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辨偽釋例

孫新梅

關鍵詞：清代;辨偽;胡渭;閻若璩;崔述;姚際恒;劉逢祿;龔自珍;魏源;康有為

摘 要：隨著考據學的興盛，清代的辨偽學有了長足的發展。無論辨偽學者的數量，還是辨偽著作的數量，皆超出前代不知凡幾。清儒治學，論據翔實，言必有征。是故清代的辨偽著作考證精審，多能青史留名，其中又以胡渭、閻若璩、姚際恒、崔述、劉逢祿、康有為數家為代表，今例舉之，故云釋例。

中圖分類號：G25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1588（2020）04-0137-04

1 為偽《圖》《書》定案的《易圖明辨》

《易圖明辨》，胡渭（1633—1714）撰，是辨識《圖》《書》之偽的專著。宋初道士陳摶推衍《易》理，作《先天》《無極》諸圖。其圖導源于《易》，自然與《易》無不切合。而傳者欲神其說，言《先天圖》乃伏羲所作，反謂《易》出于圖。后來有人以《系辭》云“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偽造了《河圖》《洛書》，并云伏羲據此而作《先天圖》。結果就成了先有《圖》《書》，繼之《先天圖》，最后方有《易》。邵雍、朱熹等宋儒承襲此說，無人懷疑。

元陳應潤作《周易爻變義蘊》始疑《先天》諸圖乃道家修煉之術。至清，黃宗羲作《易學象數論》、黃宗炎作《圖書辨惑》、毛奇齡作《河圖洛書原舛編》，并指《圖》《書》之妄偽，然諸公皆抵其罅隙，未能究其本末。至胡渭《易圖明辨》出，《圖》《書》之偽得成定案。“卷一辨《河圖》《洛書》，卷二辨五行、九宮，卷三辨《周易參同》《先天太極》，卷四辨《龍圖》易數、《鉤隱圖》，卷五辨《啟蒙圖書》，卷六、卷七辨先天古《易》，卷八辨后天之學，卷九辨卦變，卷十辨象數流弊。皆引據舊文，互相參證，以箝依托者之口，使學者知《圖》《書》之說，雖言之有故，執之成理，乃修煉、術數二家旁分《易》學之支流，而非作《易》之根柢。視所作《禹貢錐指》，尤為有功于經學矣。”胡氏此書在辨偽史上的地位，可與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相頡頏。清代其他辨《圖》《書》之偽者，尚有李塨《周易傳注》、張惠言《易圖條辨》等，其群起而攻之勢較之發難偽《古文尚書》者絕不稍弱。

2 為偽《古文尚書》定案的《尚書古文疏證》

《尚書古文疏證》，閻若璩（1638—1704）撰，這是繼吳棫、朱熹、吳澄、梅鷟等人之后，使偽《古文尚書》及偽孔傳得以定案的一部著作。《四庫全書總目》卷十二《尚書古文疏證》提要：“至若璩乃引經據古，一一陳其矛盾之故，古文之偽乃大明。所列一百二十八條，毛奇齡作《古文尚書冤詞》，百計相軋，終不能以強辭奪正理……然反復厘剔，以祛千古之大疑，考證之學則固未之或先矣?！蓖糁校?745—1794）推閻氏為“國朝六儒”之一，江藩（1761—1831）以閻氏為清代漢學家第一，皆應其《尚書古文疏證》而言。

《尚書故疏證》全書八卷，總一百二十八條，然實存九十九條。其中卷二缺三條（第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卷三缺十六條（第三十三至四十八），卷七缺四條（第一百零二、一百零八、一百零九、一百一十），卷八缺六條（第一百二十二至一百二十七）。所闕條目，或謂傳抄亡佚，或謂見毛奇齡《古文尚書冤詞》后刪去，今不得而知。

這九十九條大致包含以下辨偽方法：一是以諸書所載古文篇數與今異，如第一《言兩〈漢書〉載古文篇數與今異》。二是以他書所引古文與今異，如第五《言古文〈武成〉見劉歆〈三統歷〉者今異》。三是以他書所引古文之出處與今異，如第九《言〈左傳〉“德乃降”之語今誤入〈大禹謨〉》。四是以他書所引前人明言逸《書》者皆在二十五篇，如第十五《言〈左傳〉》。五是以古文傳授之隱晦不明，如第十七《言安國古文學源流真偽》。六是以文體與時代不合，如第七十三《言〈五子之歌〉不類夏代詩》。七是以孔傳中確有后人之語，如第八十七《言漢金城乃昭帝置，安國傳突有》。八是并立諸家疑古文說，如第一百十三《言疑古文自吳才老始》二條。

繼閻若璩之后，惠棟又作了一部《古文尚書考》，惟兩卷，雖不若閻書之鴻博，然考證更趨精審，所以錢大昕認為閻氏“未若先生之精而約也”。除閻、惠二氏外，辨偽古文者還有姚際恒《尚書通論》、程廷祚《晚書訂疑》、丁晏《尚書余論》等。梁啟超嘗謂：“這案的卷宗，或是專著，或是單篇，總計不下數百種，百數十萬字。”

3 辨識偽書近百種的姚際恒

姚際恒（1647—1715？），字立方，號首源，安徽休寧人，寓居浙江仁和（今杭州）。其著有《易傳通論》《古文尚書通論》《詩經通論》《周禮通論》《儀禮通論》《禮記通論》《春秋通論》《孝經通論》等，總其名曰《九經通論》。顧頡剛曾感嘆道：“《古今偽書考》里提起的《易傳》（即《十翼》）、《古文尚書》，以及《周禮》，全部都在他的‘別偽類中判定為‘偽書。這是多么偉大而勇敢的一部著作呀！然而姚家不敢刻，《四庫》不愿收，使他一世的苦心孤詣都湮沒在汪洋大海了，這是多么地受著嚴重的壓迫呀！”顧氏還評價道：“夫《古文尚書》之偽，梅君而后，百詩、松崖、懋堂、艮庭辨說明矣?！吨芏Y》頗見攻于晚近。而《易傳》《儀禮》則終清一代蓋無疑者。使姚君《通論》而在，必有以廣吾異聞。今但從此《考》得窺鱗爪，名之不沒亦僅賴此，其傳其不傳豈姚君之意乎！”顧氏在十余年的時間里陸續借抄了《詩經通論》《禮記通論》《春秋通論》《儀禮通論》四書，可以看出同為辨偽大師的顧頡剛對于姚氏著作有多么重視。

姚際恒別著有一部《庸言錄》，《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二十九子部雜家類存目，其提要云：“際恒生于國朝初，多從諸耆宿游，故往往剽其緒論。其說經也，如辟《圖》《書》之偽則本之黃宗羲，辟《古文尚書》之偽則本之閻若璩，辟《周禮》之偽則本之萬斯同，論小學之為書數則本之毛奇齡，而持論彌加恣肆。至祖歐陽修、趙汝楳之說，以《周易·十翼》為偽書，則尤橫矣?！别^臣對于姚際恒的評價有失公允，顧頡剛辯駁說：“姚際恒如用了當時各家說而著書，乃是他的從善服義的公心，不能說為他的罪狀。何況一個人若能訓練成功一種方法，就可用了這一種方法去支配許多材料，姚際恒秉了求真的勇氣，得了考證的方法，九經中的偽文偽說被他一掃而空，何必一定要有所本而后可以辟偽呢！”

《古今偽書考》是《庸言錄》的附錄，共辨經書十九種，史書十三種，子書三十八種，真書雜以偽者八種，本非偽而后人妄托者六種，兩人共一書名而后人不知何人作者一種，書非偽而書名偽者二種，未足定著書之人者四種，凡九十一種。姚際恒在是書前言中對于未涉集部亦有交代，云：“四部有集。集者，別集，人難以偽。古集間有一二附益偽撰，不足稱數，故不之及?！薄豆沤駛螘肌繁孀R偽書的數量超越宋濂《諸子辨》、胡應麟《四部正訛》多矣。

4 清代古史辨偽第一人崔述

崔述（1739—1816），字武承，號東壁，直隸大名府魏縣人，乾隆二十八年（1763）舉人，歷任上杭羅源知縣等，清代著名的古史辨偽專家?！肚迨犯濉繁緜餮源奘蠟閷W：“考據詳明如漢儒，而未嘗有墨守舊說而不求其心之安;辨析精其微如宋儒，而未曾嘗空談虛理而不核實乎事之實?！闭f明崔氏辨偽是各取漢宋兩家之長也。

崔氏門人陳履和匯刻其著作為《東壁遺書》，其中有十二種《考信錄》馳名于世：《考信錄提要》二卷、《補上古考信錄》二卷（此前錄兩種）、《唐虞考信錄》四卷、《夏考信錄》二卷、《商考信錄》二卷、《豐鎬考信錄》八卷、《洙泗考信錄》四卷（此正錄五種）、《豐鎬考信別錄》三卷、《洙泗考信余錄》三卷、《孟子事實錄》二卷、《考古續說》二卷、《考信附錄》二卷（此后錄五種）。由于戰國至兩宋，偽說、偽書迭出，圣人之道雜于其間，崔氏欲明圣人之道而作《考信錄》。該書主要考辨傳世文獻所載上古、唐、虞、夏、商、周的歷史真偽，兼考孔孟事跡。該書乃崔述畢生心血所聚，其學術精華盡在于斯。

崔述在面對諸般文獻時，采擇去取的原則與態度是：“自讀書以來，奉先人之教，不以傳注雜于經，不以諸子百家雜于經傳。”崔述辨偽多主經書，頗為后世學者詬病。然而他的片面與局限，大多是由于時代的關系。他治學中所具的實事求是的態度是值得學習的。蔡元培評價崔氏云：“雖間有證據不周之點，然其實事求是之精神，則至今猶新。雖謚以清代之王仲任，無不可也?！焙m也曾言道：“崔述是一百多年前的史家，他當然要受那個時代的思想學術的限制，他的許多見不到的地方，都是很可以原諒寬恕的。他的永久價值并不在這一些隨時有待于后人匡正的枝節問題，崔學的永久價值全在他的‘考信的態度，那是永永不會磨滅的?！?/p>

5 指《左傳》之偽的《左氏春秋考證》

《左氏春秋考證》，劉逢祿（1776—1829）撰。逢祿，字申受，號申甫，江蘇常州人。仕至禮部儀制司主事。其外祖莊存與，舅父莊述祖，并以經術聞名于世。逢祿學主《公羊》，偏信董仲舒、何休之說，于左氏、谷梁皆有攻駁，是清代今文經學派的奠基人。

劉氏認為：“《左氏春秋》猶《晏子春秋》、《呂氏春秋》也。直稱《春秋》，太史公所據舊名也。冒曰《春秋左氏傳》，則東漢以后之以訛傳訛者矣?！辈⒃疲骸坝嗄晔x《左氏春秋》，疑其書法是非多失大義，繼讀《公羊》及董子書，乃恍然于《春秋》非記事之書，不必待左氏而明。左氏為戰國時人，故其書終三家分晉，而續經乃劉歆妄作也?！笔枪?，逢祿著《左氏春秋考證》以辨《左傳》之偽?！蹲笫洗呵锟甲C》凡兩卷，上卷一百一十九條節引《左傳》，下卷四十四條摘引《史記》《漢書》《后漢書》《說文解字》《春秋左傳正義》《別錄》《經典釋文》，以證劉歆強改《左氏》為《春秋》之傳。對于劉歆造偽的手段，逢祿言道：“劉歆顛倒五經，使學士迷惑，因《公羊》博士在西漢最為昌明，故不敢顯改經文，而特以秘府古文書經為十二篇，曰《春秋》古經，不知公、谷、鄒、夾皆十一篇為夫子之舊，何邵公氏于《莊公篇》詳之矣。欲迷惑《公羊》義例，則多緣飾《左氏春秋》以售其偽。”后之學者康有為支持劉逢祿的觀點，其《新學偽經考》一書在劉說的基礎上進行了深入論證。《左氏春秋考證》與胡渭《易圖明辨》、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就辨偽價值而言，實可鼎足而三。

6 善駁古文之偽的龔魏

龔自珍（1792—1841）和魏源（1794—1857）皆曾師從劉逢祿治《公羊》之學，是今文經學派的代表人物，被梁啟超譽為“今文學之健者”，時人常以龔魏并稱。此二人在辨偽上也頗有建樹。

龔自珍有《大誓答問》二十六篇，所論者涉及《今文尚書》之篇數、《書序》不當為一篇、后得《泰誓》之偽、孔壁所出古文無《泰誓》、史志所錄《尚書》篇數之變化、東晉所出之偽《古文》等。此外，他在《六經正名》諸篇中還闡述了《詩小序》不得配《詩》、《周禮》為劉歆所立等觀點。

魏源作有一部《詩古微》，凡二十卷，《序》云：“上編六卷并卷首一卷，通語全經大誼;中編十卷答問，逐章疑難;下編三卷，其一輯古序，其二演外傳?！彼鞔藭哪康模骸鞍l揮齊、魯、韓三家《詩》之微言大誼，補苴其罅漏，張皇其幽渺，以豁除《毛詩》美刺、正變之滯例，而揭周公、孔子制禮正樂之用心于來世?！贝藭⒅鼾R、魯、韓三家，力斥《毛詩》之失及大、小《序》之偽。梁啟超對魏源此書評價甚高，云：“《詩古微》始大攻《毛傳》及大、小《序》，謂為晚出偽作。其言博辯，比于閻氏之《書疏證》。”

魏源另作有一部《書古微》，凡十二卷，其《序》云：“《書古微》何為而作也？所以發明西漢《尚書》今古文之微言大誼，而辟東漢馬、鄭古文之鑿空無師傳也?！薄稌盼ⅰ氛撟C了如下觀點：一是西漢伏生、孔安國所傳今古文皆真，本即一家。二是東漢杜林之漆書古文“本所自出”，后雖“傳之衛宏，賈逵為之作訓，馬融作傳，鄭玄注解，由是古文遂顯于世”，然追源溯本，并無師承。實“鄉壁虛造，隨臆師心，不知受自何人”。三是馬、鄭說出，西漢今古文并廢。四是東晉梅賾所獻系偽古文。

東晉《古文尚書》真偽的迷霧，在吳棫、朱熹、吳澄、梅鷟、閻若璩、惠棟等人堅持不懈地努力下得以廓清，然而未歷百年，魏源即別開生面，將辨偽的目光停留在東漢古文上，無論其論證過程是否嚴密，結果是否正確，他辨偽的勇氣和決心皆足為后世之范。

7 廖平作于其經學二變期的《古學考》

廖平（1852—1932），四川井研人，初名登廷，字旭陵，號四益，后改字季平，號四譯，晚年更改號六譯，是中國近代著名的經學家。廖平的經學思想前后經歷了六次變化，《古學考》一書即作于其尊今抑古的經學二變期。

《古學考》的根本宗旨是：古文學派始于劉歆，古文經學以《周禮》為首，《周禮》乃劉歆據《逸禮》刪改而成。該書對劉歆造偽的具體手段及劉歆主張古學造成的影響進行了論述。廖氏認為：劉歆偽作《周禮》的學術目的，“因立《左傳》與博士積仇”;政治目的，“莽將即真，更迎合其意”。在該階段，廖平對于劉歆以及古文學派是強烈反對的，“今欲正千余年謬誤，不能不首重巨魁，臚其罪狀，與天下后世共證之也”。

8 力翻兩千年來成案的《新學偽經考》

康有為（1858—1927），本名祖詒，字廣廈，號長素，又號明夷等，廣東南海人，別有康南海之稱，我國近代著名的政治家和教育家。

《新學偽經考》初刊于1891年，重刊于1917年，并更名《偽經考》。數次縮印，屢遭毀板，足證此書在當時傳播之廣，影響之大?！缎聦W偽經考》凡十四篇，其大旨如下：一是秦火之厄，未及六經。二是劉歆偽經，始有古學。三是王莽劉歆，同偽同篡。四是偽經造于劉歆，傳于通學，成于鄭玄。雖然康有為為了達到其政治目的，將全部古文經傳斥為偽造的觀點頗為武斷，但他在辨偽學和經學上的貢獻是巨大的、不可泯滅的。崔適在1911年給錢玄同的信中曾說：“《新學偽經考》字字精確，自漢以來未有能及之者?！?/p>

除上述諸人外，黃宗羲有《易學象數論》，辨漢宋間增益虛妄的象數之學;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懷疑《古文尚書》和《書序》，破《毛詩》美刺之說;王夫之在《易》學著作中斥《圖》《書》之說;毛奇齡《周禮問》、萬斯大《周官辨非》駁《周禮》之偽;朱彝尊《經義考》、萬斯同《群書疑辨》辨駁群經等。清代是傳統經學的繁榮期、總結期，是故清代的辨偽主要是經書的辨偽，清代的辨偽史亦可謂經書的辨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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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崔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