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國城市社區治理對過度組織化社會過程的依賴不僅限制自身治理新冠疫情這類復雜事態的效能,也阻礙后疫情時代我國公共領域的建造。社區治理現代化的目標是擺脫過度組織化的傾向,并搭建足以吸收危機事態復雜性的治理空間,,這既要求通過結構、組織和功能的優化實現社區治理體系的現代化,也要求通過理性、整合以及動員能力的提升,促進社區治理能力的現代化。這種城市社區治理的現代化路徑能為后疫情時代我國公共領域的轉型提供深思熟慮的替代方案。
關鍵詞:過度組織化;現代化;社區治理體系;社區治理能力
中圖分類號:D035.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9138-( 2020)05-0070 -79
收稿日期:2020一04-05
2020年初爆發的新冠病毒疫情是對我國治理體系和能力的重大考驗。城市社區是疫情防控的重要陣地。疫情防控所產生的治理需求暴露出我國城市社區治理的短板。例如在武漢市濱江苑小區業主微信群里,一名女業主連發數條語音,怒罵中百超市針對不同社區發布“AB陰陽套餐”,買米要搭配草紙醬油,社區不回應業委會訴求等。這類現象看上去是社區公共服務人員的偶然失職以及與社區居民溝通不利所致,但其最終指向我國城市社區治理的結構性難題。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總結當前的經驗和教訓,著力完善城市治理體系,努力探索超大型城市現代化治理的新路子。因此,通過反思當前疫情防控的經驗,探索并展望城市社區治理現代化的實現路徑是我國行政管理研究的當務之急。
社區治理現代化的體系包括治理體系的現代化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治理體系是指用以合理配置治理資源的結構、組織和功能;而治理能力則主要由社區的理性品質和汲取治理資源的能力來評估。現代化的治理是城市社區協調解決糾紛、建構居民團結以及回應外部危機的可靠保障。目前主導我國城市社區治理的仍然是官僚制的模式。這種體制有利于創造秩序,在處理常規公共事務的時候能持守中立。但是疫情防控所產生的額外治理需求充分暴露了官僚制過度組織化的弊端。這導致我國城市社區既難以提煉足夠的治理資源,也難以創造出必要的治理空間,以吸收疫情所造成的復雜事態。岡此,完善我國應對重大公共衛生事件的社會防控機制,需要推動社區治理的現代化:即在培育理性和治理資源汲取能力的前提下,通過優化結構、組織和功能,實現社區治理體系和能力的現代化。
1 疫情事態的復雜性與社區治理的過度組織化
由官僚制所主導的社區治理在疫情防控背景下暴露出過度組織化的弊端。治理本質上依靠的是社會團結而非統治,創造秩序與促進公共善治的手段。在現代社會,組織化是創造社會團結的重要途徑。即使在我國城市社區,組織化仍然是占據支配地位的社會過程。官僚制是形式理性所要求的高度組織化模式。我國城市社區雖然位于公共治理結構的基層,但其仍是按照官僚制的模式施行治理。這種模式能否為我國城市的未來發展奠定基礎,取決于其是否能通過大規模流行病這種現代城市問題的終極試驗。現今新冠疫情防控于社區層面產生出大量復雜的治理需求,而傳統官僚制的治理模式既無法汲取充足的治理資源,也難以合理配置現有的治理資源。這些問題的矛頭都指向官僚模式的過度組織化。
1.1 過度組織化與疫情防控背景下的治理
組織化的社會過程是現代城市開展大規模社會合作的基礎。狹義的組織化是按照韋伯意義上的封閉或者限制局外人準入的社會關系進行界定的。但是在更加廣泛的背景下,這個概念是指社會過程所呈現的制度化與結構化的樣態。這種襯=會過程是由復數個體以秩序為取向的社會行動構造而成的。任何這類社會行動首先需要從已然存在的重復性實踐中構造出行動的制度基礎;然后在此基礎上設計出用以回應具體事態的行動。所以,組織化的社會過程通常具有兩個相互關聯的維度:一方面是主體之間因回應特定事態的需要而采取合作行動的傾向;另一方面是由規則和制度確保的特定行為模式。前者是由主觀意義脈絡所賦予的,后者則構成客觀的意義脈絡。這兩個維度間的區別并不是絕對的。當人們針對特定事態采取的聯合行動形成重復性實踐時,就建構出特定的規則和制度。
過度組織化是這類社會過程的主要病灶。在健康的組織化過程中,構成兩個維度的意義脈絡能夠相互提示。即便某種社會過程是由行政命令沿著規則和制度所搭建的規范框架所觸發的,其仍然能夠提示有關個體行動者與具體事態展開互動。但是當客觀的意義脈絡能夠徹底脫離與主觀意義脈絡的慣常關聯而獨立運作的時候,就會出現過度組織化的問題。由于個體行動者能夠通過其判斷捕捉具體的事態,所以當主觀意義脈絡被引入組織化社會過程的時候,建立在其基礎之上的社會治理就能夠容納眾多具有近似可幾值的空間狀態。而當主觀意義脈絡被剝離的時候,治理過程就會喪失隨事態消長變化的能力。因此,隨著各類資源被固著于最大可幾狀態,過度組織化的社會過程難以覆蓋現代社會事態的復雜性。
依靠過度組織化社會過程的治理難以吸收疫情事態所引入的復雜性。新冠病毒這類大流行病主要是沿著社會過程所搭建的網絡擴散蔓延。疫情事態的獨特復雜性在于,其并不遵循某種均衡的擴散模式,而是能以網絡上任何人群接觸匯聚的點為中心迅速蔓延。由規則、制度和功能所搭建的網絡因均衡僵化,難以及時捕捉疫情事態變化引入的復雜性。所以在客觀意義脈絡主導下形成的匿名網絡往往淪為了疫情傳播的主要渠道。只有當大量的網絡結點能夠獨立識別地方疫情的發展和變化,并能夠針對其重構治理空間的時候,網絡化的社會過程才能夠抑制而非助長疫情的蔓延。網絡化社會過程只有引入主觀意義脈絡以捕捉疫情的消長變化,以其為基礎的治理才行之有效。然而,過度組織化因切斷規則、制度和功能所搭建的網絡與主觀意義脈絡之間的關聯,會阻礙疫情防控治理空間的重組。
1.2 我國城市社區治理體系的過度組織化
我國城市社區的治理體系是社區層面疫情防控的制度保障。現代社會的治理依靠組織化的社會過程,當這種過程能夠吸收特定背景下可能事態所引入的復雜性時,治理就是有效的。在社區防控的領域,這種組織化社會過程的依賴于社區治理體系所架構的制度化實踐。國家治理體系就是規范社會權力運行和維護公共秩序的一系列制度和程序。社區治理體系是國家治理體系的組成部分,是由社區治理結構、治理組織和治理功能所組成的制度及其運作的復合整體。治理結構是指權力運作的基本安排,其為社區治理所依賴的社會過程提供了主體之間相互影響的框架與傾向。組織是通過界定不同個體權力和責任而建構的聯合行動系統。對于社區治理而言,組織的價值在于將個體的集合轉變為結構化的治理資源。而治理功能則與社會治理體系得以運作的模式有關。只有當社區的治理結構、治理組織和治理功能面對疫情事態所引入的復雜性,仍然能夠不斷創造出秩序格局,我國城市社區的治理體系才與現代社會的高度不確定性相適應。
我國城市社區的治理體系存在過度組織化的問題。治理體系是由制度化和結構化社會過程中的客觀意義脈絡凝聚而成的。但是如果構成治理體系的制度和過程阻礙主觀意義脈絡的引入,就會出現過度組織化。由于行政權力通常是以匿名性的方式運作的,所以現代典型的官僚體制都不免存在過度組織化的問題。自上世紀末以來,我國城市社區就以自治為發展方向。但在實踐中,政府仍然通過入事和財務對社區進行控制,并導致社區治理的行政化,從而使政府行政中的過度組織化趨勢滲透到社區治理的體系中。具體而言,在結構方面,社區治理仍然受中心化的合法權力所主導;在組織方面,社區治理依賴于具有固定職權安排的行政班子;在功能方面,社區治理主要受科層制的管理模式所驅動。這些結構、組織和功能的技術裝置都是以排斥個體的行動和判斷為代價,強化組織化社會過程眾制度化的意義脈絡,從而使過度組織化問題進入了我國城市社區治理。
過度組織化的社區治理體系難以搭建與疫情引入的復雜事態相適的治理空間。首先,疫情蔓延和擴散的可視性圖景是一種不均衡的網絡結構。人群匯聚的任何結點都能成為潛在的疫情爆發中心。雖然從結點爆發的疫情具有不同擴散力度,但多點爆發的特征使疫情事態的發展具有分散性。而中心化合法權力只能以均質的方式在社區層面搭建治理空間。即使該空間能夠僥幸吸收疫情擴散所引入的全部復雜性,也會造成大量的資源浪費。其次,疫情防控背景中涌現的任何新事態都會突破先前事態的潛在可能性,這使整個事態的發展演變難以預測。由于固定的職權安排阻礙治理資源迅速地在社區層面得到配置,所以我國社區治理無法創造出靈活多變的治理空間,以追趕事態的發展。最后,我國城市社區治理受科層組織的迫力所主導,其產生的治理空間缺乏針對疫情事態消長變化的能力。因此,我國社區治理體系的過度組織化與防控治理的要求之間存在矛盾。
1.3 我國城市社區治理能力的過度組織化
我國城市社區的治理能力是社區層面疫情防控的現實基礎。治理能力是指為吸收相關事態的復雜性而汲取必要治理資源的能力。有學者認為,我國城市社區是向上鏈接政府行政資源,向下統合志愿者、社會組織、企業組織等多元化社會資源的關鍵環節,其動員、統合社會資源的能力越強,滿足居民需求的能力便越高。除此以外,在各種可能的社會過程中所展現的理性越多,效能和善治的目標就更可能藉著合理建構的治理體系而實現。因此,社區治理能力是由社區治理的理性能力、整合能力以及動員能力復合而成的。理性能力通常表現為對事態進行合理判斷,并從經驗中持續學習的能力。整合能力是指引導多元社會過程向治理結構匯聚的影響力。動員能力則與激活個體進入組織化社會過程的可能性與廣泛性有關。當社區治理建立在合乎理性、密切聯合與廣泛動員的基礎上時,就能提煉出充足優良的治理資源,使得合理建構的社區治理體系運轉起來。
過度組織化制約著我國城市社區的治理能力。在現代工業社會中,健康的城市社區是抵抗和治療其他領域過度組織化傾向的飛地。城市社區不但是培育居民理性的發展的必要場所,是人們參與廣泛聯合的舞臺架構,還是拓展自主行動能力的基本空間。社區居民通過自我組織和治理,可能實現在高度制度化領域受到普遍抑制的潛能。我國城市社區曾經由單位職工共同體或由房管部門直接調整的本地住戶所搭建的相對穩定的社會網絡在封閉地理空間交織而成。但上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的房屋私有化進程逐漸瓦解了舊的社區秩序。隨著新世紀我國市場經濟和工業化體系的發展,源自社會功能領域的迫力將由商品房經濟主導的城市社區不斷推向過度組織化的方向。這首先使得社區居民難以對高度組織化社會過程保持理性的批判距離。其次,由于過度依賴于制度化的社會過程,個體在脫離各個機構下沉到社區時,便呈現出彼此孤立的源自狀態。最后,在缺乏正式社會過程推動的前提下,社區居民就成了無法動員起來的烏合之眾。
過度組織化阻礙社區治理結構汲取充足優良的治理資源,以滿足疫情防控背景下的治理需求。當社區治理結構按照其理性、整合與行動能力所汲取的治理資源輸入與之匹配的治理體系時,就被配置為制度化和結構化的社會實踐,從而生成針對相關事態的秩序格局。由于疫情事態具有復雜性、網絡性以及廣泛性,只有建立在反思判斷、資源整合以及整體動員基礎之上的秩序格局能夠有效回應和滿足疫情所造成的治理需求。當社區越有能力提煉具有上述品質的治理資源時,就越少依賴于治理體系自身的品質。但過度組織化的城市社區只具備提煉單調、混沌和有限的治理資源,這使得疫情背景下的社區治理不得不依賴于高度行政化的社會過程。即便如此,這種治理要想行之有效,不僅需要全備的知識、高度合理的協同安排,以及全面覆蓋的行政力量。但現有任何行政管理體系都不具備實現甚至是接近以上條件的可能性。因此,社區治理結構應突破過度組織化的制約,培育并發展治理能力,為合理建構的治理體系輸送與之相適的治理資源。
2 后疫情時代我國城市社區治理體系的現代化
應對新冠疫情這類復雜事態要求推動我國社區治理體系的現代化變革。治理體系的現代化是發達工業社會的一種潛在可能性。早期工業社會邁向發達工業社會時,由簡單、獨立和分散的社會過程主導的合作體系逐漸轉變為由大型、關聯和集中的社會過程主導的功能復合體。發達工業社會在治理領域的根本問題是:伴隨廣泛合作網絡的不斷增長的事態復雜性與過度組織化的治理體系搭建的狹窄僵化的治理空間之間的矛盾。由于社會過程無法從整體上退回早期工業時代簡單、獨立和分散的狀態,所以,要吸收大流行病所引發的事態復雜性,必須將主觀意義脈絡重新引入治理所依賴的社會過程,以治療治理體系的過度組織化傾向。惟其如此,治理體系才與現代發達工業社會的發展相適應。因此,我國社區治理體系的現代化是指:為創造足以吸收大流行病所引發的事態復雜性,將主觀意義脈絡重新引入社區治理所依賴的制度化社會過程的變革。這種變革得以實現的前提是推動我國城市社區治理結構、治理組織和治理功能的現代化轉型。
2.1 我國城市社區治理結構的現代化轉型
社區治理結構的過度組織化在結構方面表現為中心化的合法權力主導著治理過程。我國基層政府和黨委強勢統攬社區的模式和發展,使社區治理成為中心化行政權力體系運作的末端。未分化的權力中心本身不會導致過度組織化的問題。早期社會通常依靠獨一的支配性權力結構實現內在統一779。其成員雖不具有純粹個體意義上的身份認同,但共同體的組織過程并不妨礙主觀意義脈絡的參與。只有當各個社會領域開始分化的時候,主觀意義脈絡才會和組織過程中制度化和結構化的面向發生沖突。異質權力領域對巾心化權力提出的分化要求是沖突的實質。但正是不同權力領域視角、原則和觀念的匯聚、碰撞和融合,才涌現出應對現代社會復雜事態的治理智慧。當中心化的合法權力抑制社會分化所產生的多元權力領域的自主運作時,治理效能就會受到減損。正如庫伊曼所言,無論是公共部門還是私營部門,沒有任何個體行動者擁有解決綜合、動態和多樣化問題所需的全部信息和知識,也沒有任何個體行動者擁有足夠的知識和能力去應用各種有效工具。因此,社區治理結構的現代化轉型需要消解中心化的合法權力。
多元化的權力領域是社區治理體系現代化轉型的結構基礎。新冠疫情所引入的事態之所以具有深刻的復雜性,因為其同時在物理、生物、感知、社會、經濟、政治和倫理等多個維度挑戰人們固有的責任和能力。只有當治理體系能夠從多個維度推動治理資源的結構化時,才能搭建具有同樣深度的治理空間。盡管在更加廣泛的領域中,官僚體系的組織迫力和強勢的經濟力量不斷擠壓其他領域的治理空間。但我國城市社區作為過度組織化的社會力量最薄弱的層面,最可能成為多元化權力領域共同繁榮的飛地。當各組織、團體或個人脫離獨一權力中心的支配時,就會隨從各自主導領域的內在規則和價值運作和行動。此時,影響社區治理的各類主體便能按照多元權力領域的要求發展出獨具特色的能力和責任。當社區治理體系能夠吸納與激活多方主體參與的治理格局,就有助于打造共商共建共享共治的多中心治理網絡,以實現由多元權力領域交織匯聚的社區治理共同體。
多元化的權力領域能夠通過影響和塑造決策的制定和執行,使社區治理體系運作起來。首先,治理主體的范圍需要覆蓋不同領域的行動者。目前,我國社區治理主體包括政府、社區居民,以及為社區提供服務、資金或管理支持的企業、社會組織或其他機構(如物業、保沽和房地產開發公司等)。如果老年人團體或環境保護團體這類不同領域的行動者能夠在社區層面發展起來,并影響公共決策,就能使社區治理免于政府行政與經濟領域的壟斷。其次,必須推動現有治理主體的角色轉型。社區自治的基本要求是使最具代表性的機構成為意志形成和匯聚的主要平臺。作為我國城市社區唯一代表機構,業主委員會能逐漸發展成由居民、管理部門、黨組織,以及其他各個組織和團體代表組成的公民治理委員會。居委會應從基層政府延伸到社區的管理機構轉型為行政機構下沉社區的管理者團體。其職責不是控制和排斥居民參與公共項目,而是為社區居民和社會團體提供信息和手段,為他們參與社區治理拆除障礙。最后,公共決策的執行過程應建立在整合各個組織和團體遵循其主導領域內在原則的基礎之上。這些現代化的轉型措施都是激活多方主體參與治理,形成多元共治的社區治理格局的必要途徑。
2.2 我國城市社區治理組織的現代化轉型
社區治理體系的過度組織化還涉及固定的職權安排對治理過程的限制。我國城市社區治理的組織形式是街居制,其實質是將街道辦事處和社區居委會按照行政權力下沉的功能需要關聯起來的組織模式。長期合作與功能互聯的組織之間會逐漸發展出同型建構的組織模式。由于長期承接街道以及上級政府的管理事務,社區居委會逐漸發展出與政府主管部門同型的組織結構。有學者指出,我國社區居委會甚至有成為政府維穩職能基層組織依托的傾向。在自我維持迫力的主導下,社區組織形成了以服從和控制為運作機制的固定職權體系。其雖有利于維持組織穩定規范的運作,卻妨礙組織成員針對具體事態作出判斷,并發展相應責任與能力的機制。如果社區治理依賴這種組織模式,就會因排斥組織成員的判斷和責任,喪失隨從事態變化的能力。面對新冠病毒大流行所造成的復雜事態,過于僵化的組織形式無法創造出反應迅速、靈活多變的治理空間。
依照情境的職權分派是社區治理體系現代化轉型的組織依托。要使治理空間隨從事態而變化,社區治理體系就不能在有待解決的問題和需要應對的需求出現前,根據制度化的實踐模式,以先驗的方式界定組織的權力和責任。如果研究者脫離管理主義的客觀化認識路徑,就會發現職權關系是由貫穿整個組織的一系列相互影響的社會過程所建構的。在這種社會過程中,組織成員權力和責任的分化是由契合事態的要求推動個體能力整合統一而自然實現的。換言之,在自然聯合而非過度組織化的社會過程中,職權安排是由事態自身所決定的,并與組織成員的知識和經驗相輔相成。當職權體系從組織自我維持的迫力中解放出來的時候,我國城市社區組織即使在面對新冠病毒大流行所造成的復雜事態時,也能將事態的變化捕捉為處境化的信息,并且根據相應的治理需求,及時將現有的經驗和能力等資源配置為合理的治理空間,以形成靈活準確的防控治理格局。
臨時項目組能夠追隨迅速發展變化的復雜事態,使情境法則在社區組織層面運作起來。當職權體系的分派是在團結所有關注具體情境之人的基礎上,根據事態發展變化配置治理資源的過程,組織基本單元就會由具有固定職權安排的行政班子向臨時項目組轉型。這些系統是解決具體事態中的問題或滿足特定需求而組建的專門小組。對于臨時項目組而言,組織人事并不是為了維持組織運作的規則而被保存。當人事安排失去與具體事態之間關聯的時候,就會被取消或被與新事態相適應的職權分派所取代。社區治理組織基本單元的轉型并不意味著瓦解由街居制所建立的權威結構。居委會的委員仍然有必要與參與臨時項目組的社區居民共同決定所需服務的層級與類型,并共享人事和決策的控制權。他們的職能一方面是把有限政府意志融人社區治理過程;另一方面是通過在不同小組之間傳遞信息并協調調度,搭建使鄰里控制得以運作起來的組織架構。
2.3 我國城市社區治理功能的現代化轉型
社區治理體系的過度組織化還表現為社會控制功能對個體參與的阻礙。社會控制的目標是通過規則和制度化的管理工具,塑造出符合期待的行為模式。我國城市社區近年在維持基層穩定的方向上,逐漸發展出監控、輿情管理、信息控制、危機預警與應對、以及網格化等社會管理工具強化對社區居民行為模式的控制。控制的合理性通常源自對事態的認知,以及對備選方案的理性選擇。判斷和選擇的基礎是解釋、描述和反思事態,這些行動需要得到行政控制中樞兩個認識論環節的支撐:首先,特定的技術裝置會使經驗脫離處境,形成缺乏整體性的數據或者信息;其次,當這些信息被輸送到行政中樞的時候,結構化的決策過程會用某種被挑選出來的觀點或視角將這些數據信息重新串聯成整體。但在經驗脫離處境的同時,參與事態發展變化的個體就被攔阻在社區治理的過程之外。而那些用以構造解釋、描述和反思的觀點和視角也不具備與事態的直接關聯性。
由控制轉向自治是實現我國社區治理體系現代化轉型的功能保障。自治可被界定為依靠特定治理空間自身的體系、資源和能力而非外部結構解決該空間內部產生的問題。自治并非政治或者意識形態方面的要求,而是認識論層面的合理化要求。其實質是從參與者的視角出發,通過將日常經驗引入治理過程,實現社區治理體系的功能優化。經驗是指行動者與其所卷入的特定事態之間的交織與互動。日常經驗則是沒有外在治理結構介入的經驗,其自身已然包含判斷、反思和回應。這些環節所構造的行動能對特定事態中人們的處境產生塑造性的影響。在日常經驗中,用以推動治理過程的認識和行動都源自事態的內部,而不是某種先驗的觀念,所以其具有高度的處境關聯性。深度的治理要求從事態的處境與行動的意義中構造判斷和決策。而只有參與者能夠揭示特定事態中人們行為背后的意義和動機,所以參與者的自治是對社區治理體系的功能優化。
自治對社區治理體系所提出的基本要求是治理單元的下沉,即賦予社區乃至構成社區的鄰里組織、樓棟、院落以及其他的居民團體以與其生活空間相匹配治理權能。但即使制度上的下沉能夠實現,彼此冷漠、缺乏公共關懷的居民也無法推動社區自治的運作。因此,下沉治理結構需要在尊重現狀的基礎上循序漸進。雖然我國城市居民目前普遍缺乏主動參與社區公共事務的熱情,但在社區層面已然存在受共同的臨時利益所推動的話語平臺。例如,在疫情中武漢市實行社區封閉管理的情況下,社區居民因共同的物資供應需求利用微信群搭建了不同的團購平臺。社區居委會通過派遣代表,與團購負責人共同商議側重社會公正的團購方案(如以家庭為單位限購,并兼顧孤寡老人等有特殊需要的人群),實現了對政府所補貼的低價物資的分配。因此,公共機構的代表能通過與社區臨時利益共同體開展合作,將公共價值注入話語過程,以實現治理單元的下沉。
3 后疫情時代我國城市社區治理能力的現代化
應對新冠疫情這類復雜事態還要求推動我國社區治理能力的現代化變革。如果說治理體系主要涉及推動和維系治理過程的管理系統,那么治理能力則是用以支撐治理體系的資源系統。所以治理能力需要與治理體系相互兼容。受多元權力領域主導,以臨時項目組為組織媒介,并按照自治功能運轉的社區治理體系在排除具過度組織化傾向的社會過程的同時,也放棄了能夠補償社區治理能力不足的行政機制。作為結構化資源體系的社區治理能力只有在政府撤出部分行政過程時,能通過自我動員、過程整合與理性決策維持治理效能,才能與現代化的社區治理體系相匹配。因此,社區治理體系的現代化對社區治理能力提出了超越現狀的高要求。社區現代化的治理能力必須建立在基層民眾發生深刻改變的基礎上。這要求在尊重事物發展的各個階段以及尋求更加廣泛的社會變革的基礎上,重構我國城市社區治理的理性能力、整合能力以及動員能力。
3.1 我國城市社區理性能力的現代化重構
決定我國城市社區治理能力的首要因素是匯聚到治理過程的理性等次。理性是指活躍在人類精神現實中,能明辨善惡、區分真假,并根據這種判斷和知識安排個人與社會生活的能力。理性能通過提供開放商議的話語類型,改善處境的共享愿景,以及基于具體事態的深思熟慮的判斷支持社區治理體系的運作。隨著中心化的行政管理逐漸讓位于由居民自治主導的多元主體的協同治理,社區治理的決策質量越發依賴于居民個體理性能力的匯聚。過度組織化導致社區層面的集體理性高度依賴于主流的經濟過程與正式的行政過程。在這類具有主導地位的社會過程之外,由具有合理考量能力的失范個體聚集而成的烏合之眾只會使社區治理的理性過程遭受挫敗。導致該問題的根本原因在于過度組織化的社會過程破壞了理性的超越基礎。作為人類精神的創造性能力,理性超越于任何樣式的社會過程,從而不能被社會媒介的運作所窮盡。當支撐治理過程的理性能力完全依賴于正式社會媒介的時候,現代化的社區治理體系就無法切實可行地運作起來。
培育超越特定社會媒介的個體理性是建造現代化社區治理能力的基礎。專斷的統治模式是補償民眾理性資源匱乏的客觀要求。只要孤立與失范仍然是居民的個體模型,社區治理就無法脫離過度組織化的社會過程運轉起來。培育超越特定社會媒介的個體理性的過程,其實就是推動社區居民擺脫對特定社會媒介過度依賴的過程。多樣的社會領域若能匯入經濟或行政力量主導的社會過程,并且能夠在彼此之間發生勢均力敵的影響力,就能幫助社區居民從那些正式過程的定制中解放出來。人類實現過程中不斷孕育的理性因個體多樣性,無法透過獨一的行動邏輯而彰顯出來。如果在社區層面的各類事務中發展出本質上不同的行動邏輯,人們在治理自我與團體的過程中,就能通過在不同行動邏輯之間進行選擇和委身,逐漸發展出獨立于外部定制的理性能力。當我國基層社會真實發生這類變革的時候,城市社區就能像那些小型的封閉社團那樣,成為個人發展與實現的飛地。
多元領域的建制化和公共裝置指向的視域融合是孕育推動現代化社區治理的理性能力的必要路徑。由于當社區居民的生活與行動受行政命令或市場迫力主導的時候,人類實現就會遭遇挫敗。所以多元分化的領域是社區用以抵制過度組織化的社會過程破壞其居民理性能力的基本設計。如果商業機構、社交俱樂部、社工組織、攝影愛好者團體等多元領域的組織或社團能夠在社區層面發展出建制化的安排時,就能將經濟、社交、仁愛以及審美等不同的認知模式引入社區的公共或者鄰里生活。居民若能在不同認知模式之間進行選擇與自愿委身的時候,社區層面的理性能力就會由過度依賴社會媒介的萎縮現狀向個體實現過程中所涌現的真正理性發展。社區的鄰里組織以及其他公共裝置能為居民的相互照面提供地方性的平臺。當不同經驗相互遭遇時,觸及人各維度的無限多樣性就會通過促進社區居民視域的融合與擴張,實現理性以主體間為媒介的增長和飛躍。
3.2 我國城市社區整合能力的現代化重構
整合多元社會過程的能力是現代化社區治理體系運作的關鍵。新冠疫情預示出現代公共事態所具有的多維度擴散的特征,只有由多元社會過程支持的多維度治理空間才能有效吸收這種事態的復雜性。但當多樣社會過程向社區治理匯聚時,就會因資源分配機制的差異化而分化成諸多相對獨立的利益群體。面對社會現代化轉型所伴隨的碎片化危機,社區治理在應對復雜事態的壓力下容易賦予最具整合能力的社會過程以支配性地位。在我國城市社區,地方政府的公共行政,以及地方精英的經濟活動最可能補償碎片化危機中社區治理整合能力的不足。但當某種特定的社會過程支配著社區資源的整合與配置的時候,就會成為從外部施加的治理結構。這種朝向過度組織化退縮的傾向會損害依靠多中心機構、臨時項目組和自治功能建立起來的現代化社區治理體系。因此,社區治理能力的現代化要求在過度組織化的思維病灶之外,并在多元社會過程的基礎之上的實現整合。
在襯:區層面推動各領域的分化是為社區治理建立整合能力的前提。新冠疫情是對各地區社會潛能和判斷的測驗。社區治理為補償整合能力的不足,可能轉向集中多種社會過程的整體結構。未分化的治理結構雖然具有強大的整合能力,但卻與現代化的社會趨勢背道而馳。面向現代化的整合能力既不源自外部社會過程強加的治理結構,也非出于某個未分化的權威領域,而是在各個領域的分化過程本身之中所涌現的。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基層社會逐漸分化出多元的自主領域,但社會分化過程中所展現的整合能力并未得到組織的關注。事實上,各個社會領域雖有不同的內在本性和獨特的運作法則,但這些領域并非孤立的,而是彼此交織,朝向個體經驗的完整性匯聚。當不同法則主導的多元社會過程在社區層面遭遇的時候,得到修復的個體理性就會在主體間的溝通和交往中提出整合的要求,使這些社會過程在社區治理的要求下整合成相互支撐的復合體。
元系統模型是為社區治理建立整合能力的結構設計。用以支撐元系統的是運作系統,即居委會、業主委員會、鄰里組織、社會組織以及企業等多元主體按其所屬領域的內在要求,在社區層面運作而形成的治理系統。如果運作系統輸出的秩序足以實現治理目標,就不存在整合的問題。當由特定事態所激活的不同運作系統輸出的秩序彼此沖突的時候,就須要提示元系統。這類系統的功能是通過對不同秩序進行轉換互譯,管理和調整運作系統。元系統由協調、整合與向導三類子系統組成。協調子系統的功能是通過找到使各個運作系統治理目標均得實現的方案,對多元社會過程輸出的秩序進行初步整合。整合子系統隨之將協調子系統輸出的方案向個體化的治理結構整合。向導子系統通過結合特定處境界定社區公共利益,將整合子系統輸出的方案導向特定的治理目標。因此,元系統模型能根據社區背景的特殊性,因地制宜地發展出社區治理的整合結構。
3.3 我國城市社區動員能力的現代化重構
廣泛深度的動員能力是社區治理現代化的基本條件。新冠疫情所引入的復雜事態是對各地方社區動員能力的檢驗。法國的疫情防控體系為政府行動之外的公眾配置了有限的積極角色。該國大流行疾病防控計劃指出:單靠政府和私營組織是不夠的,“人口動員必不可少。這包括參與家庭和鄰里的團結…”。但是多數國家和地區的疫情防控計劃都將公眾建構為更為消極的角色,以降低臨時性權威治理結構巡邏監控的成本。有些國家甘愿容忍高度集中的政治權力在社會生活領域的拓展,也不愿依托社區的組織協助,這主要是因為疫情防控對社會自我組織和動員的能力提出了過高的要求,從而超出了任何地區的實際處境。但只要找到突破社區動員能力瓶頸的普遍模式,就可能為防控病毒大流行這類復雜事態提供現代化的治理路徑。然而在單位制消解后,我國政府為提升社區治理效能投入的資源因受縛于過度組織化的處境,并未帶來社區動員能力的提升。
社區居民的共享意識是動員能力的源頭。有學者把以共享意識為內容的社區感視為生產社區動員能力的核心。這種意識是由面對面情境中充滿活力的互動塑造而成。社區成員之間面對面關系的強度隨著其規模的增加而成比例地下降。由于在面對面處境中建立的共享意識是動員能力的基礎,所以社區的規模界限是社區治理能力的關鍵因素。足以維持共享意識的社區規模能夠從嚴格意義上的面對面關系延申到使居民保有其環境能力的界限。環境能力是人意識到環境及其所施影響,以及利用或改變其處境以實現特定目標,而不至削減自身或他人效能感的能力。對于社區而言,小型或微型社會系統因賦予其中居民以環境能力,能在人們與治理結構之間建立積極主動的個體性關聯。由于我國城市社區結果后通常超過了環境能力提出的規模限制,所以樓棟、院落和居民小組這類微型治理單元都就成了建造我國社區動員能力的結構設計。
多維度的分配模式是社區微型治理單元培育和建立動員能力的經濟基礎。我國社會存在兩種基本的社會分配模式,即由市場界定的資源和生產所預示的交換經濟,以及通過多元標準來評價的非交換經濟。交換經濟是占據支配地位的分配模式。多數人相信,以市場為中心的體系是實現社會發展的主要媒介。傳統的產能框架無法評估家庭、鄰里聯合、利他性團體的行動價值,但其同樣為國民價值和財富的增長作出貢獻。這些組織或行動并不屬于與交換經濟相適應的利益導向型生產體系,而是屬于以交互為導向的生產系統。在交換經濟擠壓其他社會過程的情況下,以交互為取向的行動就會萎縮。但當組織和行動的發展能夠從增強個體社區意識的角度來評估的時候,就能成建立以交互為取向的生產體系的飛地。若某種基層結構通過分配社區福利和保障資金,支持居民以交互或社區為取向的行動和創新,就能將閑置能力動員到社區層面的多元生產體系中。
4 結語
新冠疫情的復雜事態引發了全球范圍的治理危機。以何種治理結構回應事態的挑戰不僅會決定疫情防控的效能,還會對后疫情時代的政治、經濟與社會產生深遠的影響。治理效能的及時需求使很多地區依賴過度組織化的社會過程加強監視與管控。就社會現實而言,這是抑制病毒蔓延的明智選擇。但病毒大流行所引發的恐慌可能會使特殊時期過度擴張的權力結構成為獨具合法性的治理模式。同樣真實的是,緊急狀態中治理復雜事務的需要在社區層面也釋放出過度組織化社會過程所壓抑的信任、友善,以及相互協作的意愿。這些社會品質縱使不過是點點星火,但也證實對后疫情時代公共治理現代化路徑替代方案的關注絕非不合時宜。現代化的治理仍是項未競的事業,其基本矛盾是高度發達的工業技術體系和治理過程對過度組織化社會過程的依賴。只有當治理過程擺脫過度組織化的奴役,并建立在人類尊嚴和自我實現的基礎上,現代化的潛能才會真正實現。這份研究嘗試立足我國城市社區,為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路徑構建了藍圖。盡管變革城市社區治理模式的具體方案并未得到足夠討論,但這份藍圖仍為后疫情時代我國公共領域治理結構的轉型提供了一種深思熟慮的替代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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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釗,華中科技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