐中,新聞媒體懷有惡意去侮辱、詆毀他人的情形畢竟還屬少數。侵權案件中的很多情形是需要司法去判定——被告的行為是否屬于“侵害了他人權益但依法不構成侵害名譽權的情況”。即在什么情況下新聞媒體可以抗辯新聞侵權責任的訴求,對抗侵權責任構成,以確保新聞媒體依法行使的新聞行為受到法律保護,不受不當訴訟行為甚至是惡意訴訟行為的干預和打擊。
換句話說,盡管主張權利保護的人能夠證明其人格權受到了侵害,具備新聞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但如果新聞媒體能夠提出正當抗辯,仍可以免除侵權責任。
如民法典草案第一千零二十五條規定,行為人實施新聞報道、輿論監督等行為, 影響他人名譽的,不承擔民事責任。當然,該條也列舉了三種除外情形,即捏造歪曲事實、報道過程中未盡到合理審查義務、用侮辱性言辭貶損他人。
前不久看到一篇談記者自我保護的文章,文章作者葛熔金時任《東方早報》的記者。2011年,他因采寫關于“杭州某文物檢測機構將假文物鑒定為真”的系列稿件,被該檢測機構以“侵犯名譽權”為由告上法院,并遭30萬元巨額索賠。
事情經過依葛熔金文中所述:2011年7月,他與另外兩家媒體記者接到爆料,杭州藏友購得的18件瓷器,前往杭州某文物檢測機構鑒定均為真品。但將這些瓷器向藏友和專家請教時,被告知均為贗品,于是藏友懷疑該檢測機構存在問題。經過一系列調查、采訪,葛熔金形成涉訴文章,并發表。
案件審理歷時一年多,于2012年11月以“駁回原告所有訴訟請求,一二審訴訟費用均由原告承擔”的二審判決塵埃落定。
研究學習葛熔金如何勝訴,對于記者同行涉訴后降低敗訴風險具有很大借鑒意義。
首先做記者有些年頭的葛熔金在取舍選題時心中早有桿秤,那就是稿件是否符合公共利益。就此案,如果爆料屬實,該機構的行為必然會給很多藏家帶來經濟損失。
確定選題后,葛熔金謹慎對待單一信息源。為了防止爆料人與被爆料方存在利益糾葛,提供不實信息,他特意去收藏品市場,跟老板明確購買幾件低價仿制品,再前往該機構作鑒定。為了做到嚴謹,他拿著買到的仿制品,請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王海明等多名專家鑒定,只為證明鑒定物確為假文物。
待該文物檢測機構將他購買的仿制品鑒定為斷代文物,葛熔金這時才放下心來落筆成文。
如果說選題取舍是葛熔金落的第一把安全鎖,實地調查取證則是第二把。不要以為雙重保險就可以高枕無憂,為了保證公正,他還通過暗訪和正面采訪兩種形式,讓該文物檢測機構負責人接受采訪。并將受訪內容基本還原,體現在成稿中。
如他所述:“事實上,誰也不能預料哪篇稿件會遭質疑、被訴,因此只有以每篇稿件都經得起質疑的標準進行采寫,才能有底氣。對于記者而言,一些有爭議話題的報道,該采訪的部門一定要走到、該采訪的人一定要設法聯系,并保留好采訪中錄音、錄像和與見報內容有關的文件。”
葛熔金的做法讓記者想起了一位前輩,他就是曾發表《公選“劣跡人”引曝黑幕》《甘肅回收市場黑幕》《北京出租車業壟斷黑幕》《山西疫苗亂象調查》等一系列揭黑性深度調查,被譽為“中國調查記者第一人”的王克勤。為保障獲得材料的真實性,又能在事后主張已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從而減少敗訴的風險,他會讓當事人在采訪書面記錄上簽字、摁手印。
涉及新聞報道、新聞評論時,一個審慎的新聞從業人員需要做到以下幾點合理注意義務:查證“資料來源可信度”“評論之事是否關系公共利益”“評論之人是否為公眾人物”“名譽侵害程度”等主要因素,從而降低涉訴風險。
這其中的每一項,都需要從業人員去認真下功夫。當然,媒體自身保有“理性人”做到審慎義務的同時,大環境在新聞媒體行使新聞監督權時,也要保障其合法權利。
改革開放至今,我國媒體侵權案件中數量最多的是侵犯名譽權案件。統計結果顯示,媒體敗訴率總體上要高于勝訴率。除了新聞媒體的批評報道有需要改進提高之處外,高敗訴率也說明法院在平衡名譽權與輿論監督之間的沖突上偏向于保護名譽權。
新聞媒體不是司法機關,無法憑借職權動用各種偵查手段來調查案件事實。對于新聞從業者而言,事實來源于親身的采訪、調查或經歷,以及根據權威、合法的消息來源,運用理性的分析來達到內心對于事實的確信。更多的是依據經驗法則來判斷是否屬實、再加上新聞信息生產過程中從記者到編輯,再到總編輯的“層層把關”擔保事實屬實。
隨著我國經濟社會的發展,大眾傳播事業必將更加繁榮多彩。與此同時,相關法律的完善、判決指導思想的確立也將為我國新聞傳播發展提供必要的保障。
王克勤曾說:世界因為光明才美好,因為光明才減少犯罪,才會減少傷害,這恰恰是調查性報道的價值和意義所在。而媒體人的責任就是打開“燈光”。
采訪雖然不是權力,但一定是權利。媒體進行輿論監督的正當性既源于憲法對于出版自由的規定,也來自維護公共利益、滿足公眾知情權的需要。
一方面,肩負社會責任的新聞媒體應嚴于利己、盡到審慎義務,確保真實。另一方面,也要給新聞媒體“喘息空間”,以期更好地發揮監督作用,反映民意,從而推動社會不斷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