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類型視角下的非虛構文學翻譯譯者行為研究

趙國月 高曉仙

(長江師范學院大學外語教學科研部，重慶)

1.引言

非虛構文學這一文類古已有之，但其概念源自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作家卡波特(Truman Capote)在其著作《冷血》(In Cold Blood)中首次提出此概念，引領了美國非虛構文學的風潮。因其時效性、真實性和故事性，非虛構文學在全世界得到了蓬勃發(fā)展。2015年俄羅斯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Svetlana Alexandravna Alexievich)以其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極大地提高了大眾對非虛構文學的認識，推動了非虛構文學的發(fā)展，文藝界和批評界爭相為此著書立說。

相應地，非虛構文學的翻譯也備受關注。“國際翻譯工作者聯合會”(FIT)從1999年開始為非虛構文學翻譯設置翻譯界最高榮譽的“北極光獎”(Aurora Borealis Prize)，迄今為止已有來自不同國度的7位譯者獲得該獎，最近獲獎的譯者是來自澳大利亞的溫德爾(Kevin McNeil Windle)①請參閱“國際翻譯工作者聯合會”官網https://www.fit-ift.org/awards/aurora-borealis-prize-for-outstanding-translation-of-nonfiction-literature/.。2018年美國“國家圖書獎”(National Book Awards)打破二十多年的慣例，首次設置翻譯文學獎，為提名的虛構和非虛構的翻譯作品頒獎。這被美國新聞媒體評價為劃時代的事件，認為“美國文學不再意味著是美國作家為美國人寫的關于美國的故事”(Schillinger，2018)。在國內，非虛構文學業(yè)已成為當下翻譯市場的寵兒，各大出版社爭相購買版權、召集譯者將國外非虛構文學譯介至國內，如中信出版社和上海譯文出版社便是翻譯出版國外非虛構文學的兩大重鎮(zhèn)，其中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譯文紀實”系列已經出版了將近三十個品種，“成為了一套口碑和銷量雙贏的品牌書”②參閱搜狐網http://www.sohu.com/a/286885364_166568.。從國外到國內，從翻譯圖書市場到翻譯行業(yè)獎項設置，無不體現出非虛構文學翻譯越來越重要的地位。

文本類型“是影響譯者選擇適當翻譯方法的首要因素”(Reiss，2014：17)。國內以往集中在文本類型理論基礎上的翻譯探究，大都選擇虛構文學如詩歌(祝朝偉 李萍，2002)，或者應用文(又稱“非文學”)文本如法律文本(張新紅，2001)和地名(廖七一，2005)等做樣本分析，探討其中的翻譯策略。就譯者行為研究來說，以往研究大都是對傳統(tǒng)虛構文學翻譯文本中譯者行為的事后闡釋(趙國月，2018a)。作為一種特殊的文本類型的非虛構文學的翻譯，學界尚未展開探討其譯者行為。非虛構文學屬于“文學”大類，但又不同于傳統(tǒng)的“虛構”文學四大文體——小說、戲劇、詩歌和散文，更不同于應用文文本。譯者對此類文本的翻譯，是否要依據其特定的文本特征選擇特定的翻譯策略，表現出特殊的譯者行為趨勢？兩大問題亟待解決：一是非虛構文學屬于哪種文本類型？二是譯者翻譯該類文本時又會體現出什么樣的譯者行為趨勢？本文將在文本類型理論的基礎上嘗試解答上述問題。

2.非虛構文學的文本類型歸屬

2.1 何謂“非虛構文學”

“非虛構”(non-fiction)概念出現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七十年代末被介紹到中國，逐漸傳播并開始發(fā)展起來(高曉仙 趙國月，2017)。它的產生本身與美國社會發(fā)展緊密相關，源自美國小說創(chuàng)作和新聞報道兩個領域的深刻變革，是“非虛構小說”和“新新聞主義”合力的結果。“非虛構文學”涵蓋“非虛構小說”“新新聞主義小說”“口述實錄體小說”“歷史小說”“報告文學”“傳記”和“游記散文”等寫作類型。究其本質，都是以還原真實為寫作手法的寫作文類，統(tǒng)稱為“非虛構文學”(趙國月，2018b：45-46)。非虛構文學重點突出的是不同于傳統(tǒng)虛構文學的創(chuàng)作手法和寫作態(tài)度，雖用紀實的手法直面現實，記錄真實，敘述真事，但它仍屬于文學范疇。

如果按傳統(tǒng)的體裁分類標準劃分的話，文本可以劃分為兩大類，“文學”和“應用文”(又叫“非文學”)，非虛構文學處于中間狀態(tài)，如圖1所示：

圖1 文本分類示意圖

這一劃分標準致使非虛構文學處于一種跨界存在的狀態(tài)，因此學界有人不承認“非虛構文學”的文學地位。但是，虛構的作品不一定都是文學，非虛構的作品也不一定不是文學。另外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在傳統(tǒng)文學萎靡的今天，學界重新探討“文學”的定義和邊界，主張進入“后文學”時代(顧明棟，2018)，如果仍按傳統(tǒng)文學劃分標準將一切不屬于小說、詩歌、戲劇和散文的文本全部踢出文學門外，顯然有失公允。

各種文體的雜合研究必然會混淆彼此，難以廓清不同文體的功能界限。區(qū)別不同文本類型的差異化特征，有助于譯者把握作者的意圖、文本的功能以及讀者的閱讀期待。厘清非虛構文學概念的本質和內涵、外延和范疇，既有利于術語的規(guī)范使用，也有利于宏觀把握非虛構文學范疇下各種文體的發(fā)展，更有利于譯者甄選各種不同文體進行譯介，從而選用不同的翻譯策略，實施與文本類型相對應的譯者行為。對翻譯批評來說，更是“有必要考慮每一種文本的特征去做出客觀和相對的評價”(Reiss，2014：16)。

2.2 文本類型

2.3 非虛構文學的文本類型

非虛構文學強調的是信息或內容(content)的真實性，它是以內容為焦點的文本(contentfocused text)。賴斯認為非虛構文本的突出特性就是“材料的準確、信息的明確和語言的流暢”。非虛構文本應歸入“信息型文本”類型之下(Reiss，2014：27)。但是賴斯同時聲明，“非虛構文本屬于信息型文本，但又不同于技術參考文獻，或許不能劃分到某種專門文本類型下對待”(同上)。因此，芒迪(Munday，2016：116)總結賴斯的文本類型理論時，就將非虛構文學中的代表“傳記文學”放置在示意圖的中間位置，如圖所示：

圖2 賴斯文本類型縮略圖(Munday，2016：116)

沒有一種文本是某一語言功能的單一呈現，往往都是不同功能的集合體。正如賴斯所言，“整個文本不可能永遠專注于單個功能，實際上常常是不同功能的結合和重疊，信息型文本不可能沒有形式，表達型文本不可能沒有信息”(Reiss，2014：25)。圖2說明以biography為代表的非虛構文學這一類文本兼具信息功能、表達功能和感染功能。對“非虛構文學”來說，“非虛構”是相對于“虛構”而言的，反映的是“真實”，否定的是“虛構”，但它又歸屬于“文學”，不可避免要表現出傳統(tǒng)虛構文學具有的“文學性”(literary quality)特征之一，即文本語言的審美功能和感染功能。周領順(2014：169)對文本的分類也持類似的觀點。他“從文體上粗線條地把文本分為文學型/文學表達型(包括表達型和呼吁型)、應用型(包括信息型和呼吁型)和半文學半應用型(表達型、呼吁型和信息型的結合體)三類”，其中“半文學半應用型文本指的是文學型文本和應用型文本參半的文本類型”(同上：188)。顯然，非虛構文學文本就完全呈現了文本功能的這種“雜糅”(hybridity)特征。

但要澄清的是，整個文本的類型是依據其主要文本功能(dominant text function)確定的。“某種體裁的文本或許會應用到好幾種文本功能，但是只有其中的一種是主要文本功能”(Puchala，2011：361)。文本的“三種功能不可能同等地出現在同一個文本中。在單個的某個文本(或部分)中，或許信息功能占主導地位，或許表達功能或感染功能占主導地位”(Reiss，2014：25)。賴斯這一觀點說明了文本類型中的多元化特征。周領順(2014)認為文體分類應該是“連續(xù)統(tǒng)、漸變的”，主張用“靜態(tài)”和“動態(tài)”結合的眼光考察文本類型。這又說明，文本類型具有動態(tài)特征。其中文本的“靜態(tài)”是指文本的主導功能，比如信息型文本的主導功能是傳達信息，以內容為焦點，這是它的“靜態(tài)”特征；文本的“動態(tài)”則是文本的主、次功能間的相互關系，比如信息型文本也具備表達功能或感染功能，但整體結構上表達功能和感染功能從屬于信息功能。但文本的某些部分的主、次功能可能出現位置調換的情況，比如信息型文本中的某一段用詩意的語言描述景物，此時此段中文本的表達功能就超越信息功能，占主導地位，信息功能和感染功能則處于次要地位。同一文本中不同文本功能主、次位置的這種更迭情況便為文本的“動態(tài)”特征。非虛構文學屬于賴斯所言的“信息型文本”，也可歸入周領順所說的“半文學半應用型”文本類型，它處于一種中間狀態(tài)，將其放置在連續(xù)統(tǒng)上則如圖3所示：

圖3 文本類型連續(xù)統(tǒng)

非虛構文學文本重在內容信息的傳遞，作者意圖是讓讀者知道何人何時何地為什么發(fā)生何事，即所謂的5W(who、when、where、what和why)模式，信息功能就成為它的文本主要功能和“靜態(tài)”特征，非虛構文學當屬“信息型文本”(informative text/content-focused text)。為了加強敘事的故事性和感染力，作者又吸取了傳統(tǒng)文學，尤其是小說的語言敘事藝術，文本又具有表達功能和感染功能，此為非虛構文學文本的次要功能，與主要功能在文本局部位置之間的相互關系則成為非虛構文學文本的“動態(tài)”特征。

3.非虛構文學翻譯中的譯者行為趨向

文本類型是讓譯者認識到文本的功能和目的以及作者意圖的最基本的因素之一(Puchala，2011：357)。依據文本功能確定非虛構文學文本的文本類型后，該如何認識此類文本翻譯中的譯者行為？

“譯者行為”是“社會視域下譯者的語言性翻譯行為和社會性非譯行為的總和”(周領順，2014：2)。面向“原文/作者”一端的語言性翻譯行為為譯者的“求真”行為，面向“社會/讀者”一端的社會性非譯行為則為譯者的“務實”行為(趙國月，2015)。這一界定突破了以往對“譯者行為”和“翻譯行為”混淆使用或二元對立的局面，將譯者受文本約束的語言性翻譯行為和譯者受語境約束發(fā)生的社會行為區(qū)分開來，放在“連續(xù)統(tǒng)”的概念中用動態(tài)的眼光考察，最大程度確保了翻譯批評的公正性和客觀性，避開了以往“翻譯批評中對特定翻譯文本優(yōu)缺點的印象式的、毫無事實根據的評價”(Hatim & Mason，1990：4)。

譯者行為批評是基于譯者遺留于譯文文本中的行為痕跡所做的綜合分析，譯者的行為痕跡主要是依據譯者的翻譯策略和方法來判定。“一旦給定的文本確定屬于信息型文本，那么翻譯方法重要部分也就確定了”(Reiss，2014：30-31)。確定了翻譯方法的重要部分，那么譯者的大致行為趨向也可以確定。賴斯認為，“以內容為焦點的文本要求內容在轉移中不能有所改變。翻譯批評必須確定他們的內容和信息是否完全在目標語中再現。其首要標準便是要求譯文的語言形式毫無保留地適應目標語習語方式；換言之，譯文形式基本上是以目標語的用法為取向的。其第二個標準是看是否完全以目標語定位，即目標語必須占主導地位，因為這類文本中信息和內容是最重要的，譯文讀者需要以一種熟悉的語言形式去閱讀”(同上)。賴斯的這段描述內容雖然清楚，但太過冗余重復。她提出的第一條標準和第二條標準實際上都指同一回事，即語言形式以目標語為取向。由此，非虛構文學文本翻譯中譯者行為的主要趨向則可確定為：一是內容必須以“原文/作者”為取向；二是語言形式必須以“譯文/讀者”為取向。以“譯者行為批評”理論術語而言，則是在文本的內容上，譯者行為應“求真”，語言形式上，譯者行為應“務實”。放置在連續(xù)統(tǒng)上考察如圖4所示：

圖4 非虛構文學文本翻譯譯者行為趨向示意圖(一)

這是依據非虛構文學文本類型的主要功能或“靜態(tài)”特征確定的，呈現的是譯者行為的主要趨向。在實際的翻譯實踐中，譯者不可能一以貫之傾向于這一種譯者行為模式去處理非虛構文學文本；在翻譯批評中，批評者亦不可依此作為批評非虛構文學翻譯的恒定標準，否則所得批評結果會喪失公正性。譯者和譯評者不僅需要主要翻譯策略和翻譯批評標準的確定，還需要微觀考察文本的“動態(tài)”特征，不能守“靜”失“動”。對“信息型文本”的翻譯，哈蒂姆和芒迪(Hatim& Munday，2004：284)認為“譯者首先要實現語義對等，然后專注于文本的內涵意義(connotative meanings)和美學價值(esthetic values)”。“基于對連續(xù)統(tǒng)上漸變狀態(tài)的認識，也就不會剛好有一個完全處于‘作者/原文’和‘讀者/社會’或‘文學型’和‘應用型’等連續(xù)統(tǒng)上均分狀態(tài)下不偏不倚的文本……文本是由語言文字表述的，不像自然科學那樣易于做到截然兩分。因此，必然會有偏于‘作者/原文’和‘文學型’一端的半文學半應用型文本，也會有偏于‘讀者/社會’和‘應用型’一端的半文學半應用型文本。之于前者，盡現表達類特征第一，實用信息次之；之于后者，突出實用性第一，有利于幫助實現實用性的可讀性同樣重要”(周領順，2014：169)。因此，在文本“靜態(tài)”特征下確定非虛構文學文本翻譯中的譯者行為是文本內容“求真”，語言形式“務實”，但在文本“動態(tài)”下譯者行為又可能表現出相反的行為趨向，即語言形式“求真”，文本內容“務實”。針對非虛構文學文本的翻譯，文本“靜態(tài)”“動態(tài)”特征綜合考慮后，其譯者行為在連續(xù)統(tǒng)上又可表現為圖5所示：

圖5 非虛構文學文本翻譯譯者行為趨向示意圖(二)

上述分析和示意圖中沒有具體描述非虛構文學文本中“感染型功能”居上的部分文本譯者行為特征，原因是“感染型文本”重在“呼吁”或“召喚”讀者發(fā)起某種行為反應，為了獲得譯本預期效果，其譯者行為面對語言形式和文本內容時可能都趨向于“務實”。“以呼吁見長的文本不同于以內容為焦點或以形式為焦點的文本，但它有與眾不同的語言形式。該類文本的結構由特定的視角決定，或多或少反映著某個明確的目標。很明顯，這一類文本旨在達到某種非語言的效果，它們的譯文必須保留對受眾(hearer or reader)有清晰的行動呼吁”(Reiss，2014：27)。在這一實用觀念的解釋下，“感染型文本”的翻譯，譯者行為趨向“譯文/讀者”就不難理解。也可以理解為什么有些廣告語、商品名或電影片名的翻譯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根本不屬于翻譯這一認識。

綜上所述，非虛構文學翻譯中譯者的行為趨向是內容上向原文文本“求真”，語言形式上向目標語“務實”為主，必要時語言形式上向原文文本“求真”，內容上向目標語社會“務實”，或者在文本內容和語言形式上都向目標語社會“務實”為輔。實際上，不論是非虛構文學的翻譯，還是虛構文學的翻譯，譯者的主體行為趨向都是在文本內容上向原文“求真”，在語言形式上向目標語社會“務實”，絕大多數譯者不會撇開原文文本內容自己重新編造，更沒有譯者會在譯文語言形式上對原文亦步亦趨致使譯文佶屈聱牙。當然，我們不能只看到這種主體行為趨向，在我們的翻譯文本中仍然存在許多背離于原文內容但又受讀者認可的譯文存在，以筆者完成的美國作家埃爾米拉·貝洛斯麗的非虛構處女作《世界的另一面：硅谷之外的7個非凡創(chuàng)業(yè)故事》(From the Other Side of the World: Extraordinary Entrepreneurs, Unlikely Places)(Bayrasli，2015)的漢譯為例。在整部作品的翻譯中，譯者行為主體趨向是向文本內容“求真”，將原文本的故事內容一五一十呈現給漢語讀者，語言形式上按照漢語的行文習慣做了相應的調整，但個別地方因各種緣由不得不背離原文文本意義，改變內容以務實于目標語社會。

4.結語

但凡是基于語言形式的文本，都擺脫不了語言本身具有的功能，而語言功能的不同形式決定了文本功能的不同類型。借助文本類型理論，有助于我們更清楚地認識非虛構文學。非虛構文學屬于“信息型文本”，這是由它的主要文本功能確定的。但非虛構文學文本又兼具“表達功能”和“感染功能”，進一步加強了非虛構文學文本的文學性和現實性。

文本類型不同，譯者采用的翻譯策略也隨之變化，存留在文本中的譯者行為就有不一樣的趨向。對翻譯實踐來說，區(qū)分文本類型可以幫助譯者規(guī)劃和預測自己的翻譯行為，實現譯者的行為自律；對翻譯批評實踐來說，有助于譯評者把握翻譯標準，避免一把尺子量到底而產生評價的偏差和不公；對翻譯批評研究來說，有助于把握研究核心，不至于泛泛而談。面對非虛構文學的翻譯，譯者和批評者都應關注到此類文本類型的“動態(tài)多元”特征，相應地實施動態(tài)多元的譯者行為和翻譯批評標準。以上結論是基于理論的推導結果，在實際翻譯中譯者行為又會受到文本內和文本外各種因素的制約，譯者又會呈現出什么樣的特征，是否與理論推導結果相一致，需要進一步的文本分析和論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