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的疫情焦慮，我在英國經(jīng)歷了兩遍

戴思嘉

3月1日，英國首次出現(xiàn)本土病例，街頭卻仍然人潮洶涌，充滿歡聲笑語。

自1月23日武漢封城開始，身在倫敦求學的我就一直圍著疫情打轉(zhuǎn)，從最初對國內(nèi)情況的擔心演變成對自身處境的憂慮，正應(yīng)了那句廣為流傳、形容真切的“綜上所述”：國內(nèi)人民打上半場，國外人民打下半場，海外華人打滿全場。

1月25日，大年初一，剛剛曝光的疫情對很多老人來說還遙遠得很，斷然不能耽誤拜年大事。聽聞爺爺照舊在親戚家喝老酒，正在劍橋游玩的我在國王學院前聲嘶力竭地打電話勸他乖乖待在家里。老人有自己的固執(zhí)與傲嬌，覺得我實在過慮了。我只能威脅道：“爺爺你再亂躥，我可得繼續(xù)擔心，我一擔心就無法專心學習，那可就要掛科了。”沒想到我只能用這種陳年的手段威脅爺爺，而且竟然還成功了。

接下來國內(nèi)便出現(xiàn)了口罩短缺問題。我開始四處打聽誰有口罩渠道。武漢的疫情報道看著就令人揪心，那些沉悶的悲傷、沉默的死亡和深紅色的疫情擴散圖，都讓人感到無比沉重。

而比身體病癥更可怕的，是人心惶惶。當媽媽對我說《叮咚買菜》APP上已很難搶到食物，可能還是要去菜場買菜時，我擔憂得不行，反復(fù)叮囑她一定要把口罩、眼鏡和帽子戴好，把身體裹嚴實。爸爸明顯不太在意疫情，戴口罩時偶爾還露著鼻孔，一次正經(jīng)戴好后讓媽媽給他拍了張照片傳給我，讓我放心，其實一拍完就把口罩甩到了一邊。每天和他們視頻時，我都在嘮叨今天有沒有出門，出門有沒有戴口罩，回家有沒有消毒……心里的擔憂好像只能通過這種煩人的嘮叨來表達，畢竟我又不在他們身邊，我離他們那么遠。

所幸，國內(nèi)情況在二月中下旬終于慢慢好轉(zhuǎn)，全國新增病例迅速減少。爸爸媽媽終于不用只能以兩天一人的頻率進出小區(qū)，那張出入證成了時代見證，被好好地封存在了書桌的抽屜里。到了三月，武漢的方艙也一座座地休艙了。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好好松口氣，短短半個月的時間，歐洲疫情就從初見端倪發(fā)展到了全面爆發(fā)的程度。3月1日，英國首次出現(xiàn)本土人傳人病例，但當時寥寥的病例數(shù)并未在英國民眾中造成任何擔憂和恐慌，街頭仍然人潮洶涌，充滿歡聲笑語。

幾天后，歐洲各國的確診病例開始激增。我和同專業(yè)的老師、同學在一家人聲鼎沸的餐廳吃飯。那時，有兩位同學仍認為新冠只是一場普通的流感，不懂大家為何那么緊張。我和他們解釋了武漢的狀況，卻發(fā)現(xiàn)他們?nèi)匀皇菬o所謂的態(tài)度。我內(nèi)心其實有些難過，覺得自己祖國的苦難在別人看來似乎只是一場虛張聲勢的過度緊張?；丶液笪蚁朊靼琢诵何液退麄冎g是存在信息差的，我閱讀的是中文報道，那些死亡的人于我而言不是數(shù)字，而是一個個悲傷的故事，“同胞”這個概念也為情感上的共鳴增添了許多力度。而我的同學們雖也善良，但中國對他們來說太過遙遠，他們看到的是BBC上播報的中國今日又新增了多少確診與死亡病例，對他們來說確實更像數(shù)字，或許就像我們對埃博拉的感知，遠沒那么強烈。

之前很多在海外的中國人不敢戴口罩，是因為出現(xiàn)了戴口罩后被歧視甚至毆打的事件。朋友和我說，她將口罩放在包里，但不敢拿出來戴。其他同學不能理解中國學生為什么要戴口罩，中國同學也無法理解英國政府為何“不建議身體健康者戴口罩”。

令人不安的消息帶著譏誚的色彩接踵而至。英國一位保守黨議員提出，如果疫情升級，倫敦海德公園將設(shè)立臨時停尸房，以加快處理遺體。于是，“海德公園梗”應(yīng)運而生。3月4日，大家開始發(fā)起停課請愿，一旦達到10萬票，政府必須出面回應(yīng)。許多朋友轉(zhuǎn)發(fā)朋友圈時的附言為“你不投我不投，海德公園頭碰頭”，或者“贏則碩士畢業(yè)，輸則海德公園”。短短幾天，簽名已達68萬，但英國政府仍沒有什么動靜?！昂５鹿珗@梗”卻為我們焦慮的生活帶來了些黑色幽默。一位朋友和老師傾訴自己對疫情的恐懼，老師安慰她說：“沒事，我們都既年輕又健康?！蔽业呐笥研睦锵氲膮s是：“我就怕從此永遠年輕了?！?p>

我和爺爺?shù)耐ㄔ捰涗?/p>

三月中旬，中國留學生群里掀起了回國潮。包機回國，一人10萬。

我開始再次上網(wǎng)搜索口罩。之前國內(nèi)疫情爆發(fā)時，海外留學生大量購買當?shù)乜谡粥]寄回國，或捐給醫(yī)院，或寄給家人。如今，海外一個N95口罩可賣到30多英磅。我在eBay上比價許久，最后咬咬牙買了3個單價10英磅的N95口罩。收到貨時，我的天價口罩被隨意放在一個簡陋的一次性塑料袋里，材質(zhì)硬而薄。大概是原來十個一包的口罩，商家為了賺錢分拆開來單獨售賣。

有位同學說，他在國內(nèi)疫情嚴重時向家里寄口罩，用了28天，運費178英磅。28天后，國內(nèi)疫情控制住了，他爸爸又把口罩寄回來，卻要交1000多元人民幣的稅。簡單來說，他付了幾千塊錢，請口罩君來了場全球旅游，從倫敦到法國到廣州到北京，復(fù)又回到倫敦。我有個在德國的朋友好不容易收到家里寄來的50個口罩，卻被海關(guān)通知，一個口罩需交10歐的稅。這樣的事情很多海外學子都經(jīng)歷過。

疫情完全逆轉(zhuǎn)了。國內(nèi)的家人開始擔心我的處境，時不時刷手機看新增感染數(shù)。3月9日，意大利封鎖全國，英國則聲稱仍處于“疫情的遏制階段”，反應(yīng)遲鈍。為避免在乘坐公共交通時感染病毒，我開始在家人的“逼迫”下走路上下學，來回耗時大約1小時45分鐘。一路上看不到一個戴口罩的人，直到臨近學校才陸續(xù)出現(xiàn)戴口罩的中國同學。

停課請愿

疫情中什么都亂了套。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宣布要靠“集體免疫”來應(yīng)對疫情后，我也開始恐病。起初覺得喉嚨疼、胸悶，一量體溫37.3度，就十分擔心。在學校上課時，身旁的同學一咳嗽，我就一哆嗦。在超市購物時，我和對面的一個大漢同時走向食物區(qū)，又同時停下腳步面面相覷。我和室友制定了錯峰做飯制度，避免一切面對面的接觸。一次我做飯時，聽見廚房門窸窸窣窣地響動，像是入室盜竊案的標準開場，往那兒一瞅，正是我那想推門進入?yún)s又步履躊躇的室友。

3月15日，我就讀的大學發(fā)出通知，學生可從即日起請假到學期結(jié)束。有朋友當機立斷買了機票回國，我一看，三天后的機票已漲到兩萬。一天后，學校宣布將把線下課程改為網(wǎng)課，努力保證學生的學習和健康。

中國留學生群里掀起了回國潮。已經(jīng)有了包機的消息，一人10萬。我也忍不住開始在網(wǎng)上刷機票，直航的機票已被搶購一空，轉(zhuǎn)機航班基本長達兩天。身邊不斷有朋友的機票被取消。一位朋友買了23日的機票去泰國，結(jié)果23日凌晨泰國出新規(guī)。他又買了26日的機票到迪拜，結(jié)果26日迪拜開始禁中轉(zhuǎn)。他又買了29日的機票到金邊，結(jié)果29日中國規(guī)定每家航空公司至中國的航線只能保留一條，且每周運營班次不得超過一班，朋友的航班又被砍了。如今他已心如死灰地開始囤食躺尸。也有朋友全副武裝地回國，十分辛苦周折，要戴二三十個小時的口罩，還要戴護目鏡，穿防護服，在飛機上不敢吃東西、上廁所，回家之路萬里迢迢。

考慮了諸多利弊關(guān)系后，我最終決定不回國，也與父母達成了共識。既然做好了決定，便不再看機票。隨著時間推移，歐洲各國的新增確診人數(shù)迅速增加，報道中開始出現(xiàn)醫(yī)護人員嚎啕大哭的視頻。今日我出門采購時，媽媽反復(fù)強調(diào)讓我戴好口罩、帽子和手套，依稀想起兩個月前出現(xiàn)過相同的對話，只不過這會兒身份完全互換了。

前幾天，有個朋友問我是否打算回國，我奇怪地說“不”。她說看到我的媽媽在家長群里詢問機票事宜。我趕緊去問媽媽怎么回事，因為我們之前已經(jīng)說好我要留守了。她說她先咨詢著，萬一事態(tài)真的太過嚴重，不管怎樣也得讓我回家。聽到以后，我心里一酸。我們自己身處漩渦時，可能會慢慢習慣，遠方的親人卻對我們甚是掛懷，無法放松。

那些跨過大洋的深深擔憂，還不知道要持續(xù)多久。而現(xiàn)在我們能做的，是居家隔離時仍能喜悅于三月的春意融融，焦心憂慮時能想起萬里之外牽掛我們的人，記住疫情中那些遺憾的事為何發(fā)生，也記得無數(shù)溫暖的瞬間如何涌現(xiàn)。

希望世界和平，人們健康。

2020年3月寫于倫敦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